1998年,印尼爆發了一場震驚全球的社會騷亂。長期累積的政治腐敗、食品短缺和大規模失業,讓民眾的憤怒徹底失控,反政府抗議很快演變成了針對華人的暴力浪潮。暴徒縱火焚燒辦公大樓、商店、住宅與汽車,有組織地對華裔進行殺戮與掠奪。短短數日,1200多人死于非命,5000多間華人商鋪和住宅被毀,多地一度淪為“死亡之城”。這場血與火的動蕩,最終推動了“改革運動”,結束了蘇哈托長達三十年的獨裁統治,也改寫了印尼的政治版圖。
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在烈火中艱難轉型的國家,似乎仍未擺脫舊日的陰影。政治腐敗、治理失效、社會撕裂這些當年的根源問題,并未真正得到解決。今年夏天,新的怒火再次席卷印尼。
在首都雅加達,憤怒的民眾包圍了警察總部,投擲石塊并放火焚燒附近建筑,街頭滿是燒毀的汽車殘骸與被破壞的警察崗哨;在第二大城市泗水,抗議者闖入省長辦公室大院,點燃了停放的車輛;在南蘇拉威西省首府錫江,數百人甚至放火焚燒省議會大樓;而在東爪哇的瑪瑯、中爪哇的梭羅和日惹,也相繼爆發了類似的騷亂。短短幾天,已造成至少8人死亡、數百人被捕。
印尼媒體形容這一幕是“膿瘡破裂”,暗示社會早已積弊難消。而在中文互聯網上,則有人懷疑,這場騷亂時機微妙,或許背后另有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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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這場動蕩的根源究竟是什么?真的是外部勢力的挑撥,還是深埋在印尼社會內部的頑疾終于集中爆發?下面我們就來深入剖析。
今年五月,印尼街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無論是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卡車,還是在漁港停泊的小船,甚至是大學生們的書包和摩托車尾,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一面旗幟——黑底白骨,頂著草帽的骷髏。這不是哪個偶像團體的標志,更不是某個黨派的旗幟,而是日本動漫《海賊王》中 路飛海賊團的“草帽骷髏旗”。
不了解真相的人,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場粉絲文化的狂歡。但實際上,它背后藏著的正是印尼社會的暗流。
印尼是由一萬七千多個島嶼拼合而成的國家,從古至今都與海洋緊密相連。歷史上,群島間的航路常被海盜控制,他們既是掠奪者,也是反抗強權的挑戰者。即便在今天,許多沿海社區仍流傳著關于“海上義盜”的傳說,把他們當作敢于對抗不公的草根英雄。
因此,對于在海洋文化中長大,崇尚冒險和反抗的印尼人來說,“海盜”本來就不是一個負面符號。而《海賊王》里,一群草根為了夢想和公平,對抗龐大而僵化的“世界政府”,直面腐敗的特權階層“天龍人”,又仿佛是他們現實處境的真實寫照。
所以,當年輕人揮舞那面草帽骷髏旗時,實際是在借助熟悉的文化符號表達抗爭。相比走上街頭,掛一面海賊旗并不會觸犯法律,又能心照不宣地表達立場。這種簡單又有共鳴的抗議方式,很快就席卷全國,形成了一股難以忽視的社會風潮。
回頭來看,這股風潮更像是這次動蕩的“前奏”,在輕松戲謔的表象下,折射出的是年輕人對現實的失望。但如果把時間線拉長就會發現,這股失望的情緒也只是整個印尼社會不滿的冰山一角,而藏在冰山之下的是無數印尼人對幾十年來腐敗橫行、治理失效的沉重怨氣。
根據透明國際的腐敗指數報告,印尼在全球180個國家和地區中排名第115位,被視為“高度腐敗的”國家之一。這種腐敗不僅僅存在于中央政府層面,地方政府和執法機關也普遍存在濫用職權、貪污受賄的現象,其中軍隊和警察更是腐敗的重災區。此外,印尼的貧富差距也非常嚴重。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印尼最富有的1%人口掌握了近一半的國家財富,而最貧困的20%人口僅占8%的消費份額。這種財富的不均衡分配,加劇了社會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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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近年來印尼糟糕的經濟狀況又進一步加劇了民眾的不滿。
盡管印尼是東南亞最大的經濟體,但由于過度依賴原材料出口,而制造業和高附加值產業占比不足,使得經濟缺乏韌性,難以在全球貿易震蕩中尋求穩定增長。今年4月,當美國特朗普政府宣布對印尼商品征收32%的關稅后,更是對印尼的出口產業造成了直接沖擊。雖然后來通過談判關稅降到19%,但仍遠高于此前兩國貿易8%的關稅水平。
