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褐色鳥群
前段時間,我們發文聊了編劇古二與電視劇《繁花》劇組之間的糾紛。沒想到事情還有后續,10月31日,編劇古二再爆驚人錄音。如果說此前的錄音,還在捍衛自己對編劇署名的訴求的正當性,那么這一次,完全是以單刀直入的方式對準了最核心、最重要的角色:王家衛。
在這七段錄音里,不僅是秦雯講了不少娛樂圈秘辛,王家衛還大肆點評起了個別同行大明星,且不忘以某些身體部位調侃相關者。此事一出,原本可宣告終結的《繁花》編劇署名糾紛,又迅速升級成職場性騷擾及口不擇言的道德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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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乎為這場紛爭畫上了句號。古二以玉石俱焚的方式一槌定音,王家衛戲里戲外的“藝術大師”人設宣告塌房。吃瓜輿論們對此自然反響熱烈,此事不僅被保送上熱搜,連以往部分對古二維權還有負面評價的聲音,都要么掉頭轉為支持,要么不作表態。《繁花》劇組的社交賬號也裝死“不響”,更不用說發律師函和通告說明這些往日還可以糊弄人的伎倆,也徹底啞火。
不過,問題也就來了。明星塌房塌了這么多,而大導塌房塌的這么徹底還是很少見見。為什么是王家衛自己親手終結了自己的“墨鏡王神話”?筆者認為,這并不只能從道德尺度去解釋。王家衛成也香港,敗也香港。他因對香港的俚俗文化異樣闡釋而崛起,掌握了非同一般的特權,也因香港的衰落,而走向昏沉的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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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是時代的幸運兒。在他發力之前,正值舉世罕見的移民大潮。天南海北的逃難者迫于生計,避入港島,高度擁擠的狹小市場造就了高度競爭的電影市場。橋接民國傳統的武俠神怪片傳統成了捷徑,粗制濫造在商業上有了可行性,色膽包天掐準了原始欲望,三者成了這時香港電影的基調。加之本埠市民文化中一向有不避葷腥的傳統,自足于轉瞬即逝的欲望,成了在朝不保夕的現實面前,唯一可確定的滿足與期盼。
如果說香港電影一開始就有怪力亂神的影子,還是帶有些對傳統社會的幻想,一定程度上沒有脫離通俗文化的范疇。那么王家衛則反其道而行之,頗有創見的在電影中將香港視為現代社會。
與大哥義薄云天、大俠功高蓋世這些江湖片、黑幫片的做法不同,王家衛一開始就另辟蹊徑,直面香港這座特殊城市的現代弊病。他不采用前者熱血而雜亂的江湖敘事,或以仇殺掩蓋現實焦慮的做法,而是將香港電影從民國電影的意外延續的香火,變為承接世界現代電影浪潮的都市或城市電影。
他受益于香港特殊的文化背景,準確對接了市民文化的訴求。八九十年代的香港,處于空前迷茫的身份認同危機之中。原子化情境中人的孤獨,曖昧的情愫,加上香港這一橋頭堡和自由港的環境,演變為歷史和革命的混沌原野,兩者疊加在他的電影的風格與材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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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丸之地中,人人都是過客,城市社會中,情欲皆是虛妄。來了又走的各色小人物、邊緣群體,在晃動而紛亂的鏡頭中穿梭于便利店、隧道與雨夜。他們不夾雜瑣碎的家長里短,不攜帶本地文化中的俚俗與市儈。他們對香港也往往沒有承認和理解,沒有歷史創痛,只剩去向何處的迷茫與悵惘。
究其原因,部分在于他的上海移民身份,給了他絕佳的觀察視角,而獨家攝制方式,也給他了獨步天下的資本。和王晶堪稱惡俗而通透的風格相比,他顯得冷靜而克制。與周星馳詼諧而浮夸的電影材質相比,他顯得理智而沉穩。將成龍、周潤發、徐克和吳宇森一并觀看,他又顯得務實和妥協,沒有上天入地、血海深仇和家國大義。
他的作品不像前幾者,給不出皆大歡喜的結局,做不了關于價值觀確定性的表述,也不相信兄弟情義、人定勝天,從而遠離了于當時流俗的草莽權謀、刀光劍影。他是香港電影的反叛者,也是香港電影香火的繼承者。
這種格調,也為他海內外通吃、票房口碑雙豐收奠定了基礎。沒有歷史包袱,少有陳腐爛俗,情節往往簡單的不能再簡單,而意蘊卻扣到了當時流行的后殖民社會上。王家衛幾乎片片賣座,獎獎必得。
