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三年秋,淮安府漕運碼頭的晨霧還未散盡,一艘烏篷船就被岸邊的山匪攔了下來。船里端坐的正是新科進士蘇文斌,他身著青色圓領袍,面容清癯卻難掩意氣——苦讀三十載,終于考中三甲進士,被授松江府推官,今日正要帶著妻子柳氏和一雙兒女赴任。
“留下財物,饒爾等性命!”為首的山匪面蒙黑巾,長刀架在船舷上。蘇文斌忙讓仆從奉上盤纏,怎料山匪瞥見柳氏腕間的銀鐲,眼神一厲:“這等美人,不如隨我回山寨享福!”柳氏誓死不從,抱著十歲的女兒明蘭和八歲的兒子明軒哭喊道:“求大王放過孩子!”
混亂中,蘇文斌撲上去阻攔,被山匪一刀刺中胸口。柳氏見狀,抱著山匪的腿便咬,也被亂刀砍倒。明蘭死死護著弟弟,眼睜睜看著父母倒在血泊中。山匪搜走財物后,見姐弟倆模樣周正,便賣給了路過的人牙子,輾轉半月,被賣到了蘇州府的王主事家中。
王家主人王顯宗是工部主事,年過四十才得一子承嗣,正需個伶俐書童。明軒自小跟著父親讀書,三字經倒背如流,當場便被留下。而明蘭因容貌清秀,被王夫人看中,給剛納的妾室張氏做了貼身丫鬟。當晚姐弟倆在柴房見面,明蘭抱著弟弟哭得渾身發抖:“軒兒,姐姐一定護著你,將來咱們找機會逃出去。”
可沒等姐弟倆謀劃逃生,王顯宗便發現了明軒的過人之處。那日王承嗣背書時卡殼,一旁研墨的明軒順口接了下去,字字清晰。王顯宗驚問之下,得知他是進士之子,當即動了心思:“這孩子是塊讀書的料,若能培養成才,將來定是我王家的助力。”
次日,王顯宗便讓人給明軒脫了奴籍,安排他和兒子一同在書房讀書。明蘭得知后,悄悄將自己攢下的半吊錢塞給弟弟:“軒兒,好好讀書,爹娘在天有靈,定會看著你出人頭地。”此后每日清晨,明蘭都會提前起身,把溫熱的米粥藏在袖筒里帶給弟弟;夜里就著柴房的微光,縫補明軒磨破的袖口,指尖被針扎得滿是血痕也不吭聲。
王承嗣天性頑劣,見明軒比自己聰明,時常故意刁難。有次趁先生不在,將墨水潑在明軒的考卷上。明軒正要理論,明蘭恰好送點心進來,忙拉著弟弟勸道:“忍一時風平浪靜,咱們寄人籬下,不可惹事。”轉頭卻偷偷找到王顯宗,將事情原委說清,又拿出自己偷偷抄錄的考卷佐證。王顯宗見明軒字跡工整、立論清晰,越發看重他,反而斥責了兒子一頓。
時光荏苒,六年過去,明軒已長成眉清目秀的少年。他深知姐姐為自己付出良多,讀書越發刻苦,常常徹夜不眠。明蘭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張氏見她懂事能干,又知她是明軒的姐姐,對她頗為倚重,私下里常給她些銀錢,讓她補貼弟弟。只是妾室的身份終究尷尬,府里下人雖不敢明著輕視,背后卻總說些“丫鬟出身”“沒名分”的閑話。
宣德九年鄉試,明軒要去南京赴考。臨行前夜,明蘭將一個布包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她這些年攢下的二十兩銀子,還有一枚半舊的銀簪,那是母親柳氏留下的遺物。“軒兒,路上小心,考中與否都要平安回來。”明蘭紅著眼眶,“這簪子你帶著,就當姐姐在身邊陪著你。”明軒攥著布包,淚水奪眶而出:“姐姐放心,我若考中,定讓你過上體面日子。”
蒼天不負苦心人,明軒一舉考中鄉試解元。消息傳回蘇州,王顯宗大喜,當即給明軒置辦了新宅院,還讓明蘭搬過去照料弟弟的起居。明蘭卻婉拒了:“主家待我們姐弟恩重如山,如今軒兒雖中了解元,尚未功成名就,我怎好撇下主家獨去?”王顯宗聽聞后,對這個重情重義的姑娘越發敬重,私下里便有了給她抬身份的心思。