由于出口成本增加,加上關稅的不確定性,很多企業生產陷入停滯,大批工廠倒閉,裁員潮接連不斷。青年失業率高達16.16%,超過75%的年輕人對找到理想工作感到悲觀。
與此同時,美元走強和全球資本回流美國,又導致印尼盾貶值,進口物價飆升,使民眾生活成本進一步提高,不滿情緒不斷在社會上蔓延。
然而,在這種背景下,打著“國家振興”旗號上臺的普拉博沃總統不但沒有回應社會的期望,反而昏招頻出,加深了社會的不滿。
首先,在經濟方面。
今年年初,普拉博沃政府推出了一項“縮減政府開支”的計劃,打算在未來五年削減1000億美元,以控制財政赤字。按理說,勒緊褲腰帶的措施民眾應該支持,可當大家看到具體削減的項目時,立刻有些坐不住了。
原因很簡單,這個計劃削減的幾乎都是公共預算。小學教育經費被砍掉了24%,高等教育經費驟減39%,醫療衛生預算下降8.5%,公共工程支出更是暴跌73%。
不僅如此,中央財政的緊縮壓力還被一層層轉嫁到地方政府。而最終這個負擔又落到了老百姓頭上。土地稅、房屋稅直線上漲,很多地方甚至翻了一倍、兩倍,甚至五倍,民眾怨聲載道。
而在這個時候,普拉博沃政府又宣布了一個旨在改善下一代健康水平的所謂“免費營養餐”計劃。宣稱要為全國中小學生和孕婦群體提供免費營養早餐。表面上看,把錢花在婦女和孩子身上,似乎很有人情味,但民眾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為配合“免費營養餐計劃”而建的200多個中央廚房,竟有一半是由軍方管理的。這不僅讓改善民生的政策蒙上了政治色彩,也在無意間觸動了印尼民眾對軍權干政的敏感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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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社會對軍權的警惕,并不是憑空而來的。上世紀60年代末到90年代末的蘇哈托時代,軍政合一的獨裁統治曾深刻烙印在印尼社會:軍隊不僅負責安全事務,還大舉介入經濟、司法和行政,權力高度集中,社會自由被壓制,國家資源則落入少數權貴之手。1998年的暴力運動雖然推翻了蘇哈托,但那段軍人主導的歷史,至今仍是許多印尼人心頭的陰影。
偏偏普拉博沃既是軍人出身,又是蘇哈托的女婿,這無疑觸動了印尼人最敏感的神經。他們擔心國家會被重新帶回軍政府的軌道。然而,普拉博沃似乎并沒有試圖化解這種擔憂,反而不斷強化軍方的政治角色。
上任后 他不僅延續了對軍權的倚重,還將其進一步制度化。今年3月,國會通過了新版的《國家武裝部隊法》,將軍人可以出任的政府機構從10個擴大到14個,涵蓋災害管理局、邊境管理局、反恐部門,甚至總檢察長辦公室和最高法院。這意味著軍人得以在與本職毫不相關的領域行使行政權力,而普拉博沃也隨之向各個政府部門安插軍方人馬。
在印尼人看來,這種做法與蘇哈托時期的軍政府已經沒有什么區別了。再加上軍方近年來頻頻卷入軍購腐敗丑聞,公眾對權力過度集中和治理不透明的擔憂被進一步放大。于是,當普拉博沃推出各類經濟政策時,許多人更愿意將其視為政治操弄,而非真正的民生考量。這種積累已久的不信任與不滿,也為后來的街頭抗議和全國動蕩埋下了深層伏筆。
“草帽骷髏旗”浪潮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悄然興起的,始作俑者就是印尼社會最底層的貨車司機。
今年6月,印尼政府推出了“零超載 超限”政策,要求貨運車輛不能超載。政策的出發點本來是為了降低交通事故風險,延長道路和橋梁的使用壽命,但問題是,現實情況被完全忽略了。由于運費偏低,這項政策又過于嚴格,導致很多貨車司機要么賺不到錢,要么面臨高額罰款。印尼卡車司機聯合會曾呼吁政府在嚴格執行之前,先制定全國統一的貨運收費標準,同時消除非法收費,但這些建議都沒有得到重視。
于是,一些貨車司機開始在車上懸掛《海賊王》里的“海盜旗”,借此表達對政府的不滿。沒想到,這面旗幟迅速從司機的小小抗議,演變成全國范圍內的象征性反抗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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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8月,總統普拉博沃號召民眾在8月17日獨立日之前懸掛國旗以示團結。可民眾并不買賬,他們反其道而行,把草帽骷髏旗掛在家門口、貼在汽車上,甚至涂鴉在整面墻上,以此“回敬”政府。
本來,這種以宣泄情緒為主的行為并沒有直接危害,可印尼官方卻如臨大敵。國會副議長艾哈邁德甚至公開指責這是“有組織的分裂國家行為”。國家安全事務部更引用2009年《國旗法》,稱懸掛“海盜旗”最高可判五年監禁或罰款約3萬美元。隨后,軍警開始在雅加達等地查處銷售或展示“海盜旗”的攤販和個人。他們不僅當場毆打掛旗司機,更有深夜闖入民宅搜查的情況。