與葷腥搭配、直白趣味的市井片不同,他的電影能走出香港,靠的就是將孤獨的香港變為“現代性的鄉愁”。海外評委可在促狹的城市景觀中,發出東方電影也有現代意味的驚嘆。國內粉絲也可邊數星星,邊品嘗迷亂而帶有黑色幽默的憂郁文本。換而言之,他抽離香港的歷史和地理語境,將香港還原為景觀和情欲,從而使得成為可供安放一切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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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香港電影的異類,也是電影工業的異類。相關電影賺的盆滿缽滿、名利雙收,而代價,在今天卻是觸目驚心。高度提純的作者風格,必定意味著絕對的片場掌控力。他必須以暴力而殘酷的拍攝方式,維系自己的藝術生命。沒有好的靈感,就不寫劇本直接拍,即興創作當場發揮。演員不令人滿意,就反復NG把演員折磨到崩潰,以求最佳狀態。怕演員呆不住,就沒收護照囚禁演員。
幾乎和他合作過的所有演員,都反復聲討此種痛苦與折磨。那會香港演員薪酬并不高,而王家衛圈內好友眾多,又有獨控的自家公司“澤東影業”,西方電影節也需要異質性的東方話語,香港又是亞洲為數不多可供進入“鬼佬”法眼的“現代社會”,一切可供藝術大師誕生的條件,可謂是一應俱全。
這種在低廉成本下的極端做法,長期以來不僅不會被認為是劣跡,反而是一種夸贊。因不對等的權力結構,形同虛設的勞動保障,加之導演的名聲和形象在前,勞動者可以被折磨和驅使,也就成了專注、敬業的代名詞。在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中,導演被譽為能呼風喚雨的神,動輒背負包身工長約的演員,不但沒有被認為是犧牲品,反而被視為藝術殉道者。
前不久去世的香港作家蔡瀾曾評價道,“王家衛很自私,很多人為他犧牲”。例如,張震是他電影的常客,演戲極為賣力和誠懇,但經常戲份被減的七零八落。過生日時,大導本人送他的禮物居然是一張“以后會少剪你的戲”的紙條。可見導演本人對此樂此不疲,并引以為傲的扭捏心態。
影迷關于王家衛的往事,所津津樂道的也不過如此。但是,我們仔細想一想。這是什么榮譽,還是什么贊賞?是對可折磨他人的權力的向往,還是對香港電影的懷舊?還是癡迷于一種陳腐的前現代制作工業流程,以時長等靈感,以藝術追求強權?
在香港電影的往昔歲月中,王家衛既是旗手,也是代表,更有眾星捧月的聲望,也就能享有電影暴君的特權。片內將演員視為木偶,片外,他的咸豬手和惡趣味依然可以讓被騷擾者僅僅稱為“荒謬”。那么,但凡換個場合和形勢,慣著他的人就不多了。香港電影衰落之后,他“贏者通吃”的形勢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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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中的宋慧喬,不堪忍受沒收護照的待遇,天天閑等吃泡菜泡面的拍攝流程,不得不中途打道回府。吃老本的《藍莓之夜》在海外拍攝,又有國際明星坐鎮,“無奈”先寫劇本再拍,僅用八個星期完工,被人質疑是都太不“王家衛”了,還狡辯為“風格”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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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大概是他始終戴著墨鏡,一直沒有看清時代的轉向。明星愿意忍受折磨,多是看上了他的中獎圣體;眾多評委看上他的電影,是因為香港還有被做成菜端上桌的價值;觀眾愿意花錢買票,是因為娛樂形式單一,沒得選只能看電影。電影中又有無數偶像露臉。
他可以成為香港電影的代表,是因為回歸前,香港與市民要共同破解“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的迷霧。一旦這些前置條件要么瓦解要么被解決,加上整個香港電影市場在高度功利化的競爭中盛極而衰,要挪窩的就不只是他自己,而是整個香港電影界的半壁江山。
他在香港有權勢也有聲望,而在香港城市地位衰落、電影業傾頹的大背景下,他在內地只剩聲望,因而相比于以往,略顯舉步維艱。《一代宗師》拍攝時,需要他破天荒的摘下墨鏡與趙本山敬酒,才可順利拍完。
