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格言聯璧》有云:“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兇神隨之。”然世事之奇,往往在于,縱你行遍善事,那“兇神”卻仿佛不請自來,將你半生福報,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家住青州府的王誠安,便是這樁奇事的親歷者。短短一年光景,他從人人稱羨的“王大善人”,淪為了家徒四壁、神情枯槁的“王瘋子”。旁人皆以為他是生意虧損,氣急攻心,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敗掉的,遠不只是真金白銀,更是他身上那股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實實在在的“運氣”。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會撫摸著空空如也的米缸,喃喃自語:“我的運,究竟是去了哪里?”
02
要說一年前的王誠安,那在整個青州府的南城,可是無人不豎大拇指的響當當人物。他經營著一家規模不小的紅木家具廠,為人正如其名,一個“誠”字當頭,一個“安”字立身。他用的木料,從不摻假;他做的工,絕不取巧。一手精湛的榫卯手藝,更是傳自祖上,做出來的家具,不僅美觀大氣,更是結實耐用,三代人也用不壞。因此,他的生意總是紅紅火火,訂單多得做不過來。
人富了,心卻沒變。王誠安是個打小就心善的人,見不得旁人受苦。街坊鄰里,誰家有個急難,他知道了,總要伸手幫一把;逢年過節,城南那幾戶孤寡老人,他必定是米面糧油親自送到家門口。前幾年,城南通往鄉下的那條土路,一到下雨天就泥濘不堪,鄉親們進城買個菜,常常摔得一身泥。王誠安二話不說,自己掏錢,領著廠里的工人,硬是把那條路修成了平坦的石板路。為此,鄉親們湊錢給他送了塊“樂善好施”的牌匾,至今還掛在他家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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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賢惠,兒子聰明。妻子張羅著家里家外,從未讓他操過心。兒子更是爭氣,在府學里念書,年年都是頭名,先生們都說,這孩子將來必是狀元之才。家庭和睦,事業順遂,與人為善,福報深厚,所有人都覺得,王誠安這樣的好人,好日子還在后頭,定能福澤子孫,富貴綿長。
就連王誠安自己,也常常在夜里感恩上天,覺得自己的日子,就像是那打磨光滑的黃花梨木,光潤、厚重,滿是歲月的沉香。他尤其對自己那個遠房堂弟王成福,更是盡心盡力。王成福早年父母雙亡,日子過得緊巴,王誠安便把他接到自己廠里,從學徒做起,手把手地教他手藝,待他如同親弟弟。王成福嘴也甜,人也勤快,總是“大哥、大哥”地跟在后頭,對王誠安更是感激涕零,發誓將來定要報答。
那時候的王誠安,站在自己堆滿上好木料的廠房里,聞著那淡淡的木香,看著工人們忙碌的身影,心中滿是踏實和安穩。他覺得,只要自己勤勤懇懇,與人為善,這好日子,便會像這結實的紅木家具一樣,永遠不會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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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然而,那場毫無征兆的敗落,來得比夏日的暴雨還要迅猛。
第一件怪事,發生在他那批從南洋高價運回來的金絲楠木上。那可是他壓上了半副身家,準備給一位京城大官做壽禮的料子。木頭運回來的時候,他請了最有經驗的老師傅掌眼,一塊塊地驗看,確認是百年不遇的上等好料,木質緊密,紋理華美,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可就在準備開料的前一晚,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過后,第二天一早,王誠安推開庫房門,一股腐朽的怪味撲鼻而來。
