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腳下有個小屯子,屯里有戶姓姜的人家,就父女倆。父親姜老漢是個采參人,女兒春杏在城里的繡坊做活,一手蘇繡做得精巧,是屯里人眼中的金鳳凰。
這年深秋,春杏正在繡幅《百鳥朝鳳》,準備給爹做壽禮。突然有人拍門,是屯里的王二柱,渾身是雪,凍得嘴唇發紫:“春杏妹子,快…… 快回去,姜大伯他…… 沒了。”
春杏手里的繡花針 “啪” 地掉在地上,扎在繡繃上的鳳凰眼睛,像是滴了滴血。她眼前一黑,差點栽倒,被王二柱扶住:“妹子,節哀,我送你回去。”
連夜趕路,馬車在雪地里碾出兩道深轍。春杏裹著件舊棉襖,懷里揣著沒繡完的壽禮,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沒掉下來。她不信爹會走,早上臨走前,爹還笑著說要給她腌酸菜呢。
快到屯子口,有條岔路,是回屯的近道,平時沒人走,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王二柱想繞遠,春杏卻掀開車簾:“走這兒,能早點到家。”
馬車剛拐進岔路,就見路中間盤著條白蛇,有胳膊粗,鱗片在雪光里泛著冷光,腦袋抬得高高的,吐著分叉的信子,擋住了去路。
“晦氣!” 王二柱抄起馬鞭就要打,卻被春杏攔住:“別打,它沒傷人。”
春杏跳下馬車,白蛇竟沒動,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眼睛像兩顆黑琉璃。她想起小時候,爹帶她采參,也曾見過條白蛇,爹說那是山神的使者,不能惹。
“你攔我,是有啥事兒?” 春杏蹲下身,聲音發顫。
白蛇突然開口,聲音沙沙的,像枯葉刮過雪地:“你爹沒死,帶上這支參,能救他。”
它尾巴一卷,從雪地里卷出支老山參,須子完整,像個胖娃娃,上面還掛著晶瑩的冰碴。王二柱嚇得跌坐在雪地里:“蛇…… 蛇說話了!”
春杏也愣了,卻鬼使神差地接過山參,參須子碰到手指,暖烘烘的,不像剛從雪地里挖出來的。白蛇看她接了參,身子一擺,鉆進旁邊的樹叢,沒了蹤影,只留下道蜿蜒的雪痕。
“妹子,這…… 這邪乎得很,咱別信。” 王二柱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姜大伯的后事都備妥了,屯長說…… 說前天就咽氣了。”
春杏沒理他,把山參揣進懷里,摸上去硬硬的,像是塊暖玉。她跳上馬車:“快走,回家看看。”
進了屯子,遠遠就看見姜家院里掛著白幡,門口堆著燒過的紙灰,被風吹得漫天飛。幾個披麻戴孝的鄉親正往院里搬棺材,棺材是新打的,漆皮還沒干。
“爹!” 春杏沖進院子,見靈堂里擺著張供桌,上面放著爹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爹笑得有些僵硬。她撲過去,想掀供桌,卻被屯長拉住:“孩子,你爹走得安詳,別鬧。”
“我爹沒死!” 春杏掏出懷里的山參,舉得高高的,“白蛇告訴我,他沒死,這支參能救他!”
鄉親們都笑了,說春杏是傷心過度,魔怔了。王二柱也在一旁勸:“妹子,白蛇的話咋能信?快讓你爹入土為安吧。”
春杏卻紅著眼,推開眾人往里屋沖。里屋的炕上鋪著白布,爹躺在上面,蓋著塊藍布被,臉被白布蒙著。她掀開白布,爹的臉蠟黃,嘴唇發紫,卻還有微弱的呼吸,胸口輕輕起伏著。
“你們看!我爹還有氣!” 春杏的聲音帶著哭腔,卻透著股驚喜。
鄉親們都愣了,圍過來看,果然見姜老漢的眼皮動了動。屯長撓著頭:“怪了,昨天摸脈還沒氣呢,咋……”
“別愣著,快燒水!” 春杏沒管眾人,掏出山參,用剪刀剪下一小段須子,放在嘴里嚼爛,輕輕抹在爹的嘴唇上。山參剛碰到嘴唇,姜老漢突然咳嗽了一聲,吐出口黑痰。
“活了!真活了!” 有人喊。
春杏又剪下塊參肉,放在碗里搗成泥,沖了點溫水,用小勺一點點喂進爹嘴里。姜老漢的臉色漸漸有了血色,眼睛慢慢睜開,看著春杏,嘴唇動了動:“杏兒……”
“爹,我在這兒。” 春杏握住爹的手,他的手冰涼,卻在慢慢變暖。
這時,王二柱突然 “撲通” 跪在地上,對著里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大伯,我對不起你!是我…… 是我害了你!”
