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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作為一種源自西方的藝術語言,常被賦予“直接”“即時”的標簽——在快門按下的一瞬,以精準的光影技術凝固現實,留存瞬間。而在頌藝術中心三周年之際悄然呈現的《拂塵集》,卻向我們展示了攝影的另一種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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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展覽現場
孫郡以他獨特的鏡頭語言,輕輕拂去歷史浮光中的塵埃,在虛實之間,鋪開一卷融合攝影與筆墨的東方長卷。他“新文人畫攝影”的獨特語言,帶我們走入一場既熟悉又陌生的“禊賞”之旅。晦明光影,深遠浮動;取象萬物,意象徐展。《拂塵集》以虛與實的交響、以等待的哲學,在世相紛繁中辟出一方屬于孫郡的天地。它讓觀者暫離塵囂,回歸內心的寧靜,也引人思考: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我們該如何尋回那一份被遺忘的從容與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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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可為與不可為之間
孫郡選擇了可以等
等待時機天成的自然和求真之趣
自幼浸染于江南書畫的意蘊,傳移模寫、筆意布局這類古典美學的要素,早已融入孫郡的血脈。然而對于何為“真趣”,他有著自己的執念——畫面中的每一處細節,都必須無限貼近真實的時間與空間。哪怕是“一場雪等了四年”。
從服裝、選角、配飾、天氣,“等待”是開啟《拂塵集》的耐心基石,是貫穿于整個系列創作邏輯。從2016年伊始,孫郡便以半年光陰選景構思,只為捕捉這座作為皇權符號的宏偉之城最易忽略的本真瞬間——這是一座真實的有人生活過的城。
在《春北002》這幅以御花園中紅墻杏花為背景的作品中,孫郡首先想到的是一個生活場景:“我腦子里即刻就有了畫面,如果是早春杏花開時,紅墻為幕,女子對弈,歷史人物的生活場景,便自然天成。”在花謝葉茂時,孫郡便提前鎖定了這棵姿態優美的杏樹,構思它二月春來之時與假山太湖石相映成趣的景象。于是,團隊在花開前駐守北京,助理日日進宮探查花苞,待含苞待放時全員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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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之春·北002
主動等待自然時序,也守候藝術家內心最真實的創作動機。孫郡的等待,實則是一種對“真”的追求,這里的真既包含了西方寫實主義的視覺再現,也強調了對物象內在神韻的捕捉。因此孫郡在創作中,呈現出他將西方的攝影技術和傳統中國的審美主張結合的獨特藝術風格。
從視覺再現的真而言,孫郡作品中所有的元素皆來自現場的真實場景。為還原清代宮廷生活,他走訪收藏家,懇請借用清代古董服飾,這些衣物多為絲綢刺繡,珍貴易損,甚至“可能只穿過一次”。這種對細節的執著,使攝影超越了紀實性,賦予歷史以溫度。正如他所言創作的核心在于“表現人生活在里面的樣子”,而非宏大的權力敘事。在取舍中,彰顯出藝術家對純粹美學的堅守——藝術的真諦,在于拂去雜音,留白生韻。等待,因而成為一種創作的手法。
從對物象內在神韻的捕捉而言,這里的“真”,是指通過觀察所要表現的對象(如松柏的生長姿態、山石的紋理結構),提煉出“理趣”或“性情”,最終使之形神合一。在《拂塵集》中,這也是主體情感的真實表達,指向創作者的情感與人格。“真氣、真意、真趣”藝術之真需與畫家的性情、志趣相契合。如同宋代文人畫更強調“真意”與“真情”,達到心物交融的審美境界,最高層次的“真”是主客體的渾然一體。通過藝術家對作品的創作,最終在畫面中實現“景外意”與“境外妙”。所以我們感受到《拂塵集》每一幀畫面都像是經過時光打磨的玉石,溫潤而富有層次。
這樣的創作同樣離不開藝術家長期的審美積累。孫郡的童年經歷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創作:“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都是在如詩如畫的意境中度過”,早年的這段傳統美學的生活氛圍和浸潤,讓他對“慢工出細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再至杭州美院附中學習時期,他開始廣泛涉獵油畫、版畫、雕塑等多種藝術形式,逐漸為攝影這一綜合藝術打下了創作基礎,用攝影和漫長的等待捕捉細微之處的感知,這是一種真實人文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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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實”的堅持
讓“虛”的部分更加動人
在孫郡的鏡頭下,虛與實的交織不僅是技術手法,更著重展示出一種對經典審美意境的當下闡釋。“意境是最重要的,它不是直白的,而是能讓觀者有無盡想象”,這種美學觀深植于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方式:含蓄、迂回、溫柔、深遠、綿長。