他沖進去一看,整個人都傻了。那堆小山似的金絲楠木,一夜之間,竟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里蛀空了,表面看著還好好的,用手一捏,就“噗”的一聲,化成了一堆毫無用處的木屑。廠里所有的老師傅都圍過來看,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沒見一個蟲眼,沒聽半點聲響,好好的一把神木,就這么廢了。王誠安當場就虧損了萬兩白銀,元氣大傷。
這還沒完。緊接著,與他合作了十年之久的老主顧,城里最大的酒樓“德勝樓”的掌柜,突然派人送來一封信,說是要取消那筆已經訂好的,給酒樓翻新全套桌椅的大訂單。王誠安急忙親自上門去問,那掌柜卻只是支支吾吾,眼神躲閃,說是什么東家有了新的想法,想換個風格。王誠安再三追問,他才不耐煩地說了句:“誠安啊,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唉,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
王誠安一頭霧水,自己向來與人為善,能得罪誰呢?他走后沒幾天,就聽說德勝樓把那筆大訂單,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木匠,價錢比他還高,做出來的東西,更是粗糙不堪。這事在行內傳開,人們看王誠安的眼神都變了,都說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連這么多年的老主顧都信不過他了。信譽,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塌了。
如果說生意上的打擊還能咬牙硬撐,那兒子出事,則徹底擊垮了王誠安的脊梁。他的兒子王念祖,眼看就要參加院試,以他的才學,考個秀才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可就在考試前三天,一向穩重的孩子,竟在學堂里和同窗追打,自己腳下沒留神,從臺階上滾了下去,把右腿給摔斷了。醫館的大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院試,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
王誠安看著躺在床上,滿臉痛苦和懊悔的兒子,心如刀割。他想不通,平日里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兒子,怎么會去和人追打?他問兒子,兒子也說不清,就感覺當時腦子一熱,好像不是自己一樣,事后才覺得后怕。
一樁樁,一件件,全是些不合常理的倒霉事。金絲楠木化為齏粉,十年信譽毀于一旦,狀元之才名落孫山。短短三個月,王誠安的頭發就白了一半。青州府南城的人們開始議論紛紛,說王大善人怕是時運走到頭了。
04
王誠安不信命。他覺得,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他開始拼命地想挽回局面。他加倍地努力工作,試圖彌補虧空;他一家家地去拜訪老客戶,想重拾信譽。可是,一切都像是中了邪。他越是努力,事情就變得越糟。新談的生意,總在最后一刻告吹;新做的家具,總會出些意想不到的瑕疵。
妻子看他日漸憔悴,偷偷地去城外的普陀寺求神拜佛,請回了高僧開光的護身符,讓他日夜佩戴。王誠安雖不信這些,但為了讓妻子安心,也便照做了。可那護身符戴在身上,他非但沒有感覺好轉,反而夜里噩夢連連,白天更是頭暈眼花,好幾次在開料的時候,險些被飛速轉動的鋸片傷到手。
這時候,那個被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堂弟王成福,倒是時常過來探望他。王成福看著愁眉不展的大哥,也是一臉的關切和焦急。“大哥,我看你這事不簡單,怕不是沖撞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我聽說城東來了一位姓劉的道長,法力高深,能卜吉兇,改氣運,不如我帶你去看看?”