然而,政府的高壓打擊并沒有平息民眾的不滿,反而激起了更強烈的反抗情緒。可即便如此,與印尼歷史上的抗議活動相比,“海盜旗”抗議仍只是象征性、相對溫和的表達。真正引爆民眾情緒的,是“國會議員高額補貼”的丑聞。
8月25日,一條消息在民眾中炸開——印尼國會議員每月可領取高達3000美元的住房補貼。要知道,這幾乎相當于一個普通印尼家庭整年的房租。在通貨膨脹飆升、青年高失業率的背景下,政府一邊削減百姓的公共福利,一邊給精英階層加碼補貼,民眾的憤怒瞬間爆發。
于是,大批民眾涌上街頭,抗議很快蔓延至全國多個城市。大學生反對削減教育經費,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和貨車司機要求加薪,在野黨也趁機呼吁解散國會。
緊接著,一名無辜青年的死亡,則瞬間讓局勢失去了控制。
8月28日,雅加達國會大廈外的抗議如火如荼。警方調來大批防暴部隊進行“戰術圍堵”,試圖驅散抗議民眾。混亂中,一輛防暴裝甲車突然沖向人群,將正在送餐的外賣員阿凡撞倒,并當場碾死。
血腥的畫面瞬間傳遍社交媒體,阿凡的死立刻成為這場抗議的轉折點。真正刺痛人心的,并不僅僅是一個年輕生命的突然消逝,而是人們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阿凡出身貧寒,與父母、妹妹和兄長七口人擠在雅加達的一間狹小出租屋里。他是家里的頂梁柱,靠著做保安、開網約車和送餐的收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并供妹妹讀書。這樣努力生活卻慘遭不幸,讓許多人產生了同情和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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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阿凡倒在街頭時,人們感受到的不是“別人的悲劇”,而是“自己的未來”。憤怒的矛頭,也隨之從單純的反對國會自肥,迅速轉向對警察暴力和體制冷漠的控訴。抗議的浪潮也像野火一般蔓延開來。
面對如燎原之勢的怒火,總統普拉博沃緊急發表電視講話。他對阿凡之死表示“震驚與失望”,承諾將展開“徹底且透明的調查”,并稱各政黨已同意削減議員福利,以回應社會質疑。但同時,他也警告稱,一些示威可能觸及“叛國與恐怖主義”,因此,他已下令警方和軍隊采取強硬手段。在高度緊張的局勢下,這無異于火上澆油。
學生群體和網約車司機很快在社交媒體上回應,誓言重返街頭,抗議議員特權。新的抗議浪潮幾乎不可避免。而這個局勢也逼得普拉博沃取消了原定的訪華行程。
于是在中文互聯網上出現了一種聲音,說這場動蕩可能是“境外勢力”在暗中搞鬼,目的是為了對沖我們閱兵的影響,也有的說是為了激化中美矛盾。
不過老羊認為,這些都是過度解讀。印尼的這次動蕩背后不排除有NGO推波助瀾,但印尼社會積攢的怨氣并不是外部導致的,而是制度積弊長期積累的結果,并且由來已久。普拉博沃上任后推行的一系列脫離現實的政策,不僅沒有緩解民怨,反而不斷刺激矛盾,最終引爆了全國性的動蕩。
換句話說,印尼的動蕩怪不得別人,完全是自己造成的。這一點看看曾經被印尼掃地出門的新加坡就知道了。
1965年,印尼議會逼迫新加坡退出聯邦。彼時,幾乎所有人都相信,幅員遼闊、資源豐富的印尼會成為東南亞的中心,而貧瘠的新加坡甚至活不過10年。
但半個多世紀過去后,歷史卻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新加坡憑借透明的制度、穩定的治理和高效的政策執行,從一座缺水的小島,成長為全球金融和航運中心;而擁有資源和人口優勢的印尼,不但沒有獲得持續穩定的發展,還一次次陷入社會動蕩與制度失靈的惡性循環。
很多人認為新加坡的崛起是因為地理位置好,但實際上印尼的棉蘭,馬來西亞的檳城,都處在馬六甲海峽,新加坡的位置并不具有唯一稀缺性。但棉蘭和檳城依然落后,而只有新加坡成為了全球的金融中心。所以新加坡的成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由制度和治理決定的,而印尼直到今天仍然無法擺脫動蕩的根源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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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擺在印尼面前的問題是:未來,它是否有勇氣進行觸及根本的改革,去打破腐敗與不公的循環?這并不是一個輕易能回答的問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制度性的病灶始終得不到根治,那么印尼今天的動蕩,就絕不會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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