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江城一中的午餐時間，永遠像一場戰爭。
學生們從教學樓里蜂擁而出，沖進食堂，瞬間就將十幾個窗口圍得水泄不通。
“阿姨，多打點肉！我加錢！”
“師傅，這湯怎么跟水一樣？”
“擠什么擠！沒看見我先來的嗎？”
喧鬧聲、抱怨聲、餐盤碰撞聲，匯成一片嘈雜的交響樂。
只有最左側的那個窗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負責這個窗口的，是劉芳。她年近五十，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白色的工作服也總是洗得干干凈凈。
她的話不多，臉上也總是帶著一絲淡淡的疏離，但手上的活兒卻從不含糊。
一勺土豆，一勺白菜，手腕輕輕一抖，不多不少，分量精準得像是用秤稱過。
“下一個。”她輕聲喊道，聲音不大，卻總能被隊伍里的學生聽到。
學生們在她面前，似乎也變得規矩了許多。
“阿姨，要一份紅燒肉，一份炒青菜。”一個高個子男生把餐盤遞過去。
劉芳點點頭，抄起鐵勺，在盛滿紅燒肉的盆里舀了一下，手腕照例一抖。
幾塊肉應聲落下，只剩下三四塊孤零零地躺在勺子里。
高個子男生撇撇嘴，沒敢多說，刷了卡就走。
劉芳面無表情，繼續重復著機械的動作。
直到一個清瘦的身影出現在窗口前。
他叫林默，高二三班的學生，成績很好，但人很沉默，總是獨來獨往。
“阿姨。”他低聲喊了一句，把洗得發白的餐盤遞了過去。
劉芳的眼神柔和了一瞬。
“今天想吃什么？”她難得地問了一句。
“兩道素菜就好。”林默的聲音更低了。
劉芳沒說話，先給他打了一份炒豆芽，又打了一份番茄炒蛋。
然后，她的鐵勺“不經意地”伸向了旁邊的紅燒肉。
她舀起滿滿一勺，在餐盤上空頓了一下，手腕卻沒有抖。
緊接著，她用勺子飛快地在盆底又挖了一下，幾塊埋在湯汁里、最大最厚的肉，被悄無聲息地墊在了米飯和菜的下面。
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快得讓人看不清。
做完這一切，她抬頭看了一眼林默，林默也正看著她。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一秒，又迅速錯開。
劉芳拿起刷卡機，只輕輕按了兩下。
“滴。”
屏幕上顯示的金額，是兩個素菜的價格。
林默端起餐盤，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對著劉芳，深深地鞠了一躬。
劉芳擺了擺手，示意他快去吃飯。
這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等到午餐高峰過去，食堂里漸漸安靜下來。
劉芳一個人默默地收拾著窗口的臺面，用抹布將不銹鋼擦得锃亮。
她看著遠處三三兩兩、嬉笑打鬧的學生，眼神里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那是一種，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的孤獨。
02
劉芳和林默的這份默契，是從一個雨夜開始的。
那是三個月前，劉芳剛來食堂工作沒多久。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他總是在快要收餐的時候才出現，一個人，低著頭，腳步匆匆。
他也從不要葷菜，餐盤里永遠只有白米飯和最便宜的素菜。
更讓劉芳在意的，是他的飯卡。別的孩子都是一百兩百地充，只有他，每次只充十塊錢。
而且，總是要等到卡里只剩下一兩塊錢，才會去充下一次。
劉芳在食堂干活，見過的學生多了，什么樣的家庭條件，從孩子每天的飯菜上就能看出一二。
她知道，這孩子，苦。
那天晚上，江城下起了瓢潑大雨，雷聲滾滾。
食堂到了關門的時間，學生們都走光了，劉芳正準備拉下卷簾門，卻看到林默還坐在角落的位置上。
他沒帶傘，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看著門外的雨幕發呆。
“孩子，怎么還不回家？”劉芳走了過去。
林默被嚇了一跳，站起來，局促不安地說：“阿姨，我……我等雨小一點再走。”
劉芳看了看他空蕩蕩的餐盤，又看了看他單薄的校服。
“餓不餓？”她問。
林默搖搖頭，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地叫了一聲。
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劉芳笑了笑，沒再多問。
“你等我一下。”
