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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許多顯赫的家族,因為與政治深度綁定,難逃興衰周期。在這場“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權力游戲中,還是有成功特例的,崛起于漢末三國時期的吳郡顧氏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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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顧雍。來源/電視劇《三國演義》截圖
顧雍和東漢三國時期吳郡顧氏的崛起
按照唐代編撰的《元和姓纂》的相關記載,顧氏出自妃姓,為夏王朝的藩屬小國。只是在商湯起兵攻伐夏桀時,顧國站在了夏朝一方。結果與韋國等夏朝的衛星國一同被滅。顧國遺民便選擇以國名為姓氏。顧國位于今河南省范縣東南,因此這一支的顧氏子孫也被稱為“北顧”。
與“北顧”相對的“南顧”,則源于越王勾踐自詡的姒姓。戰國中期,一度稱霸東南的越國為楚國所滅后,勾踐的子孫遷居浙南,定都東甌,史稱東甌國。東甌國一直延續到漢武帝時期為漢朝兼并。第七代東甌王之子被封為顧余侯,子孫選擇以顧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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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甌疆域圖。來源/維基百科
憑借東甌國王室積累的土地財富和政治資本,“南顧”的發展顯然優于“北顧”。至東漢末年,顧氏已經發展為在吳郡地區頗有影響力的大族。三國時期,顧氏成了江南首屈一指的士族門閥,并與割據江東的孫氏集團進行一系列勾兌與合作。
后世史學家大多以孫堅、孫策父子通過武力控制江東的過程中屠戮眾多豪杰、名士為由,認定這一時期以顧氏為首的吳郡士族對孫氏集團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甚至是“對立”的態度,但從這一時期顧氏子弟中的佼佼者顧雍的選擇來看,答案似乎并非如此。
顧雍出生于漢靈帝執政的建寧元年(168),《三國志》中并未記錄其父親及祖父的相關信息,僅有裴松之引用今已散佚的《吳錄》,稱顧雍的曾祖父顧奉曾擔任過潁川郡的太守。作為一部完全站在孫吳政權立場上敘事的史書,《吳錄》竟然也沒有對顧雍的身世進行渲染,想必是家族真的沒有什么亮點可言了。
能夠跟隨東漢名士蔡邕學習琴技和書法,可謂顧雍人生的轉折點。當時的蔡邕為了躲避政治迫害,長期避禍于江東,并非是依附董卓后位高權重的情狀,對于顧雍這樣的學生自然是鼓勵為主,顧雍也通過這段求學經歷積累了足夠的聲望和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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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中的蔡邕(左)和顧雍(右)。來源/紀錄片《蘇州史紀》截圖
中平五年(188)左右,顧雍成功通過舉薦被任命為合肥縣長。此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又先后任職于婁縣、曲阿和上虞,所到之處都獲得當地百姓和官員的一致肯定。值得一提的是,顧雍歷任的這些地方恰恰都位于孫策自廬江南下平定江東的進軍路線之上。因此不能排除這段時間里,顧雍一直是在為孫氏集團治理地方。
建安五年(200),孫策遇刺,孫權被推舉為孫氏集團的首領。正在與袁紹拉鋸官渡的曹操為了削弱孫氏集團,刻意將孫權任命為會稽郡太守。孫權自然不愿離開吳郡這一核心勢力范圍,任命顧雍為會稽郡丞,代行太守之職。因此,顧氏家族屬于江東諸多士族之中最早能夠審時度勢與孫氏集團展開合作的,正是出于對這份支持的回報,孫權此后不斷為顧雍加官晉爵,最終封其為醴陵縣侯和孫吳政權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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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顧雍。來源/電視劇《三國》截圖
《三國志》中將顧雍能夠得到孫權的高度信任,歸結于其謹言慎行的處世哲學,宣稱顧雍平時“不飲酒,寡言語,舉動時當”,甚至在被封侯之后,其家人很長時間都不知情,更表示顧雍在深思熟慮之后,一旦發表意見便常常能夠一語中的。是以,孫權有“顧君不言,言必有中”的評價。但仔細分析卻不難發現,顧雍的成功更在于他能夠很好地維護孫權的政治形象,平衡孫吳集團內部的政治派系。
