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我國正處于科技創新驅動高質量發展的關鍵階段, “獨角獸企業增速放緩”“科技成果轉化梗阻”“創投生態失衡”等問題,成為制約創新效能釋放的重要瓶頸。如何破解從實驗室到市場的“死亡谷”難題?怎樣構建技術、人才、資本、制度協同發力的科創生態?北京高精尖科技開發院院長汪斌,這位深耕科創領域 30年、橫跨產學研金多領域的“老兵”,不僅在著作《科創經濟學》中提出 “三段論”“魚肚理論” 等核心理論,更在 “十五五” 規劃編制窗口期發布十篇 “建言‘十五五’”系列文章,以數百萬全網閱讀量引發行業熱議。
近日,《中國科技信息》對話汪斌院長,聽他深入解析科技成果轉化的堵點與破局之道,探尋構建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的實踐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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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科技信息:汪院長您好,您在“十五五”規劃編制窗口期發布的十篇科創建言,全網閱讀量突破數百萬。請問最初推動您撰寫這些建言的核心動因是什么?貫穿其中的邏輯主線又是什么?
汪斌:習近平總書記去年曾提出“獨角獸之問”——“我們的獨角獸企業新增數下降的主因是什么?”我發布科創建言的核心動因,是想回應這個問題。
經過深入分析,我認為獨角獸企業增速放緩的根本原因在于科技成果轉化率偏低,從實驗室到市場的轉化鏈條存在諸多梗阻。恰逢“十五五”規劃在網絡上公開征求意見,總書記強調這是全過程人民民主的生動實踐,令我深受觸動,于是決定系統梳理自己三十年來橫跨政、產、學、研、金等領域的實踐經驗,形成系列建言。
貫穿其中的邏輯主線,是圍繞“科技成果高效轉化為產業競爭力”這一目標,構建“技術供給—人才支撐—資本賦能—制度保障”的全鏈條科創生態。從鏈主企業引領技術產業化、上市公司創新并購模式,到地方政府轉變招商思路、培育耐心資本,再到“師生共創”“大學生企官”等微觀機制,所有建議彼此呼應、層層遞進,最終指向“提升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這一核心目標。
中國科技信息:您的著作《科創經濟學》由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多位院士給予了高度評價。能否用簡潔的語言,介紹一下書中最核心的理論?這些理論又如何為您的建言提供支撐?
汪斌:《科創經濟學》的理論基座最核心的有兩個:“科技成果轉化三段論”和“科技風險投資魚肚理論”。其實用兩段話就能說清楚。
“三段論”指出,一項科技成果的價值實現,或者一家科技型企業的成長,通常要經歷三個階段:從0到1,即從實驗室樣品到成立高新技術企業;從1到10,是企業快速成長、實現千萬級年利潤的關鍵階段;以及從10到100,意味著企業通過并購或上市等方式實現規模化發展。
“魚肚理論”則是從投資角度對“三段論”的衍生:在“0-1”階段,若投資成功,盡管收益倍數高,但企業存活率低,猶如“魚尾”;在“10-100”階段,盡管投資成功率高,但競爭激烈、資金需求大,資金收益倍數要小很多,就像“魚頭”;唯有“1-10”階段,成功率較高,而資金門檻較低,綜合來看性價比最高,是投資的“黃金區間”,恰如肥美的“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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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理論正是十篇建言的根基。例如,建議鏈主企業聚焦“1-10”階段建設產業加速器,上市公司在這一階段布局培育式并購,地方政府瞄準該階段精準招商,耐心資本采用“70%投0-1+30%投1-10”的組合以平衡風險——所有建議都是理論在實踐中的具體應用,并非憑空設想。
中國科技信息:您在建言中提出,鏈主企業要當好科創生態的“帶頭大哥”。當前我國鏈主企業在發揮這一作用時,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有哪些具體方法能讓它們真正扛起“帶頭”責任?