眾人都愣住了,春杏也轉過頭,盯著王二柱:“你這話啥意思?”
王二柱的臉漲得通紅,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流:“是李財主,他想占你家的參地,逼大伯簽字,大伯不簽,他就…… 他就讓我把大伯綁了,灌了碗藥,說能讓人假死……”
原來,李財主是屯里的惡霸,早就覬覦姜老漢的參地,那地里出過幾支七品參,是塊寶地。姜老漢不依,李財主就動了歪心思,買通王二柱,想趁春杏不在,把人弄死,再霸占參地。
“那你為啥又告訴我爹沒了?” 春杏的聲音發顫,手里的參掉在炕上。
“我后悔了。” 王二柱抽著自己的嘴巴,“我看見大伯還有氣,就想讓你回來救他,可又怕李財主報復,只能編瞎話……”
正說著,院外傳來馬蹄聲,李財主帶著幾個家丁來了,騎著高頭大馬,手里甩著鞭子:“姜老漢的棺材呢?趕緊抬出來,別耽誤了時辰!”
春杏把爹往炕里挪了挪,擋在炕前:“我爹活得好好的,不用你操心!”
李財主瞇著眼睛,看見炕上的姜老漢動了動,臉色變了:“不可能!我親眼看著他咽氣的!”
“你灌的藥只能讓人昏迷,治不了死。” 春杏舉起手里的山參,“白蛇送的參,能解百毒,你沒想到吧?”
李財主的眼睛落在山參上,突然笑了:“好東西!把參給我,我就當啥也沒發生,不然……” 他使了個眼色,家丁們就往屋里沖。
“誰敢動我閨女!” 姜老漢突然坐起來,聲音不大,卻帶著股狠勁。他雖虛弱,眼神卻像年輕時打獵的狼,死死盯著李財主。
鄉親們也圍了上來,有人抄起了扁擔,有人舉起了鋤頭。李財主帶來的家丁都是些欺軟怕硬的貨,見勢不妙,往后縮了縮。
“你們想造反?” 李財主色厲內荏地喊,卻被個老獵戶推了把,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李老四,你霸占人家參地,還想害命,當我們是死人?” 老獵戶的聲音洪亮,震得人耳朵疼。
李財主看著怒目圓睜的鄉親們,知道討不到好,狠狠瞪了王二柱一眼,調轉馬頭:“你們等著!”
家丁們跟著跑了,像群喪家之犬。鄉親們都笑了,圍過來給姜老漢噓寒問暖,有人端來熱粥,有人拿來棉被,屋里一下子熱鬧起來。
春杏給爹喂了粥,又把山參切成片,泡在酒里:“爹,這參能補身子,你每天喝一口。”
姜老漢拉著春杏的手,指了指窗外:“那白蛇,是來報恩的。”
二十年前,姜老漢在山里救過條小白蛇,被夾子夾斷了尾巴,他給它敷了草藥,放它回了山。沒想到,今天它竟來救了自己一命。
“那參,是山神賜的。” 姜老漢嘆了口氣,“咱不能白受著,明天我就把參地分了,讓屯里人都能采參,日子好過些。”
春杏點點頭,眼眶濕了。她知道爹的心思,他一輩子沒別的念想,就想讓屯里人都過上好日子。
第二天,姜老漢真的把參地分了,每家每戶都劃了塊,還教年輕人怎么辨認參苗,怎么看山形。李財主聽說了,氣得把家里的花瓶都砸了,卻不敢再來鬧事,怕被鄉親們打。
王二柱也來賠罪,扛著袋糧食,跪在姜老漢面前:“大伯,我不是人,您打我罵我都行。”
姜老漢把他扶起來:“知錯能改就好,以后好好做人,別再被人當槍使。”
王二柱紅著眼,點頭如搗蒜,后來成了采參隊的領頭,把參地打理得井井有條,誰也沒再提過他以前的事。
春杏沒回城里,留在家里照顧爹,順便教屯里的姑娘們繡花。繡坊的掌柜派人來接,說給她漲工錢,春杏卻笑著說:“城里的綢緞再好看,也不如家里的土布暖和。”
她把那幅沒繡完的《百鳥朝鳳》繡完了,掛在屯里的祠堂,鳳凰的眼睛用的是山里的紅瑪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有真的鳳凰要飛出來似的。
轉過年開春,雪化了,山腳下冒出嫩黃的草芽。春杏跟著爹去采參,走到那條岔路,又看見條小白蛇,只有手指粗,在路邊曬太陽,見了春杏,搖了搖尾巴,鉆進了草叢。
“是去年那條白蛇的崽吧?” 春杏笑著說。
姜老漢捋著胡子:“山神看著咱呢,好好過日子,錯不了。”
采回來的參,春杏挑了支最大的,用紅繩系著,掛在祠堂的梁上,說要感謝白蛇和山神的保佑。屯里人都說,那參在夜里會發光,像顆小星星。
有次,李財主家的兒子得了怪病,請了多少大夫都沒用,眼看就要不行了。李財主沒辦法,厚著臉皮來求姜老漢:“老哥,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救救我兒吧。”
姜老漢沒說話,春杏卻從屋里拿出個小瓷瓶,里面是用去年的山參泡的酒:“這酒能救命,你拿去,以后別再作惡。”
李財主接過瓷瓶,臉一陣紅一陣白,對著姜老漢作了個揖,轉身就走。沒過幾天,他兒子真好了,李財主親自送來塊牌匾,寫著 “仁心濟世”,掛在姜家的門上,從此再也沒欺負過鄉親。
秋末,參收了,屯里人挑著擔子去城里賣,換回了新衣裳、新工具,還有孩子們的書本。祠堂里擺了酒席,全村人都來慶賀,熱熱鬧鬧的,像過年一樣。
姜老漢喝了點參酒,臉紅紅的,拉著春杏的手:“爹沒啥給你的,就盼你找個好人家,日子過得舒心。”
春杏的臉也紅了,偷偷看了眼坐在對面的王二柱。王二柱正給她夾菜,見她看過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耳朵根紅得像熟透的山楂。
鄉親們都笑了,有人喊:“二柱,別裝了,趕緊提親啊!”
