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老爹走了,這些日記、藏書,還有我和你母親之間的通信,你準備怎么辦?”面對父親張沖波的詢問,1990年出生的兒子大手一揮,隨口說出四個字:“付之一炬!”這雖是玩笑話,卻讓張沖波心里咯噔一下。
這是一個小小的觸動。不久之后,他從報紙上看到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成立20周年的報道,受到了更大的觸動。他和妻子駱淑景毅然決定,將他們戀愛和婚后五年間往來的145封情書捐獻給家書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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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贈現場(從左至右:張沖波、駱淑景、家書館副館長張丁)
在10月17日的捐贈儀式上,家書博物館副館長張丁的話點明了這些信件的分量:“這些信不僅是他們兩人的愛情故事,還通過對當時社會發展、習俗風尚、文藝作品的討論,原汁原味地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真實的社會風貌。”
張沖波和駱淑景的名字,在《讀庫》和“真實故事計劃”的讀者中并不陌生。他們一個致力于記錄“三門峽水庫移民”和“中條山戰役難童”等口述歷史的采訪,寫下了《難童》《移民敦煌》等紀實性文章;一個關注個體命運,寫出了《寡居》《中師二班》等非虛構作品。而這145封從1986年到1991年的信件,則是他們筆耕生涯的起點。可以說,這對來自河南的文壇夫妻檔,既是情書里的戀人,也是時代記憶的“書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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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沖波、駱淑景夫婦
145封信
藏著他倆的愛情和80年代
張沖波和駱淑景都是河南人,一個生在靈寶,一個家在盧氏。1984年的豫西山區,像全國各地一樣,文學的種子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蓬勃生長。河南省盧氏縣“春萌詩社”里,21歲的張沖波與24歲的駱淑景因詩結緣。
那時張沖波剛從洛陽林校中專畢業,分配到盧氏縣東灣林場工作,成了一名端鐵飯碗的“國家干部”;而駱淑景高考落榜后回家務農,身份是農民。“并且當時我還是一個‘大齡剩女’,我的同學許多高中畢業十八九、二十歲就結婚了,我這時還在‘自學成才’,東跑西躥,為前程奔波。”駱淑景回憶起當年與張沖波之間的差距,直言“在正常人看來都是鴻溝”。張沖波的母親更是心存顧慮,對兒子嘀咕著:“好不容易供你畢業了,成了公家人,你應該找個好媳婦才對。都說深山出俊鳥,而你找的這個,相貌、工作、家庭一樣不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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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的鴻雁傳書
但張沖波是個性情倔強的人,自1986年春天,他寫下了給駱淑景的第一封信后,兩人開啟了長達5年的鴻雁傳書。黃河兩岸的距離,被一封封信件縮短,現實中的差距,在字里行間消融。漸漸地,他們從詩友變成了戀人。駱淑景說:“現在看當年的那些信,改革開放初期的印記特別明顯,那時候,各種思潮奔涌而來,我們兩個處于邊遠地區的文學青年都感受得到,于是借著書信做思想交流、情感交流,在當時也是最典型的溝通方式。”
張沖波喜歡寫作,上中專時就堅持記日記,至今,他的日記已累計百余萬字。張沖波說:“和她通信的同時我也記日記,日記更真實,她的優點缺點我在日記里寫的都有。當時我還喜歡一個同事的妹妹,那段時間的思想斗爭也都寫在日記里了。”在捐贈現場瀏覽他寫給駱淑景的信,其中不僅有熾熱的情愫,更有對人生、文學、社會的思考。而駱淑景的信,則滿是上進心與通透感,讓張沖波的同事都忍不住稱贊:“這個女子不簡單,素質高,有追求。”
書信里的共鳴終究要落地,張沖波也情不自禁地講起獨自過黃河去找駱淑景的往事。1986年夏天,駱淑景還在山西“中條山下,黃河岸邊”的一個小鎮上教書,張沖波要給愛人一個驚喜,“路挺遠的,我從盧氏坐長途汽車四個小時到靈寶縣城,再坐班車到靈寶老城村,下了車再步行十多里走到黃河岸邊。那是一個小渡口,我坐了一艘有五六個人的小船,浪很大,很驚險。我是河南的,由于她,我第一次踏上了山西的土地。過了河,我還要步行30里路走到陌南鎮,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又走了15里,才來到她所在的小鎮,到她學校都晚上9點多了,盡管是夏天,天也已經黑凈了。看到我,她喜出望外,也非常感動。”