她轉身走回后廚，沒過多久，就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出來了。
那是一碗雞蛋面，臥著兩個金黃的荷包蛋，還撒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
“快吃吧，剛做的。”劉芳把碗和筷子放在林默面前。
林默愣住了，看著眼前的面，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阿姨，我……我沒錢……”
“不要錢，阿姨請你的。”劉芳的語氣很溫和，“快吃吧，不然要坨了。”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虧了嘴。”
這句話，像一道暖流，瞬間擊中了林默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他低下頭，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快，很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隨著這碗面一起吞進肚子里。
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溫暖了冰冷的胃，也溫暖了那顆孤單已久的心。
從那天起，劉芳的“特殊照顧”就開始了。
她從不多說什么，只是在打菜的時候，讓鐵勺下的溫暖，悄悄傳遞過去。
林默也從不說謝謝，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回應著這份善意。
他發現劉芳因為長時間站立，總會在沒人的時候捶打自己的后腰。
第二天，劉芳就在自己放水杯的窗口角落，發現了一張活血止痛的膏藥。
旁邊還壓著一張小紙條，上面用清秀的字跡寫著：阿姨，天冷，注意身體。
劉芳捏著那張小小的膏藥，看著遠處林默埋頭吃飯的背影，眼睛有些發酸。
兩個同樣孤獨的靈魂，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溫暖著彼此。
03
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永遠地保守下去。
劉芳和林默之間無聲的默契，很快就被第二雙眼睛盯上了。
這個人叫趙琳，是林默的同班同學。
趙琳的家境其實不算差，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吃穿不愁。
但她的虛榮心卻格外地強，總喜歡和周圍的同學攀比。
最新款的手機，名牌的鞋子，昂貴的化妝品，她一樣都不想落下。
父母給的生活費，大部分都被她花在了這些上面。
到了月底，她就只能勒緊褲腰帶，在食堂“哭窮”，每天靠著最便宜的素菜度日。
“唉，最近又沒錢了，連肉都吃不起了。”她總喜歡在打飯的時候，對著食堂阿姨大聲抱怨。
有的阿姨心軟，會多給她一勺半勺，但劉芳從來不會。
在劉芳的窗口，無論是誰，得到的都是標準的一勺。
這天，趙琳又一次在劉芳這里碰了壁。
“阿姨，你看我這么可憐，就多給我點肉唄。”趙琳擠出兩滴眼淚，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食堂有規定，所有學生都一樣。”劉芳微笑著，語氣卻不容置喙。
趙琳悻悻地端著餐盤走了，心里卻憋了一肚子火。
“裝什么清高！不就是個打菜的嗎？”她一邊吃著飯，一邊跟旁邊的朋友抱怨。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林默。
她看到林默端著餐盤從劉芳的窗口走開，找了個角落坐下。
然后，她看到了讓她怒火中燒的一幕。
林默的餐盤里，米飯下面，竟然藏著好幾塊油光锃亮的紅燒肉！
“憑什么！”嫉妒的毒蛇瞬間纏住了趙琳的心。
她死死地盯著林默，又看了看那個“鐵面無私”的劉芳阿姨。
“好啊，原來是看人下菜碟！”一個惡毒的念頭在她心中萌生。
她覺得這太不公平了。
林默那個窮鬼，憑什么能得到特殊照顧？而自己，只是想多吃口肉，卻被無情拒絕。
她認定，劉芳就是偏心！
接下來的幾天，趙琳像個偵探一樣，開始悄悄觀察劉芳和林默。
她很快就摸清了規律。
林默總是等快收餐的時候來，劉芳總會給他多打菜，而且只收素菜的錢。
“監守自盜！假公濟私！”
趙琳的心里，充滿了抓住別人把柄的興奮和快意。
她要揭穿這一切，她要讓那個偏心的老女人和那個不識好歹的窮鬼，都付出代價。
這天中午，她特意躲在食堂的一塊柱子后面，打開了手機的錄像功能。
她將鏡頭悄悄對準了劉芳的窗口。
很快，林默的身影出現了。
和之前無數次一樣，劉芳熟練地為他打好了飯菜，鐵勺在紅燒肉的盆里一沉，再拿出來時，底下已經墊滿了肉塊。
然后，是刷卡。