《繁花》這類年代劇,則是讓他徹底露了餡。這與他往昔的創作題材、拍攝模式截然不同。上海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也比香港要更加復雜。不僅需要本地資本大力加持,也需要大量編劇收集資料,理出基礎的故事線和人物關系。更需要照顧范志毅這類本地大佬,甚至必須大量啟用滬籍明星,提攜相關人士,方可成片登場。
與其說《繁花》是王家衛在穿越不同的年代和地域延續藝術生命,這不如說是,在基本盤和發家地已然衰落的情境中,不得已為之的改換門庭、順勢轉移。沒了他生長并有獨到觀察的香港,沒有讓他發揮惆悵和孤寂的語境,所謂數年磨一劍的《繁花》,更像是小兒科一般的商戰劇,和過度磨皮乃至失真的“美夢”。
但是,王大導演的心態,卻沒有跟著轉變,是換湯不換藥,依然葆有“香港電影第一人”的天真和自信。他總覺得門生遍地、桃李滿天下,內地的影人和員工會對藝術之神頂禮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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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主古二托著病軀當牛做馬,既收集資料參與編劇,又是生活助理做菜燒飯。是月薪低廉的學徒與隨從,而非理應享受編劇署名權的創作者。這在他看來是敬業和恭敬,是自己江湖地位的衍伸品,大師光芒的伴手禮。他完全沒意識到,內地影人并不都認為自己是香港的包身工,他們更加傾向于自己是勞動者,而非人身附庸,這里沒有任何人是神的土壤。
大師可能不信,直到業內邊緣人古二從大師的朝圣者變為了挑戰者,才證明了這一點。在古二與王家衛的第一輪交鋒中,古二的重點依然放在“署名權”,主要論證自己的貢獻;王家衛依然可以躲在大師濾鏡后沾沾自喜,爭論雙方地位完全不對等。《繁花》編劇流程浩繁復雜,自然可以用“德不配位”搪塞過去。且有老伙計鮑德熹、老迷弟王晶鼎力相持,祭出法律武器之后,不識好歹的古二喜提封號。形勢一片大好,仿佛這場紛爭,只是小透明對大佬的“不識抬舉”“恩將仇報”。
而在第二輪爭斗中,古二卻用一種近乎絕望的方式,出其不意的將矛頭對準了他本人。錄音中大導本人展現出了另一種面貌,隨意調侃下屬、肆意評價同行,開一些他看起來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們方才得知,傲慢與輕佻才是大師的本色。之前他在香港的黃金歲月已逝去,而這份貫穿始終的特權意識,不尊重人的刻薄與鄙俗,才是他在此次紛爭中體現的有別于往昔精致與格調的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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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導的豁免權就此被褫奪,電影暴君的真面目一并展開。在封建行會中被視為正當的人身奴役,現在看已然是典型的職場霸凌。并且,這種居高臨下的指指點點,在香港本是習以為常。八卦小報漫天飛舞、咸濕文化遍地開花,哪怕是香港影視歇菜之后,王晶至今仍可以靠賣弄好友秘辛博取眼球。而內地頗成規模的粉圈飯圈,與政商關系緊密鏈接的演藝大佬,并不會允許這種“不識相”的指點江山。而諷刺的是,王家衛的鐵桿粉絲圈,也恰好就是今天進步主義神教的根據地。
這段時間本就是票房凋零、話題貧乏的窗口期,此舉一出,無異于主動給相關人士遞刀解乏。到這里,在影視圈早就是老生常談的現象才被大家信以為真:很多大藝術家往往不堪入目,對勞動人民的態度,才是他們關于“藝術”真正的作品。
古二的絕殺一出,意識到踢到鐵板的資方與導演本人紛紛“不響”。被評點到的當事人沉默不語,熱搜反而不斷,輿論界一片嘩然。沒有人再關心古二到底是不是編劇,私下錄音到底合不合法,畢竟,《繁花》劇組早就承認了以往錄音的真實性。沒有人再關心王家衛、秦雯會如何回應,因為他們自己,已經把群眾基礎砸的粉碎。反而,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也浮現到了大眾眼前:
在西方電影節和相應的大導們光環褪去后,我們應該用什么樣的體系去評價導演群體?古二之后,我們應該怎么樣去保障影視行業勞動者的權益?難道只有玉石俱焚,才能揭開大佬的畫皮?
對這三個問題的回答,恐怕才關系到中國電影產業真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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