在張沖波一位口才出眾的同事專程上門勸說后,張沖波的母親終于松口。1987年國慶節,兩人喜結連理。婚后兩人依然是分居兩地,書信還是溝通交流的重要媒介,只是內容從談詩論畫的風花雪月變成了柴米油鹽的瑣瑣碎碎。
今年8月,兩人的信件由廣東人民出版社結集出版,書名為《紙上談愛:情書里的父母愛情》,將這一段始于文字的愛情,變成了可供品讀的時代標本。
婚后,張沖波繼續在盧氏林業、盧氏中藥材辦公室工作,駱淑景調回老家后,則先后在縣委宣傳部、鄉鎮任職。兩人雖然崗位不同,卻始終保持著對文字的熱愛,書信里的記錄習慣,逐漸延伸為對廣闊世界的書寫。他們從記錄彼此的小情小愛,轉向打撈那些即將被遺忘的集體記憶。
對寫作的熱愛
是兩個人的生活底色
談及自己的寫作,張沖波坦言,是受歷史學家唐德剛為李宗仁、張學良做口述歷史的影響,他認定“口述語言比書面文字更有力量”。于是,他購置DV、錄像機,利用業余時間投身到口述歷史的記錄與整理中。
選題從身邊做起,“剛開始講我喜歡的,我母親是個大家族,我遠遠近近有14個外爺(外公)、24個舅舅、16個姨,我的二外爺曾經是國民黨靈寶縣長,抗戰時期參加過洛陽保衛戰。他的大兒子就是我的大舅,先是考上南京體育大學,后又考上上海同濟大學法學院,1949年去了臺灣。1991年,他從臺北出發,輾轉36個小時回到家鄉。所以我后來就寫了一篇《大舅回鄉》,寫這段家族歷史,投給了《讀庫》。”
自此后,他對采訪和寫作的熱愛愈發執著,還一直堅持實地采訪,“不管是三門峽移民還是中條山戰役的親歷者,我都必須到現場去,接觸到實實在在的人。”
這份執著在《移民敦煌》的創作中達到了頂峰。三門峽水庫的移民史,是一段被時光塵封的集體記憶。1956年,為了支持水庫建設,三門峽市所屬三個縣的百姓遠赴甘肅敦煌定居,后來大部分人因不適應當地氣候等原因,歷經波折重返故土,少部分人則選擇留在了西北。這段移民史,藏著太多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卻鮮少被系統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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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沖波采訪移民
這項采訪計劃是2018年10月正式啟動的。張沖波生在靈寶,從小就聽老人們說起過水庫移民的故事,決定動筆時,他深知這不是一項輕松的任務。移民們分散在兩地,且大多年事已高,記憶正在衰退,這讓張沖波覺得每一次采訪都像在與時間賽跑。為了盡可能全面地收集素材,他與支持自己的同學端虎,利用周末和節假日,開著車穿梭在敦煌和三門峽兩地。三年時間里,踏訪了移民涉及的3個縣、18個鄉鎮和48個村,累計采訪移民208人。
談起當時的采訪,張沖波雖然仍是開朗地邊笑邊說,言談話語卻讓人不難想象過程的艱辛。有時為了找到一位親歷者,要翻山越嶺走幾十上百里路;有時老人記憶模糊,需要耐心引導,才能拼湊出完整的故事;遇到性格內斂的受訪者,要反復溝通,才能打開他們的話匣子。張沖波和受訪者最短的訪談只有十幾分鐘,最長的持續有數小時。
2020年,外出采訪因疫情變得困難,張沖波便在家中整理這些錄音和筆記。最終,幾百個小時的視頻資料,被他整理成了38萬字的原始素材。
“整理文字的過程,就像重新經歷了一遍他們的人生。”張沖波說,他在這些故事里看到了移民們的堅韌與豁達:“在敦煌,他們面對不適應的氣候,要開墾荒地、搭建房屋,在戈壁灘上建起家園;回歸故土后,又要重新適應環境,從零開始打拼。我也看到了他們的柔情,一位老人告訴我,他一直珍藏著出發時帶的一把家鄉泥土,幾十年都沒有丟掉,仿佛聞到那股土味,就回到了老家。”他將精選后的15萬字書稿寄給《讀庫》主編,主編讀完非常震動,很快回復:“好,向你致敬。”
除了《移民敦煌》,張沖波的其他作品也聚焦于口述歷史,同樣充滿溫度。《難童》一書里,他記錄的是中條山戰役后難民的苦難歷程。眾多的難民中,他選擇的是14歲以下的難童。
1941年中條山戰役爆發,山西平陸、夏縣、垣曲三縣萬余百姓偷越日軍封鎖線,逃過黃河,卻又遭遇1942年的河南旱災和蝗災。難童們組成丐幫乞討,遇到吝嗇的掌柜,便使用“開頂”的絕招:年長者割破自己的頭皮,用鮮血敦促對方給錢。這些觸目驚心的細節,在親歷者陸續離世的背景下,成為對那個舊時代的珍貴佐證。
駱淑景的創作則偏向“內在觀照”,風格細膩,文筆流暢優美。最初,是張沖波動員她記錄父親講述的駱氏家族往事,她將其創作成非虛構作品《盲流》。另一部作品《中師二班》,是以其自身經歷為藍本,描繪了上世紀80年代中師生活的點滴;發表于《讀庫2303》的《寡居》,則通過采訪村里10位喪偶女性,展現了農村女性在時代變革中的頑強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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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雞毛里的相伴之道