汪斌:鏈主企業作為產業鏈的核心,既是地方經濟的“壓艙石”,也是跨區域資源整合的“黏合劑”,但確實面臨不少挑戰,最突出的是“創新者的窘境”——大型企業容易固守現有技術和商業模式,難以開展顛覆性創新;特別是國企鏈主,還存在決策流程冗長、容錯空間小、與外部中小創新企業缺乏信任接口等問題,導致“想創新卻不敢、想合作卻難落地”。
破解這些難題,關鍵在于推進“三重加速”:第一是技術加速,由鏈主牽頭組建創新聯合體,整合高校、科研院所及上下游企業的智力資源,共同攻關前沿技術,打破內部思維定式;第二是市場加速,鏈主利用自身渠道與品牌優勢,為生態內的新技術、新產品提供“試驗田”和“出海口”;第三是資本與人才加速,鏈主設立產業基金和孵化平臺,一方面為中小企業提供資金支持,另一方面匯聚全球頂尖人才,提前布局未來增長點。
更重要的是構建“鏈主+孵化器”的協同模式,這相當于為鏈主與中小企業搭建“風險可控”的信任接口:中小企業可“小批量接入”鏈主供應鏈,通過“低風險驗證”證明自身價值后,再“逐步放大”合作規模,形成“大企業出場景+小企業出技術+孵化器做服務”的創新共同體,最終實現“以大帶小、以小促大”的良性循環。
中國科技信息:您提出上市公司應采用“童養媳”模式進行并購,這一模式與傳統并購有何本質區別?為什么您認為它能推動資本市場形成“慢牛”格局?
汪斌:傳統并購存在“七七定律”:70%的并購未能實現預期價值,其中70%的失敗源于文化融合問題。本質上,傳統并購陷入了“收割式”邏輯誤區——要么高價收購“10-100”階段的成熟企業,成本高、風險大;要么盲目跨界并購與主業無關的企業,缺乏協同性,最終往往淪為“割韭菜”的工具。
“童養媳”模式則完全不同,核心是“提前鎖定+長期培育”,屬于“培育式并購”。它和傳統模式有三個關鍵區別:一是投資階段聚焦“1-10”的“魚肚”階段,而非成熟企業或“0-1”的種子期;二是投入方式以早期股權投資為主,資金需求僅為傳統并購的10%-20%,風險更分散;三是強調通過產業加速器長期陪伴中小企業,使其深度融入上市公司生態,提前磨合文化與業務,避免后期并購的“排異反應”。
這一模式可實現三方共贏:上市公司提前鎖定優質標的,降低整合風險,開辟第二增長曲線;創業企業獲得資金、資源、渠道的全周期支持,加速成長;股民看到上市公司價值依托真實產業協同提升,而非資本炒作,信心不斷增強。當越來越多上市公司從“并購收割機”轉變為“創新孵化器”,資本市場的信心機制將發生質變,再配合注冊制深化與“長錢”入市,A股有望走出“政策牛”“資金牛”的輪回,“慢牛”格局自然水到渠成。
中國科技信息:您建議北京打造“鏈主之都”,北京在這方面有哪些獨特優勢?如何將這些優勢轉化為實際的“鏈主效應”?
