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放下武器,繳械不殺!”
山谷間的喊話帶著金屬的回音,震得人耳膜發(fā)麻。
被圍在谷底的女人緩緩抬起頭,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跡,竟露出一個凄然的冷笑。
“讓我繳械可以。”
她的聲音不大,在空曠的山谷中卻異常清晰。
“先讓你們趙團長親自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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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五零年,深秋。
云南西部的蒼山,已經(jīng)被連綿不絕的陰雨浸泡得無比濕冷。
濃重得化不開的晨霧,像一塊巨大厚實的灰色幕布,將險峻的“一線天”山谷死死罩住。
這里,是滇西女匪首“穿山鳳”最后的藏身之地。
解放軍剿匪部隊的包圍圈,經(jīng)過數(shù)月的拉鋸,已經(jīng)像一道冰冷的鐵索,在這里收到了最緊的一扣。
長達數(shù)月的追剿與戰(zhàn)斗,讓這支曾經(jīng)在山林間來去如風(fēng)的隊伍,此刻已是真正的窮途末路。
山谷的外面,是軍號聲和擴音器里一遍遍重復(fù)的政治喊話。
肅殺的兵氣,混雜著腐爛落葉和濕潤泥土的腥味,滲透了每一寸冰冷的空氣。
山谷的里面,是彈盡糧絕的死寂,和傷兵竭力壓抑卻依舊無法忍住的低聲呻吟。
林晚,也就是別人口中那個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穿山鳳”,正靠在一塊濕滑的巨大青石上。
她的手指,在無意識地反復(fù)摩挲著手中那把老舊駁殼槍冰冷的機身。
這把槍,已經(jīng)陪伴了她很多年。
槍里,只剩下最后一顆子彈。
她的眼神疲憊不堪,眼白里布滿了細密的血絲,可在那無法掩飾的疲憊深處,依舊藏著狼一樣的銳利。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山谷里的每一個角落。
視線所及之處,是一張張追隨著她,寫滿了絕望與茫然的臉。
有滿臉風(fēng)霜、皺紋深陷的老人。
有在母親懷里因為饑餓而哭不出聲的嬰孩。
也有一些臉上還帶著稚氣,卻過早地學(xué)會了用兇狠來偽裝自己的少年。
他們都不是天生的土匪,只是在這該死的亂世里活不下去的苦命人。
是她,林晚,將這些走投無路的人一個個聚攏在身邊。
是她給了他們一口飯吃,給了他們一個暫時的庇護。
也是她,帶著他們走上了這條無法回頭的道路。
“大當(dāng)家的,我們跟他們拼了!”
一個在戰(zhàn)斗中斷了胳膊的漢子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對,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附和的聲音稀稀拉拉地響了起來,卻顯得那樣有氣無力。
林晚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拼?
現(xiàn)在還拿什么去拼?
用這些老弱病殘的血肉之軀,去撞擊對面山頭上那些早已構(gòu)筑好的機槍陣地嗎?
那不是拼命,那是白白送死。
她的親信,一個叫阿牛的啞巴,焦急地湊到她身邊。
他用粗糙的手指,在她手心飛快地比劃著,示意她從山谷后方的一條密道獨自突圍。
那條路,極其隱秘,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林晚看懂了他的意思,也只是再次搖了搖頭。
她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一個蜷縮在角落里的婦人身上。
婦人的懷里,用一塊破布包裹著一個瘦小的嬰兒。
嬰兒的母親,在昨天黃昏的最后一次突圍中,替她擋了一槍,已經(jīng)死了。
她走了,這個嬰兒怎么辦?
她走了,山谷里這幾百號信任她、追隨她的老弱病殘又該怎么辦?
成為解放軍的俘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跟著她繼續(xù)頑抗到底,等待所有人的,只有冰冷的死亡。
擴音器的聲音再一次打破了山谷的寂靜,這次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最后威嚴(yán)。
“里面的土匪聽著,這是最后的通牒!”
“給你們一個小時的時間考慮!”
