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練神功，為何必先自宮？

在武俠小說的世界里，東方不敗絕對是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人物之一。經過林青霞的演繹，這個妖艷奇詭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難免先入為主地認定這必是個重要角色，以至于很多人讀了《笑傲江湖》原著之后失望地發現，這位武功天下第一的魔教教主，竟然在出場一回之后就領盒飯了。

確實，金庸這個設定雖然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對一個關鍵點卻沒有清楚交代，難免讓人疑惑：東方不敗之所以變得不男不女，躲在閨房里繡花，是為了修煉《葵花寶典》上的神功，但欲練神功，為何必先自宮？

這本害人不淺的寶典，乃是權力欲的象征，江湖中人幾乎沒有不動心的，畢竟誰都想成為武林第一人：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頁，隨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注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老夫可不會沒了腦子，去干這等傻事，哈哈，哈哈，……”隨即沉吟道：“可是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后決不能不動心。”（《笑傲江湖》第三十一章）

由《葵花寶典》而悟出來的“辟邪劍法”，同樣威力巨大，人人眼紅，而修煉法門也是一模一樣：

林平之哼了一聲不答，過了一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后，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于……我終于……自宮習劍……” 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岳靈珊道：“那……那為甚么？”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笑傲江湖》第三十五章）

然而，說起來很多武功都是“自練內功入手”的，為什么練這門功夫就得自宮？

當然，撰寫《葵花寶典》這一武林最高秘笈的，據傳是前朝宮中的一位太監，但他像他這樣的大高手，怎么會當太監？又為什么要寫下這樣不可思議的入門規定？甚至有人猜想，這是作者的惡作劇，是出于報復社會的陰暗心理：自己是太監，就讓別人也當太監，然而，為什么武功最高強的人竟然是個太監？這個設定僅僅是獵奇嗎？

這些金庸都沒有正面回答，我在新作《金庸江湖的另一面》中梳理金庸小說對武功設定的理念，結合真實歷史上的武術發展史，認為這只有從明清時期主流的“內家拳”邏輯出發，才能得到厘清和解釋。

“內家拳”觀念是晚明才興起的武術理論，通俗地說就是“只要練好內功，其余迎刃而解”。這種觀念，對中國社會影響極為深遠，甚至已經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用語里，“練內功”、“打通任督二脈”不時用作隱喻，中國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在此，“內功”被認為既是根基也是本源，只要把人體內部這個“小宇宙”里的“氣”充分調動并貫通，人的潛力就可以完全迸發，隨隨便便出手，都會威力無窮。

這一點，金庸在他的諸多小說里都反復申言，經常出現的橋段，就是一個本來武功低微的年輕人，由于什么奇遇，內力大增，結果連一流高手都敵不過他。

最典型的如《俠客行》里的石破天，原本只是個小乞丐，卻因緣際會練成了超強內力，結果，這個“徒具內力、不會武功之人”，竟然逼得丁不四、白自在等前輩高手毫無辦法。

《天龍八部》里的虛竹也一樣，他在得到無崖子、天山童姥的功力之后，盡管招式依然粗淺，但在小無相神功的加持之下，竟以少林派的入門功夫“羅漢拳”抵擋住了鳩摩智最凌厲的攻擊：

頃刻之間，鳩摩智又連使十六門少林絕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馳，均想：“此人自稱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絕技，果非大言虛語。”但虛竹用以應付的，卻只一門“羅漢掌”，而且在對方迅若閃電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無變招的余裕，打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來來去去，便只依樣葫蘆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縱然是市井武師，也不免為之失笑。但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勁力，卻竟不斷增強。

這里說得再明白不過：再精妙的招數，在超強內力面前，全然落空，哪怕對手只是最粗淺、笨拙、簡單的拳法，你卻偏偏奈何不了。

內力既然如此重要，那要怎樣才能修煉成超強內力？答案是：最好具備“元陽真氣”，而童男之身才能練成。也就是說，按照內家拳的邏輯，保持童子之身者，才能修習最高深的內功。

一代宗師 董海川（1797-1882）

傳說清代武術名家（有人甚至推崇他為清代武功第一高手）、八卦掌創始人董海川，就曾在宮中當太監。《葵花寶典》作者身為第一高手卻在宮中當太監，原型恐怕就是他。

當然，董海川隱姓埋名做太監，江湖傳說已是咸豐年間的事，年過半百，恐怕也早已不是童子之身；而且他身材魁梧，身長手大，跟林青霞的東方不敗扮相相比，那是根本談不上“美艷”的。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他創立的八卦掌不但流傳至今，而且長期被認為是最強武功之一。《一代宗師》中，中華武士會會長宮羽田的身份地位，都意味著他是當時武林第一人，而他和其女宮二練的就是八卦掌。

到武俠小說興起的年代，這些江湖往事都已早已成了神話般的傳說。1967年，胡金銓導演的電影《龍門客棧》里，武功最高的角色竟是一個太監，且是反派，這個設定在當時可說十分大膽，但片中并未交代這一角色的原因。

《笑傲江湖》正是創作于1967-1969年間，難說金庸寫東方不敗，沒有受到這一角色的啟發。當然，金庸自有其創新之處，在他筆下，這個神秘高手不但有極為鮮明的形象和復雜的內心，而且堪稱權力對人異化的最經典隱喻之一。

只不過，按照“欲練神功，必先自宮”的邏輯，那就意味著《葵花寶典》這一武林最高深秘笈的作者，其實也認同華山派氣宗的觀點，因為自宮的目的就是為了禁欲，以便練成最高深內功；既然如此，那么劍宗那種偏重強調招式的理解就有問題——然而，小說的設定卻相反。

這是金庸的自我矛盾嗎？我更愿意理解為這是他的自我革新：《笑傲江湖》是他的倒數第二部作品，他一反此前自己一向的“氣宗”立場，反對內家拳的霸權，從而為韋小寶這個人物的出場掃清了障礙。

到最后一部小說《鹿鼎記》中，不但內力不重要，甚至連武功本身都不重要了，武功再高強的人，在這個復雜的江湖社會中仍然束手束腳。這樣，他完成了自我超越，以一部反武俠小說，為自己的武俠創作生涯畫上句號。

在我新出版的《金庸江湖的另一面》（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9月第一版）中，對金庸小說中的種種設定和母題都有分析。讀完你或許可以發現，原先你沒想明白的一些地方，其實都隱含著另一層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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