汪斌:北京的優勢非常突出,它連續十三年成為全球500強企業數量最多的城市,47家上榜企業總數超過東京與紐約之和,為打造“鏈主之都”奠定了堅實基礎。具體而言,北京具備四大獨特稟賦:
第一,智力密度全國領先,約半數“兩院”院士、三分之一的國家重點實驗室聚集于此,清華、北大等頂尖高校,還有中科院等頂尖科研機構技術供給能力強勁;第二,產業生態完備,69家央企、400余家上市公司、115家獨角獸企業以及超萬家“專精特新”中小企業,形成“大樹小苗共繁榮”的創新矩陣;第三,政策與輻射優勢顯著,作為國家部委和央企總部所在地,政策傳導高效,依托京津冀一體化可快速調度區域資源;第四,全球創新聯動能力強,中關村示范區貢獻了北京三分之一GDP,各類創新主體能便捷對接全球科技資源。
但優勢不等于效應,要將靜態優勢轉化為動態“鏈主效應”,關鍵還要在于按照“三段論”做好分工:“0-1”階段,推動高校、科研院所與鏈主企業合作,為實驗室技術提供場景驗證與資源支持;“1-10”階段,引導鏈主企業牽頭建設產業加速器,解決中小企業技術迭代難、市場切入難、生態協同難等問題;“10-100”階段,通過并購、資本合作等方式,將優質中小企業納入鏈主生態體系。同時,我還建議有關部門成立“鏈主服務專班”,專門協調資源、解決問題,將北京的“總部經濟”升級為“生態樞紐經濟”。
中國科技信息:科技人才“懂技術不懂市場”是行業普遍痛點,您提出的“師生共創”模式和“大學生企官”計劃,如何針對性地解決這一問題?
汪斌:這一痛點的本質在于科學世界與商業世界的邏輯差異——科學家追求真理、專注研究,講究“慢工出細活”;企業家則需直面市場,強調“小步快跑、試錯迭代”。強行讓科學家轉型為企業家,往往事與愿違,這也是許多教授創業失敗率高的核心原因。
“師生共創”模式通過清晰的角色分工破解困局:教授擔任首席科學家,負責技術研發與方向把控,無需放棄教職全身心投入創業,降低了機會成本;學生作為創業主體,負責商業化運營,他們年輕、行動力強、對市場敏感,能快速響應需求。這一模式還有兩大優勢:一是師生間信任基礎好,溝通與磨合成本低;二是能激活高校資源,形成“科研—轉化—反哺教學”的良性循環。大疆無人機就是典型范例,李澤湘教授提供技術指導,汪濤團隊負責市場開拓,實現了技術與商業的完美融合。
但“師生共創”也有短板——學生缺乏產業經驗。“大學生企官”計劃正是配套解決方案:我們選拔頂尖高校的優秀學生,安排至龍頭企業核心決策者身邊擔任助理,參與戰略制定、市場開拓等實戰,經過2-3年歷練后,回到母校擔任“科技成果轉化專員”,在師生共創團隊中扮演“準CEO”角色。這樣一來,既能讓學生掌握產業邏輯與商業技能,又可以為科技成果轉化輸送“既懂技術又通市場”的復合型人才,相當于打通了產學研協同的“最后一公里”。
中國科技信息:您多次提到“耐心資本稀缺”是當前創投生態的核心矛盾,具體來看,我國創投生態存在哪些結構性問題?該如何構建可持續的資本生態?
汪斌:當前創投生態主要存在“三重失衡”,都指向“耐心資本稀缺”:一是國有資本受“短期考核”所困,80%的基金出資人為國有背景,年度利潤、保值增值等考核指標迫使其傾向投資“10-100”階段的成熟項目,不敢投早期創新;二是政府引導基金大多存在審批流程長、基金任期與科技創新周期錯配的問題,導致大量資金滯留賬上“投不出去”;三是社會資本“缺位”,民營LP出資占比不足20%,而且這一早期投資金額近年還在持續下降。
破解這一困局,我認為,關鍵在于以“魚肚理論”為指導,構建“CVC+長錢”模式。首先,以龍頭企業的CVC(企業風險投資)為引擎,它們最懂產業,能精準篩選“1-10”階段的“魚肚”企業,不僅提供資金,還能給予訂單、技術、供應鏈等全方位支持;其次,聯合社保、保險、養老金等“長錢”作為壓艙石,這類資本規模大、周期長,與科技創新長周期特性匹配,能承受短期波動;最后,建議資本建立“70%投0-1+30%投1-10”的投資組合,以“魚肚”階段的穩定收益對沖“魚尾”階段的高風險,實現財務可持續。
針對天使投資,還需從三方面發力:政策上,推行稅收抵免與“科技公益”稅前扣除,降低投資風險;文化上,設立國家級表彰體系,宣傳優秀天使投資人事跡,激發情懷共鳴;生態上,搭建官方對接平臺,實現天使投資與“師生共創”“大學生企官”項目精準匹配,提升投資精準度,讓更多“有錢人”愿意成為“有情懷的天使”。
中國科技信息:您認為當前孵化器存在“偏離本質”的問題,很多淪為“二房東”。如何讓孵化器回歸“老母雞”的角色,真正為創業團隊賦能?