“一個小時后,如果再不放下武器,走出山谷,我們將發(fā)起總攻!”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這最后通牒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山谷里每個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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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連最后的呻吟聲都消失了。
一種比死亡更加沉重的寂靜,籠罩著所有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聚焦在了林晚的身上。
她在等她做出最后的決定。
林晚緩緩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和草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似乎要將這山間的霧氣都吸進自己的肺里。
然后,她從地上撿起一根已經(jīng)干枯的樹枝,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用盡力氣將其折成了兩段。
清脆的折斷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我?guī)銈儯叩筋^了。”
她的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平靜。
“這條路,走錯了,也走累了。”
“不想死的,就跟我出去。”
說完這句話,她將那把僅剩一顆子彈的駁殼槍,重新別回了腰間。
她沒有扔掉它,這是她最后的尊嚴(yán)。
接著,她第一個邁開腳步,朝著谷口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濃重得化不開的晨霧中顯得異常單薄,卻又透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決絕。
她身后的那群人,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
幾秒鐘后,人群開始騷動。
最終,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懀谏焦戎薪佣B三地響起。
那是各種各樣的武器被扔在地上的聲音。
有老舊的漢陽造,有生銹的大刀,還有削尖了的木棍。
他們選擇了相信她最后一次。
山谷口。
解放軍指揮員趙振邦正舉著望遠鏡,一動不動地觀察著谷內(nèi)的動靜。
他年約三十五歲,面容剛毅,臉頰因為長期的風(fēng)吹日曬而顯得有些黝黑,眼神卻像鷹隼一樣銳利。
身上的軍裝雖然有些陳舊,領(lǐng)口和袖口卻洗得干干凈凈,燙得筆直。
數(shù)月的剿匪戰(zhàn)斗,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把剛剛飲過血、出了鞘的利劍,散發(fā)著逼人的寒氣。
“報告團長,谷內(nèi)還是沒有動靜。”
一名跟在他身邊的警衛(wèi)員低聲報告。
趙振邦放下了望遠鏡,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這個外號叫“穿山鳳”的女匪首,是他自從參加剿匪戰(zhàn)斗以來,遇到的最難纏的一個對手。
她狡猾如狐,兇狠如狼,帶著一群由老弱婦孺組成的烏合之眾,竟與他的正規(guī)部隊在崇山峻嶺間周旋了近半年之久。
他實在想不通,一個女人,哪來這么大的能耐和韌性。
就在這時,埋伏在前沿陣地的哨兵突然發(fā)出了警示。
“有人出來了!”
趙振邦的心頭一緊,立刻重新舉起了望遠鏡。
鏡頭的視線里,一個孤單的身影,正從濃霧中緩緩地、一步步地走出來。
那是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烏黑的頭發(fā)凌亂地挽在腦后,幾縷濕漉漉的發(fā)絲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她沒有攜帶任何可以被稱之為武器的東西,雙手空空地垂在身體兩側(cè)。
她的步履有些沉重,但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平穩(wěn)和鎮(zhèn)定。
趙振邦的心頭微微一震。
這個女人,就是“穿山鳳”?
他曾經(jīng)在腦海里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這個女匪首的樣子。
他想過她或許青面獠牙,或許滿身橫肉,或許像戲文里唱的那樣兇神惡煞。
可眼前的這個女人,除了眼神中那股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憊,看起來竟和那些在田間地頭隨處可見的鄉(xiāng)下女子,沒有太大的兩樣。
02
林晚走到了包圍圈的前沿。
數(shù)十支黑洞洞的槍口,在同一時間齊刷刷地對準(zhǔn)了她。
她對這些足以將她瞬間打成碎片的威脅視若無睹,只是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越過了那些因為緊張而面孔緊繃的士兵,直直地落在了那個佩戴著指揮員標(biāo)識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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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振邦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迎著她的目光走了過去。
他身后的政委和警衛(wèi)員想要跟上,被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兩人相距十步,停下。
一個,是代表著勝利與秩序的剿匪首長。
一個,是代表著失敗與混亂的女匪頭目。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只有山間的冷風(fēng),吹過林梢,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場終結(jié)的對峙伴奏。
“你就是穿山鳳?”