在《拂塵集》中他以南北園林為對照,將北方故宮比作滿工刺繡,細節層層疊加;南方蘇州園林則多留白,近似明代寫意。“在南方園林中,我會創造留白,有時甚至拉二十米大布作背景,只為突出一棵樹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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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之冬·北002
同樣我們看到藝術家對人物的把握。在作品中,就連小尺寸的人物也能通過光影與場景的互動,串聯起建筑、器物與自然。這時也將人物更加凸顯為畫面布局的要點、意境表現的靈魂,幾乎在所有孫郡的作品中都有人物出現,或沿著構圖線舒展或是組成故事性的場景或是畫面主體,但都與“留白處”保持著“計白當黑”的關系,充滿張力的詩意空間。在人物與場景的互動構建上,孫郡擅長運用極簡的身體語言傳遞復雜情緒。一個微側的背影、一次低眉的凝視,這些姿態增強敘事,轉而引導觀者關注人物與環境的氣息交融。
然而畫面中的人物不具有明確的身份指向,孫郡通過削弱個體的辨識度,強化了畫面中人物作為文化符號的特殊意義,使觀者更容易將自身情感投射于畫面,完成跨時空的情感連接。正是通過這種虛實的交響、建筑、場景所組成的畫面,《拂塵集》的創作中向觀眾展現出了一種人文情感——使作品成為可觸可感的生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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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之冬·南001
選擇真實的建筑場景和器物同樣是一種虛與實的交響,因為這些物品本身便承載著遠去的歷史氣息,“那種歷史的厚重感,是仿建無法比擬的”。這種對“實”的堅持,讓“虛”的部分更加動人,也讓人聯想到古代園林中的“借景”手法,虛實間延伸出跨越時空的對話。所以在這樣的虛實之間已無法簡單地用藝術類型去概括孫郡的作品,正如他自己所說“關鍵是自己內心的感受”,攝影如詩,超然的藝術本真重在情感的共鳴而非藝術類型的框定。
除此之外,孫郡在《拂塵集》中通過人物的姿態和表情,還傳遞出一種內斂的情感,讓觀者自行填補空白。這種類似于古典文學中的“比興”手法,以物喻情,以景寫心,通過作品映射出藝術家的內心世界,通過鏡頭將東方美學中的“虛靜”理念轉譯為當代的視覺語言。觀者在喧囂中仿佛領略到只屬于傳統美學生活方式中的寧靜,這種轉譯,不僅是對傳統的致敬,更是對當代生活的反思——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是否需要更多的留白,來安頓浮躁的心靈?孫郡的藝術,提供了一種可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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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嗎?
是攝影?還是繪畫?這是孫郡經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攝影技術、創作過程、手工上色、輸出裝裱形式,從構思到成片到輸出制作,《拂塵集》的每件作品背后其實都有大量的工作,而綜合的藝術表現手法則貫穿了作品創作全程。從這個角度而言,雖常被冠以“新文人畫攝影”之名,攝影還是繪畫,這個問題應該已不再重要。對藝術家而言重要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這些都不重要,喜歡做就好”。從技術、形式的運用,到情感、精神的顯現,《拂塵集》完成的是一場關于美學的綜合討論,既有傳統元素,也能看到當代藝術創作的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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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孫郡扎實的傳統藝術根基和工筆繪畫的基礎在此發揮關鍵作用。“從兒時開始,就跟紹興的老一輩書畫家學習書法和國畫”,這種早年的訓練,讓他對書畫中的筆墨韻味、透視手法等有了深刻理解,為創作風格打下基礎。接著,黑白照片手工上色的經歷,使藝術家將工筆畫的精細與寫意畫的灑脫,發展出獨特的攝影藝術語言。這種技法不僅需要技術嫻熟,更需要對美的直覺判斷,進而讓畫面呈現刺繡般的層次,形成一種“膚如凝脂”的靜謐之感和深遠意境。
這種“凝脂”質感來自孫郡對于“光影”的理解,將光視為流動的筆墨,利用其塑造空間深度和引導情緒節奏,營造平和、內斂、含蓄的光感。同時,我們在作品中也看到了墨色濃淡的意趣,色彩附著于結構之上,如同傳統繪畫中以墨為骨、以色為輔的手法。這使得他的作品即使呈現豐富色彩,也始終保持著水墨畫般的清雅骨力與內在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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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展覽現場
畫面中的留白不僅是構圖需要,更是氣息流動的通道和意蘊生發的場域。藝術家精心計算空白區域的形狀、大小與位置,斟酌作品輸出時的尺寸以尋找最適宜的觀看方式,使其與實體物象形成某種力學上的平衡,讓“無”在視覺上產生積極的“有”的意義。