病急亂投醫。王誠安此時已經走投無路,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跟著王成福去了。那劉道長仙風道骨,見了王誠安,掐指一算,便搖頭晃腦地說他宅院風水不對,沖了煞,需要做法事才能化解。一場法事下來,又花去了王誠安百兩文銀。可結果呢?法事做完的第二天,廠里就走了火,雖被及時撲滅,卻也燒毀了半個車間。
這下,王誠安徹底跌入了谷底。他賣掉了廠子,遣散了工人,用剩下的錢還清了債務。曾經那個寬敞明亮的大宅院也住不成了,一家三口搬到了城南一處偏僻狹小的雜院里。昔日門庭若市,如今卻是門可羅雀,親戚朋友們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生怕沾染了他的晦氣。只有堂弟王成福,還偶爾提著些酒菜過來,陪他喝兩杯,聽他訴訴苦,然后嘆著氣離開。
王誠安看著自己粗糙開裂的雙手,想不明白,自己這雙手,曾經能雕龍畫鳳,化腐朽為神奇,為何如今,卻連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住了?他開始懷疑自己過往的一切,難道那些行善積德,都只是個笑話嗎?好人,真的沒有好報嗎?他整日整日地坐在院子里發呆,眼神空洞,任憑風吹雨打。鄰居們都說,王誠安這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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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又是一個陰雨連綿的秋日。家里已經斷炊兩天了,妻子抱著生病的兒子,以淚洗面。王誠安麻木地站起身,走出家門,他漫無目的地在雨中行走,泥水濺濕了他的褲腿,他卻渾然不覺。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死亡的念頭,像藤蔓一樣,開始纏繞他的內心。
不知不覺,他竟走出了城,來到了一座荒山的腳下。山上有一座破敗的小廟,廟門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腐朽的木頭。他記得,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這廟叫“忘憂寺”,早就荒廢了。鬼使神差地,他邁開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破廟走去。或許,這里就是自己最好的歸宿吧。
雨越下越大,他躲進廟里,一股潮濕的霉味和著淡淡的檀香,讓他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絲清明。廟里空無一人,佛像上的金身已經剝落,只剩下一尊泥塑的輪廓,臉上帶著一種悲憫的微笑。王誠安走到佛像前,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他沒有求佛祖保佑他東山再起,也沒有求佛祖賜他榮華富貴,他只是像個迷路的孩子,一遍遍地叩問:“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
淚水和著雨水,從他滄桑的臉上滑落。就在他悲痛欲絕,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時候,一個蒼老而平和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
“施主,萬物皆有因果,你今日之果,皆因昔日之因啊。”
王誠安猛地回頭,只見一個身穿灰色僧袍的老和尚,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后。老和尚身材瘦小,滿臉皺紋,手里拿著一把掃帚,正在清掃著地上的落葉和塵土,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隨口而出。
“大師……”王誠安嘴唇顫抖,“我自問半生,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之事,為何落得如此下場?這因果,于我何其不公!”
老和尚停下手里的掃帚,緩緩轉過身,那雙眼睛,渾濁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他看著王誠安,輕輕嘆了口氣。
“癡兒,你行善是真,但你可知,這世上有一種惡,并非由你親手所為,卻能敗光你的福報。‘借壽’損形,尚有跡可循;‘借運’無聲,最為害人。施主,你這并非時運不濟,亦非祖上無德,而是你的運氣,被人‘借’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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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借運?!”
王誠安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這兩個字,像兩把淬了冰的尖刀,瞬間刺入他的心底。他聽過民間有“借壽”的傳說,說是用邪法偷走親人的陽壽,為自己續命,但“借運”一說,卻是聞所未聞。運氣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如何能借?又如何能偷?
“大師,此話何意?誰能借走我的運氣?又是如何借走的?”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蹌著上前一步,急切地追問。
老和尚搖了搖頭,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憐憫:“‘借運’之人,往往就在你的身邊,他們未必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甚至,還是你曾經幫助過的‘好人’。他們借的,不是你的財,而是你的‘勢’;偷的,不是你的物,而是你的‘氣’。此消彼長,他那邊風生水起,你這邊,自然就江河日下。”
老和尚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敲在王誠安的心上。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張面孔,那些他曾經幫助過的人,那些對他笑臉相迎的人,究竟誰是那個在暗中偷走他運氣的人?
他看著老和尚,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大師,求您點化!我該如何找出此人?我該如何挽回我的運氣?”
老和尚看著他焦灼的樣子,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那是一種即將揭示天機前的鄭重。
“癡兒,莫急。要找出‘借運’之人,無需神通,只需你靜下心來,仔細回想。自你家道中落這一年來,你的身邊,可有三個人,不早不晚,恰好出現了這三種‘好轉’?他們越好,你便越衰。這,便是‘借運’的鐵證!”
王誠安渾身劇震,失聲問道:“敢問大師,究竟是哪三種‘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