趙振邦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軍人特有的威嚴(yán)和審視。
林晚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我的那些弟兄們,能活嗎?”
她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求饒的意味。
“只要他們放下武器,主動投降,我們的政策是繳械不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趙振邦用一種公式化的語氣回答道。
“好。”
林晚輕輕地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答復(fù)還算滿意。
她轉(zhuǎn)過身,朝著自己身后的山谷,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
“都出來吧!”
這聲呼喊在山谷中反復(fù)回蕩,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解脫。
片刻之后,山谷的濃霧里,一個接一個的人影開始浮現(xiàn)。
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垂著頭,默默地將手中各式各樣的武器扔在指定的地點。
然后抱著頭,在戰(zhàn)士們的看管下,在空地上蹲成了一排。
林晚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追隨她的人一個個走出深淵,走向未知的命運。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直到最后一個人走出山谷,她才重新回過頭來。
“現(xiàn)在,輪到你了。”
趙振邦的語氣依舊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姓名,籍貫,說清楚。”
林晚的目光終于從那些部下的身上收回,重新看向趙振邦。
“我沒有名字。”
她平靜地說道。
“你們叫我穿山鳳就行了。”
趙振邦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頑固不化。”
他從鼻子里發(fā)出了一聲冷哼,對身邊的警衛(wèi)員使了個眼色。
“把她綁起來,帶回去嚴(yán)加審問。”
兩名身材高大的戰(zhàn)士立刻上前,手中拿出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粗麻繩索。
“等等。”
就在繩索即將觸碰到她身體的瞬間,林晚突然開口。
所有人的動作都在這一刻停住了。
只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數(shù)十支步槍的瞄準(zhǔn)之下,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慢慢地伸向了自己貼身的內(nèi)襯里。
這個動作,立刻讓周圍剛剛有所緩和的氣氛,再一次緊張到了極點。
“不許動!”
“把手舉起來!”
數(shù)支步槍的槍栓被拉得咔咔作響,那些黑洞洞的槍口死死地對準(zhǔn)了她的心臟和頭顱。
只要她有任何一絲可疑的舉動,立刻就會被打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林晚似乎沒有聽到這些聲嘶力竭的警告。
她的動作很慢,很慢。
慢到每個人都能看清楚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也沒有任何的瘋狂。
反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珍重。
趙振邦沒有下令開槍。
他那如同獵人般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女人的手,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終于,她的手從懷里完全掏了出來。
她的手中,握著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方方正正的小東西。
那塊油布,因為常年貼身存放,已經(jīng)被磨得油光發(fā)亮,邊緣起了細密的毛邊。
看到不是手槍或者匕首之類的兇器,周圍的士兵們都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但依舊沒有放松應(yīng)有的警惕。
林晚沒有看趙振邦,也沒有看周圍任何一個人。
她的眼神,全部都落在了那個小小的油布包上,目光里充滿了極其復(fù)雜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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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地將那個油布包遞給離她最近的一名戰(zhàn)士。
“把它,交給你們首長。”
她的聲音,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竟帶著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輕微的顫抖。
那名戰(zhàn)士有些猶豫,他下意識地回頭,用眼神請示趙振邦。
趙振邦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戰(zhàn)士這才接過那個油布包,快步送到趙振邦的面前。
趙振邦接了過來,放在手心掂了掂。
很輕。
幾乎沒有任何分量。
他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和一絲不屑,或許是什么求饒的信物,又或者是某種不值錢的賄賂。
他帶著這種復(fù)雜的心情,開始解開那層層包裹的油布。
油布很結(jié)實,顯然是經(jīng)過桐油特殊處理過的,可以有效地防水防潮。
他解開了第一層。
又解開了第二層。
油布下面,還有一層柔軟的棉布。
當(dāng)他將最后一層棉布也小心翼翼地揭開之后,一個黑乎乎的小東西,終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在看到的瞬間,趙振邦的身體,如同被一道看不見的九天驚雷狠狠地劈中了。
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剛才還如山岳般穩(wěn)重的身體,猛地劇烈一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臉上的血色,在短短的一秒鐘之內(nèi),褪得一干二凈,變得慘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