赤烏六年(243),七十六歲的顧雍病逝。顧氏家族已然成為孫吳集團內部數一數二的政治豪門。“顧、陸、朱、張”被并稱為“吳郡四姓”,甚至孫吳四大家族的政治局面,大體也是在顧雍這一代人的手中得以實現的。然而,太康元年(280),孫吳政權覆滅于晉朝順江而下的樓船艦隊時,四大家族的子弟們又不得不面對新一輪的政治洗牌。
顧榮在八王之亂的生存哲學
元康二年(292),顧雍的孫子顧榮與陸遜的孫子陸機、陸云一同來到西晉首都洛陽。這三位并稱江東的少年俊彥雖然展現出了過人的才學,但一干晉朝權貴也依舊沒有給予這些孫吳遺臣以足夠的肯定和重視。
面對傲慢與偏見,陸機采取了決絕的態度予以回擊,而顧榮卻選擇了積極融入,為此甚至一度引來昔日好友陸機的不滿和挖苦。諷刺的是,席卷洛陽的“八王之亂”中,自詡清高的陸機卻到處政治投機,甚至通過依附成都王司馬穎而成為數十萬大軍的統帥。可惜,陸機終究沒有其祖父陸遜、父親陸抗那般的軍事才能,最終兵敗于洛陽郊外的鹿苑,被成都王司馬穎處決于軍中。
與陸機相比,顧榮似乎有氣節的多。他一度擔任過趙王司馬倫之子司馬虔的長史,卻在司馬倫屠戮淮南王司馬允的僚屬時,利用自己的政治資源救下了很多人。而在為齊王司馬冏從刑場直接招入麾下后,不甘于同流合污的顧榮又選擇以醇酒自污。借助著酒精的自我麻痹,顧榮熬到永安元年(304),終于在八王之亂的尾聲中回到了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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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青釉戳印圓圈紋人騎辟邪。來源/故宮博物院
然而,此時的江東也同樣不太平。就在顧榮回家的一年之前,荊州流民順江而下,試圖攻占江東,最終被廣陵度支陳敏率兵擊退,但這一軍事上的勝利卻令陳敏產生了割據自雄的念頭。而為了拉攏江東的世家大族,陸機兄弟去世后,成為江東士族“首望”的顧榮更成為陳敏的重點拉攏對象。
顧榮并非沒有考慮過輔佐陳敏一統江東甚至北上爭雄,但很快便清醒地認識到,寒門小吏出身的陳敏根本不具備應有的政治才干。為了免于江東黎庶再遭遇不必要的刀兵劫難,顧榮等作內應,與征東大將軍劉準聯合攻打陳敏。顧榮又勸說甘卓背叛陳敏,陳敏率一萬多人將與甘卓交戰,還未渡河,其部眾潰散,陳敏單騎逃跑,被擒后問斬于建業。
顧榮的這一表現得到了身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江南諸軍事的瑯琊王司馬睿的高度重視,其抵達建康后,便首先前往顧榮府邸進行拜會。這份以禮相待自然得到顧榮的全力擁護。借著上巳節眾人出游之際,顧榮率一干江東名士在道旁跪拜司馬睿,以表態度。自此之后,“吳會風靡,百姓歸心焉……漸相崇舉,君臣之禮始定”。顧榮也由此成為東晉的首批從龍之臣。
不過,經歷過“八王之亂”的顧榮深知政治的兇險,因此他始終保持著超然的游離狀態。一方面,顧榮不斷向司馬睿和王導舉薦江東士族子弟,一方面又不斷稱贊王導安定江東的功績,表達江東愿意接納晉室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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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榮畫像。來源/《吳郡名賢圖傳贊》,蘇州博物館藏
可以說,正是有了顧榮這座橋梁,司馬氏才能在江東立足。是以,王夫之在《讀通鑒論》才對顧榮等人給予了“率江東而定八王已亂之天下,抗五胡窺吞之雄心,立國百年而允定”的高度評價。永嘉六年(312),顧榮去世。司馬睿臨喪盡哀;建武元年(317)追封其為嘉興公。
顧愷之的處世哲學
東晉一朝乃至整個南朝時期的顧氏名人并不在少數,其中最鮮活有趣的或許當屬有著“才絕”“畫絕”和“癡絕”三絕之稱的顧愷之。
顧愷之是否是顧榮的后裔,正史之中并無明確交代。但《無錫顧氏宗譜》之中卻記載顧愷之祖父是顧榮之子,晉康帝時任散騎常侍、后遷光祿卿的顧毗;父親顧悅之,則歷任揚州別駕、尚書右丞等職務。與這些看似顯赫的出身相比,顧愷之幼年喪母,為了追憶母親的音容笑貌而苦練畫功的故事顯然更為膾炙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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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愷之畫像。來源/《吳郡名賢圖傳贊》,蘇州博物館藏
過人的天賦加上多年的苦練,令顧愷之一躍成為東晉的文化名人。不過,謝安對顧愷之的畫技“蒼生以來未之有也”的評價并不客觀,事實上,顧愷之的藝術造詣有師承來歷,更是三國兩晉三代畫家的不斷積累。
顧愷之是三國時代東吳著名畫師曹不興的再傳弟子。曹不興擅畫動物和人物,據說曹不興曾在為孫權畫屏風時,畫了一籃楊梅,曹不興因為周圍觀看的人嘖嘖稱贊分心,不小心誤落筆墨,于是他順手將墨點繪成一只蒼蠅。孫權來看畫好的屏風時以為真有一只蒼蠅飛到了畫上,便舉起手想要把蒼蠅轟走,沒想到蒼蠅竟然是畫上去的,這就是著名的“落墨為蠅”的故事。