汪斌:孵化器的本質是幫助創業團隊跨越“死亡谷”,但如今許多孵化器僅提供場地租賃、工商注冊等基礎服務,缺乏深度賦能能力,根源有二:一是缺乏優秀運營者,很多運營團隊缺乏產業經驗,無法為企業提供實質性幫助;二是缺乏可持續盈利模式,僅靠租金生存,自然無力投入資源。
真正適合主導孵化器的,是那些實現財務自由的龍頭企業高管——我稱之為“高管老兵”。他們擁有深厚的產業實戰經驗,手握客戶、技術、供應鏈等資源,兼具資本實力,能為初創企業提供“經驗+資源+資本”的三重賦能,這是普通運營團隊難以企及的。
要讓孵化器回歸“老母雞”角色,需兩大支撐:一是人才激活,鼓勵“高管老兵”通過并購成為孵化器大股東,將其資源與經驗注入其中,將孵化關系從“房東與租客”升級為“共生共榮”的培育關系;二是制度創新,設立專門的“創服板”,支持以優質孵化器為代表的創業服務機構上市。“創服板”不必追求“大而全”,而應“小而美”,不強調巨額盈利與資產規模,而是看重規范化運營、品牌化發展與穩定現金流。這樣一來,既能為創業服務機構提供價值出口,吸引更多頂尖人才與資本進入,又能倒逼行業優勝劣汰,淘汰“偽孵化器”,還能拓寬服務邊界——不止于孵化硬科技企業,還可以賦能民生領域創業項目,成為吸納就業、維護社會穩定的平臺。
中國科技信息:作為深耕科創領域三十年的“老兵”,您對年輕的科創者和創業者有哪些具體建議?未來您個人還會在科創領域開展哪些工作?
汪斌:給年輕科創者的建議有三點,這些都來源于我從實踐中總結的教訓:第一是“守初心”,硬科技創業并非“賺快錢”,周期長、難度大,可能要經歷多次失敗,唯有真正熱愛所從事的領域,才能耐住寂寞、扛住挫折,熱愛是最深的“護城河”;第二是“會協同”,當今科技創新不再是“單打獨斗”,要學會借力——借助鏈主企業資源打開市場,借助孵化器服務解決運營難題,借助資本支持加速成長,在生態協同中實現共贏;第三是“平衡技術與市場”,科學家不必勉強自己從事商業化,應尋求專業CEO合作;創業者也不能只重市場、輕視技術,要尊重技術規律,避免“懂技術不懂市場”或“重市場輕技術”的極端。
未來我的工作將圍繞三個方向展開:一是持續推廣《科創經濟學》理論體系,向更多政府官員、企業家、高校師生闡釋科創生態的底層邏輯;二是推動十篇建言落地,加強與政府、企業、高校的溝通,爭取將“鏈主+孵化器”“師生共創”“創服板”等建議轉化為實際政策;三是搭建科創協同平臺,通過產業加速器、技術對接會等形式,實現技術、人才、資本的精準匹配,減少“信息差”。作為民建會員,“參政議政、為國獻策”也是我的責任,科創這場“長征”需要更多人同行,我將繼續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
編輯:柯欣
審核:彭濼
終審:柳緒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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