從這個角度來說,孫郡拓展了新文人畫攝影的內涵——新文人畫攝影不只是技法探索和創新,更應是符合時代審美特點同時又契合東方美修養的綜合體,是一種當代生活哲學和審美的轉譯,喚起在現代生活方式下的深植基因中的審美記憶。而《拂塵集》這場展覽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時代的變遷,讓觀者再次思考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思考我們的文化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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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
即“輕輕拂去歷史的灰塵”
在創作完成之前孫郡便已構思好“拂塵”這一標題,創作完成之后“也沒有可以替代它的詞語”,既是標題,也可作為主題。拂塵,即“輕輕拂去歷史的灰塵”,顯現出文化的精神內核。
孫郡通過《拂塵集》讓我們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傳統美學形象,以及它被遺忘、遺失的過程,在這場關于經典審美的古今對話中,讓作品超越回視歷史本身的意味,成為對現代生活缺失的彌補——在都市高樓林立的今天,傳統元素已淡出視野,但在孫郡的鏡頭中其重新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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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展覽現場
輕拭浮光埃塵,凝觀氣韻本真。“拂塵”這一行為可理解為一種“文化解碼”,試圖拂去附加在歷史之上,以及代表歷史的刻板詮釋與符號化標簽,哪怕是一件簡單的器物,都讓其回歸本初的功能性與審美性。因此《拂塵集》作品中所出現的這些物象,更多是作為其美學本身出現,是一種文房清玩,是古人審美的意趣代表,展現其觸感與光澤的本來之美。
這些正是孫郡提到的東方美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一部分是代表文化類型的表層符號,那些器物、服飾、建筑的“物”,一部分則是代表精神和情感寄托的深層意境。這種深層意境則要在審美活動中展開,它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和生活細節,也是我們與“物”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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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展覽現場
表層符號是文化的載體,朝夕相處的器物曾經是人的精神,或者說是品位的展露,從制作到欣賞從來不是一件孤零零的裝飾。只是如今,當器物蒙上歷史的塵埃后,反倒僅僅退變為單調的裝點,失去了情感的對話。
用孫郡的話來說則是“失去了想象空間”,拂去埃塵,孫郡更多地將注意力集中在“用生活的細節來揭示隱秘的歷史,用人物的情緒和視角來表現意境”,乃至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用來瞰景和抉擇拍攝對象,通過細節讓人感受到文化的溫度,茶具、書籍、花卉,這是生活的真實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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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集》之夏·南010
這些都成為藝術家獨特的創作方法,代入歷史空間中關注人的行為模式與社會關系,通過還原一種與美學相關的日常情境,讓靜態的文物重新“活”在它本該存在的社交與生活脈絡中,從而激發觀者的共情與想象。他帶來一種充滿張力的、可聽聞歷史呼吸的寧靜,引導觀者進入冥想般的觀賞狀態。
《拂塵集》中光影、色彩、構圖的精心安排,讓每幅畫面都成為一首無聲之詩,拂去宏大敘事塵埃,讓被遮蔽的生活細節與情感微光得以顯現,對于習慣于喧囂現代生活的我們來說,也得以暫離浮躁回歸一方人文情懷的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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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郡的長期主義創作姿態,對快消時代的藝術生產構成一種溫文爾雅的“抵抗”,藝術家試圖修復一種中斷的情感連接和審美體驗,通過精細的視覺重建,讓當代觀眾得以直觀感受歷史生活中的美學品質,這種感受性的恢復,是文字史料難以替代的文化記憶載體。
因而《拂塵集》向我們證明了深度和價值需要時間的發酵,展覽重新激活了“歷史想象力”,重建一個可被現代人理解和感受的歷史氛圍。這種想象力不是虛構,而是基于對傳統美學、當代藝術語言的深刻理解的創造性轉化,這也是文化傳承中最具生命力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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