曹不興的弟子中最為出名的是西晉時代并稱為“畫圣”的衛協和張墨,顧愷之不僅沿襲了衛協“白描細如蛛網,而有筆力”的繪畫技巧,同時把衛協“其畫人物,不敢點睛”的留白手法也照單全收。
顧愷之的一生始終仕途不順,很大一部分是由他的性格造成的。顧愷之是一個喜歡戲謔的人,這樣的人很難得到權貴的信任。顧愷之也知道自己性格的缺陷,因此早在少年時代便評價自己:“吾賦之比嵇康琴,不賞者必以后出相遺,深識者亦當以高奇見貴。”在桓溫手下任職時,一向不拘小節的桓溫對顧愷之還是賞識的,因此在桓溫死后,顧愷之拜謁其墓時當場賦詩感慨:“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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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摹顧愷之《洛神賦圖》局部。來源/故宮博物院
顧愷之的最后一任領導是桓溫之子桓玄,從年齡上來看,顧愷之自然是桓玄的長輩,但從級別上說又是下屬。已經成熟圓滑的顧愷之雖然時常和桓玄開開玩笑,卻始終保持著適度的分寸,桓玄對顧愷之頗為信任,任命顧愷之為散騎常侍。
吳郡顧氏屹立千年的真正原因
整個南朝時期,顧家依舊在吳郡等地頗有聲望,家族從劉宋到南陳,綿延數代,經久不衰,經歷了宋元的短暫沉寂后,在明清重新大放光彩,明朝重臣顧憲成重建東林書院,題寫了著名的對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鼓勵讀書人當胸懷天下、勇于承擔,明末清初的顧炎武更延續了祖先博學的家風,撰寫經濟、地理著作,影響深遠,這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家族優良的家風家學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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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憲成畫像。來源/《吳郡名賢圖傳贊》,蘇州博物館藏
六朝時期,九品中正制使得社會上出現互相標榜稱揚之風,世族更愛品評之風。為了更好地獲取仕進機會,家族內長輩常對晚輩進行褒揚以提高家族聲譽,通過家族成員贊譽子弟、予以扶持也顯現出濃郁的宗族情誼。清人李慈銘指出:
“晉、宋、六朝膏粱門第,父譽其子,兄夸其弟,以為聲價。”
顧氏家族到東晉后期開始顯現衰落之跡,家族長輩便采用此方法表示對后輩成才的殷切之情。《晉書·顧和傳》載:
“和二歲喪父,總角便有清操,族叔榮雅重之,曰:‘此吾家麒麟,興吾宗者,必此子也。’”
吳郡顧氏與其他世家大族大多具有姻親關系,榮辱進退皆為一體,因此世族子弟除受到本族長輩標榜之外,外戚也常常出于維護家族門第之旨,對子侄輩進行褒揚。顧協年幼時便因玄學才能被外祖父張永嘆曰“顧氏興于此子”。
吳郡顧氏家族在進行家庭教育時,除對家風傳統重視之外,還包括以具體事件為因由,順勢對子弟進行訓導,即所謂的“機會教育”。此外,父輩臨終前的遺命之言,亦是教育子弟的重要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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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文編》,顧沅編。來源/蘇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市方
在顧氏家族成員存世的文學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作品是對國家政務和民生福祉的關心。這些作品或針對政治問題提出建議;或對關系到百姓生活的政策實施發表意見決策,針砭時弊、指出利害;或對國家禮樂制度文化的建設提出肯綮意見。顧氏家族在動蕩的朝政更替中不遺余力地發揮著家族自身的影響力,同時在這些作品中彰顯著顧氏家族成員忠君為國、關心民瘼、堅守禮樂治國的情懷與操守。
在戰亂頻仍、朝政屢次更替的六朝風云之中,江東地區的世家大族也不得已面臨鼎革之變、改換門庭的窘境,許多官員在面對繁蕪的朝政時往往采取懈怠懶散的消極態度,將此視為逃避時事、明哲保身的重要法寶,很難做到從一而終的跟隨某一朝廷。正是在此背景下,顧氏家族具有鮮明的獨特性。顧氏家族成員自幼便接受儒學文化的浸染與熏陶,加上家族內部長輩的有意培養與提攜,因此,對國家的忠誠與對百姓的愛護深深滲透在每位家族成員的血液之中。
顧氏家族能夠在六朝傳承十幾代,延續數百年,到明清再次大放光彩,不是偶然現象,是政治環境、經濟基礎、文化功能多方面綜合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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