三年后,明軒赴京參加會試,一路過關斬將,竟奪得會元。殿試那日,宣宗皇帝見他少年老成,應答如流,尤其問到“如何平衡忠孝”時,明軒伏地叩首:“臣幼年失怙,賴姐姐含辛茹苦撫育,又蒙王主事恩義相助,方有今日。臣以為,忠者報君國,孝者敬長親,二者皆不可負。”宣宗龍顏大悅,當即點他為狀元。
狀元游街那日,蘇州城萬人空巷。明軒騎著高頭大馬,身著狀元紅袍,目光卻在人群中急切搜尋。當看到街角茶肆里站著的明蘭時,他勒住馬韁,眼中滿是淚光。明蘭捂著嘴,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六年的隱忍、期盼,在此刻盡數化為欣慰。
按慣例,新科狀元要在京城修建狀元樓,宴請百官。明軒卻向宣宗奏請,要先回蘇州一趟:“臣有一姐,多年來為臣操勞,臣需當面謝恩。”宣宗感念他的孝心,不僅準奏,還御賜了“忠孝傳家”的匾額。
明軒回到蘇州王家時,王顯宗早已率全家等候在府門外。明軒上前深深一揖:“王公大恩,明軒沒齒難忘。”王顯宗連忙扶起他,笑道:“狀元公不必多禮,這都是你自己爭氣。”說話間,明蘭從人群后走出,姐弟倆四目相對,千言萬語都化作無聲的哽咽。
當晚,王顯宗擺下盛宴。酒過三巡,他起身說道:“明蘭姑娘在我府中多年,賢良淑德,我早已將她視作家人。如今明軒狀元及第,她這妾室身份終究不妥。我已與內人商議,明日便為明蘭姑娘辦脫籍文書,認她做義女,如何?”
明軒聞言,當即離席叩首:“王公此舉,勝過再造之恩!”明蘭也驚呆了,她從未想過自己能擺脫妾室身份,還能被認作義女。王夫人拉著她的手,溫柔地說:“這些年你照料承嗣、幫扶明軒,我們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弟弟有出息了,你也該有個體面的身份。”
三日后,王家為明蘭舉辦了認親儀式,蘇州知府親自前來見證。明蘭身著錦裙,頭戴珠釵,正式成為王顯宗的義女。消息傳開,那些曾經背后嚼舌根的人,如今都換了一副恭敬的模樣。
明軒在蘇州修建了狀元樓,樓內專門辟出一間廂房,供奉著父母的牌位。他還向朝廷舉薦王顯宗清廉能干,宣宗下旨將王顯宗升任工部郎中。王承嗣經此一事,也收斂了頑劣性子,跟著明軒刻苦讀書,后來竟也考中了舉人。
次年春,明軒在京城任職,將姐姐明蘭接到身邊。不少王公貴族聽聞狀元公的姐姐賢良淑德,紛紛前來提親。明軒仔細挑選,最終為姐姐擇定了翰林院編修李大人——李大人喪妻多年,為人忠厚,且知曉明蘭的經歷后,非但不嫌棄,反而敬佩她的堅韌。
成婚那日,明軒親自為姐姐執扇,宣宗御賜的“忠孝傳家”匾額高懸于喜堂之上。看著姐姐身著鳳冠霞帔,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明軒想起當年漕運碼頭的慘狀,想起柴房里的相依為命,不禁感慨萬千。
后來,蘇州百姓將這段故事編成歌謠傳唱:“蘇狀元,命不凡,姐弟情深闖難關。王家恩,記心間,忠孝傳家美名傳。”而那座狀元樓,也成了蘇州城的一處勝景,往來游人聽聞這段故事,無不贊嘆姐弟倆的情深義重,更感念王家的善舉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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