“滴”的一聲，屏幕上跳出的，依舊是那兩個素菜的價錢。
趙琳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猙獰的笑容。
她按下了停止鍵，看著手機里那段清晰無比的視頻。
“這下，看你們還怎么狡辯！”
她攥緊手機，轉身就朝著校長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主持公道”。
04
江城一中的校長王建國，以“鐵面無私”而聞名。
他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幅字：“規矩方圓”。
這是他的座右銘，也是他處理所有事情的唯一準則。
當趙琳拿著手機，一臉“正義凜然”地站在他面前時，他立刻意識到，有事情發生了。
“王校長，我要舉報！舉報食堂的劉芳阿姨，她利用職務之便，監守自盜，嚴重破壞了學校的公平！”
趙琳一邊說，一邊點開了手機里的視頻。
視頻不長，但內容卻清晰得不容置疑。
王建國的臉色，隨著視頻的播放，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眼神變得像冰一樣冷。
“豈有此理！”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把趙琳嚇了一跳。
“這種害群之馬，絕對不能姑息！”
王建國立刻行動起來。
他先是打電話給后勤處，調取了食堂所有的監控錄像和近一個月的菜品消耗數據。
監控視頻和數據報表，很快就擺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證據確鑿。
劉芳所在的窗口，每天消耗的紅燒肉，都比其他窗口要多出五到六斤。
而這個窗口的收款記錄里，葷菜的比例卻是最低的。
王建國叫來了后勤主任和食堂經理，最后，讓人把劉芳也叫了過來。
劉芳走進校長辦公室的時候，還有些不明所以。
當她看到站在校長旁邊的趙琳，以及王建國那張冰冷的臉時，心里“咯噔”一下，瞬間明白了什么。
“劉芳。”王建國連“阿姨”都懶得叫了，直接將一份數據報表摔在她面前。
“你看看！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劉芳看著報表上被紅筆圈出的數字，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
“校長，我……”
“你不用解釋了！”王建國粗暴地打斷了她，“視頻、監控、數據，證據確鑿！你利用打菜的便利，長期盜竊食堂財產，這種行為，性質極其惡劣！”
“我沒有盜竊！”劉芳急了，聲音也大了起來，“那些肉，我都是給了林默同學！”
“給學生？”王建國冷笑一聲，“那就更嚴重了！你這是在公然破壞學校的紀律和公平！你讓那些規規矩矩花錢買飯的同學怎么想？你把學校的規定當成什么了？”
旁邊的趙琳，聽到這里，立刻添油加醋地說道：“是啊，校長！太不公平了！憑什么他林默就能免費吃肉，我們就得花錢買？就因為他窮嗎？窮就有理了嗎？”
劉芳氣得渾身發抖，她指著趙琳，對王建國說：“校長，你別聽她胡說！林默那個孩子，家里情況特別困難，他正在長身體，我只是……只是想讓他多吃一口熱乎的……”
她試圖解釋林默的家境，強調自己用的也都是些沒人要的邊角料，沒有影響食堂的整體成本。
但王建國根本不聽。
“夠了！”他厲聲喝道，“我不想聽你的任何理由！規定就是規定！在我的學校里，不允許有任何破壞規矩的存在！”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劉芳，像審判官一樣，吐出了冰冷的字句。
“經學校研究決定，對你作出開除處理！立刻結算工資，馬上離開學校！”
“開除？”劉芳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懵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只是想幫幫那個可憐的孩子，怎么就成了盜竊？就要被開除？
“校長，你不能這樣！你這是不分青紅皂白！”絕望之下，劉芳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她沖著王建國大喊起來。
“放肆！”王建國勃然大怒，“你還敢頂嘴？保安！保安在哪里？”
兩個身材高大的保安立刻沖了進來。
“把她給我‘請’出去！”王建國指著劉芳，下了命令。
“你們別碰我！我自己會走！”劉芳紅著眼眶，用力地想甩開保安的鉗制。
辦公室里的爭吵聲，引來了許多老師和學生的圍觀。
聞訊趕來的林默，也擠在人群中。
他看著被兩個保安架著胳膊、狼狽不堪的劉芳阿姨，看著她那張寫滿了屈辱和不甘的臉。
他看到了校長辦公室里，趙琳那張得意的、扭曲的臉。