王二柱撓著頭,嘿嘿笑,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支野山參,須子完整,像個胖娃娃:“春杏妹子,我…… 我想娶你,這參當聘禮,中不中?”
春杏接過參,心里甜滋滋的,點了點頭,眼淚掉在參須上,像顆露珠。
成親那天,天格外藍,山里的楓葉紅得像火。春杏穿著紅棉襖,頭上插著山丹丹花,王二柱穿著新做的藍布衫,牽著她的手,在祠堂里拜了天地。
姜老漢坐在上首,看著兩個年輕人,笑得眼睛瞇成了條縫,手里的旱煙袋 “吧嗒吧嗒” 地響,煙圈在陽光里慢慢散開,像個圓滿的夢。
婚后,春杏和王二柱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在屯口開了家小鋪子,賣參、賣山貨,也賣春杏繡的帕子,生意越來越好,連城里的客商都慕名而來。
有年冬天,下了場大雪,把山路封了。城里的糧車進不來,屯里的糧食眼看就要見底,鄉親們急得團團轉。
春杏想起那條白蛇,拉著王二柱去岔路等。等了三天,果然見那條白蛇又來了,嘴里叼著張紙條,上面用炭畫著幅圖,是條隱蔽的山路,能通到另一個屯子。
“山神顯靈了!” 王二柱高興得跳起來,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順著山路找到了另一個屯子,換回了足夠的糧食,還和那邊的屯子結了親,互相幫襯。
后來,那條岔路被修成了大道,路邊立了塊石碑,刻著 “白蛇引路” 四個大字,是春杏寫的,字里帶著股韌勁,像她的人。
姜老漢活到九十歲才走,走的那天很安詳,手里還攥著支小參,像是睡著了。春杏沒哭,她說爹是去山里當山神了,會看著他們的。
她和王二柱把孩子們拉扯大,兒子成了采參能手,女兒像她一樣會繡花,繡的白蛇圖在城里很受歡迎,人們都說那蛇繡得有靈性,能保平安。
再后來,長白山腳下的這個屯子,成了有名的參鄉,來采參、買參的人絡繹不絕。人們說起這個屯子的來歷,總會提到春杏和那條白蛇的故事。
有人說,白蛇是山里的參仙變的,專門保佑善良的人;也有人說,是姜老漢的善心感動了山神,才派白蛇來幫忙。
春杏老了的時候,坐在門口曬太陽,看著孩子們在院里追逐打鬧,手里摩挲著支老山參,那是當年白蛇送的那支剩下的參須,被她用紅繩系著,像個護身符。
她對重孫子說:“做人啊,得有良心,不能貪,不能壞,不然山神不饒。你看那白蛇,它懂善惡,人更得懂。”
重孫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拿著參須在地上畫蛇,畫得歪歪扭扭,卻引得春杏哈哈大笑,笑聲像山里的清泉,清亮亮的,能傳到很遠的地方。
如今,那條白蛇引路的大道還在,石碑被風雨沖刷得有些模糊,卻依舊立在那里,像個沉默的守護者。路過的人都會停下來,摸一摸石碑,聽屯里的老人講那個女子回家奔喪,白蛇送參救父的故事。
故事里的雪還在下,白蛇還在引路,而那份藏在參須里的善良和感恩,像長白山的泉水,一年又一年,滋養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讓他們的日子,像山里的野參一樣,扎得深,長得旺,透著股生生不息的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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