“我寫的稿子,都是經過她改的,她在文字上給我把關。”張沖波坦言,妻子的沉穩恰好彌補了自己性格上的“冒失”和張揚。張沖波喜歡奔波于田野鄉間,駱淑景則深耕身邊人事,她擔心他“下太大力氣”不安全,他堅持“實地采訪才夠真實”,兩個人的創作方式不同,卻在記錄歷史的道路上形成了奇妙的互補。
“他性格張揚,不太通曉人情世故,做事冒失容易激動。”“她老批評我太自負,還總教育我要沉穩。”談及彼此的性格,張沖波與駱淑景的“吐槽”里滿是默契。這對“吵”了半輩子的夫妻,在性格的碰撞與互補中,走出了獨有的相伴之道。
張沖波說自己事業不太順,“付出了半生,文學路上歷經波折”,而駱淑景始終是他的堅實后盾,“遇到好多困難,都是她在擔當”。
在《移民敦煌》的采訪過程中,這種擔當體現得尤為明顯。駱淑景說:“他做事總愛一頭扎進去,不管不顧。”張沖波外出采訪時,常常早出晚歸,有時甚至住在村民家中。她既擔心他的安全,又要打理家里的瑣事。有一次,張沖波在山區采訪時遇到暴雨,山路泥濘難行,車輛被困,直到深夜才聯系上家人,駱淑景那一刻又生氣又心疼。即便如此,她也并未阻止過丈夫的腳步,“他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想,他做的是有意義的事情,他想做就做吧。”
為了支持張沖波的創作,駱淑景承擔了更多的家庭責任,還幫他整理采訪素材、校對和潤色稿件。在駱淑景心目中,張沖波寫的東西有靈氣,但有時不夠嚴謹,“我幫他把關細節”。而張沖波也懂得妻子的付出,每次采訪回來,會把采訪中遇到的故事都講給她聽。他們的愛情,就在這樣的相互扶持中,愈發深厚。
讓他們講講愛情保鮮秘笈,他倆異口同聲說“哪有什么秘笈”,繼而仔細想想后回答:“一是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三觀基本一致;二是遇到磕碰的時候都想想當初,要尊重感情,不能讓以前的追求付之東流。”
在他們看來,愛情不是“志同道合”的口號,而是“一地雞毛”里的互相包容。“現在年輕人要求高,我們那時候不講究物質,只看重精神契合。”張沖波感慨,如今的年輕人“只想現成、不想付出”的心態不可取。面對兒子的婚戀問題,兩人雖然也會“爹味十足”地勸說“要保持積極態度”,卻也理解時代不同,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情感節奏。
“爭吵和磕磕絆絆是正常的,但生活中的本質是互相關心。有時候他能把你氣死,但過后還是放不下他,還要為他操心,這就是愛人和家人嘛。”駱淑景一句總結的話似乎道出了婚姻的真諦。
在張沖波和駱淑景的生活里,有創作理念的分歧,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更有性格差異的碰撞,他們卻始終認為“吵到底還得過,因為沒有退路啊”。這是一份經過歲月淘洗的感情,正如他們筆下的口述歷史,沒有驚天動地的傳奇,卻有著安穩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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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春萌詩社
慢慢寫慢慢過
記下不該忘的人和事
捐贈家書前,張沖波早已將所有信件掃描存檔,“電子版轉給博物館,你們就省事了”。這份細致,源于他對這些文字的珍視,更源于對歷史傳承的憂慮。“進入數字時代,這些東西對年輕人來說是隔代的,感興趣的不多,能在家族里傳承幾代的太少了。”副館長張丁的話,道出了書信這類物質載體在當下的困境。
而張沖波與駱淑景的捐贈行為,恰是對這種困境的回應。他們深知,書信的實用功能在當今社會已經基本消失,但其中的禮儀格式、寫作方式以及思想情感都是重要的文化遺產。“就像非物質文化遺產講究傳承,物質遺產需要保護,而書信的傳承人,我認為是全體人民。”張沖波的話里滿是使命感。在這個“換筆”的時代,老一輩逐漸故去,互聯網讓手寫文字成為奢侈,張沖波和駱淑景的記錄和捐獻,可以被視作對抗遺忘的自覺行動。
張沖波在《移民敦煌》的前言中寫道:“這些移民的故事,是大時代里的小敘事,卻藏著最真實的人性光輝。我希望用文字留住它們,讓后人知道,曾經有這樣一群人,為了國家建設,付出了青春與家園。”后記里,他又寫道:“采訪的過程,是一次靈魂的洗禮。我遇見了太多堅韌與善良,也更明白記錄的意義。歷史不該被遺忘,那些平凡人的犧牲與堅守,值得被永遠銘記。”
這兩段文字,正是他創作初心的寫照。從黃河兩岸的情書,到田野鄉間的訪談,從個人愛情的守護,到集體歷史的打撈,張沖波與駱淑景的愛情故事和文學創作,是個人史與家國史的交織,也是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共鳴。他們用手寫書信、實地采訪,以及筆耕不輟的“笨拙”方式,在快節奏的時代里,留下了“慢”的意義。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王勉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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