也看到了王建國那副冷漠的、不近人情的嘴臉。
他站在角落里，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肉里，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淚水，無聲地從他的眼角滑落。
05
第二天清晨，陽光明媚。
王建國坐在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心情好極了。
他端起桌上的保溫杯，愜意地喝了一口新泡的龍井茶。
茶葉的清香，讓他感到心曠神怡。
昨天開除劉芳的事情，已經在學校里傳開了。
絕大多數老師和學生，都對他的決定表示了支持和贊揚。
“王校長真是鐵面無私，維護了學校的公平！”
“就該這樣！不然以后誰還遵守規矩？”
聽著這些話，王建國覺得自己昨天“維護了學校紀律”的決定，無比正確。
他是在為學校清除害群之馬，是在捍衛制度的尊嚴。
至于那個叫劉芳的食堂員工，和一個叫林默的貧困生，在他的世界里，不過是兩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掀不起任何波瀾。
處理了他們，反而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讓所有人都知道，在江城一中，“規矩”二字大過天。
他拿起一份文件，正準備審閱。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那臺紅色的內線電話，突然發出了刺耳的響聲。
“鈴——鈴——”
王建國愣了一下。
這臺電話，是專線，直接連接到市教育管理部門，只有那些頂層的領導，才知道這個號碼。
平時，它一個月都響不了一聲。
今天怎么突然響了？
他看到來電顯示上跳動的名字——李強。
市教育局的副局長！主管全市高中教育的實權人物！
王建國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立刻放下文件，整理了一下衣領，恭恭敬敬地拿起了電話。
他清了清嗓子，用最謙卑、最熱情的語氣開口：“喂，李局長，早上好啊！您有什么指示？”
他本以為，會聽到李局長慣常的勉勵和問候。
或許，是市里有什么新的政策要傳達，或者是有什么表彰要下來了？
然而，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一陣壓抑著怒火的、粗重的喘息聲。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壓抑的沉默，讓王建國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
“李……李局長？”他試探著又問了一句。
終于，電話那頭開口了。
“王建國。”
李強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樣，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王建國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想，或許是學校里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紕漏，惹得領導不快了？
他連忙主動匯報工作，想表現一下自己。
“李局長，正好想跟您匯報一下，我們學校昨天剛剛處理了一起嚴重的違紀事件，開除了一名監守自盜的食堂員工，整頓了校風校紀……”
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功績”，把昨天處理劉芳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他本以為，會得到李局長的表揚。
可他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卻突然爆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王建國！你個混賬！”
這一聲吼，如同晴天霹靂，震得王建國的耳朵嗡嗡作響，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他握著電話，整個人都僵住了。
緊接著，李局長那帶著一絲恐懼、甚至可以說是驚駭的怒吼，連珠炮一樣地砸了過來。
“你知道她是誰嗎你就敢開除？！”
“你知道今天一大早，是誰的電話，直接打到我手機上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