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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上有人感嘆,無法理解體制內的人怎么能對自己護照被收走反應如此平淡,難道安穩的生活就是一切?
底下有人揶揄:“‘平淡地接受’,這個段位,低了。我見過以收走護照為自豪的。原話是:‘他居然能自由出入國門而不受管理,可見社會地位也就那樣。’”
自然也有人不以為然,有一位“real谷智軒”(不知是不是那位時政評論員本人)反唇相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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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在旁觀這場罵戰后,不屑地認為上述對立雙方都不過是陷在自己繭房里的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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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不少人都說這場論戰著實精彩,但這其實是詭辯。
當 有人批判一種現象時,詭辯者的策略不是討論現象本身,而是攻擊批判者的姿態——這其實是向壁虛構的,難道批判體制內對護照態度的,就一定是什么矯揉造作的“世界公民”嗎?而把這兩種不同的立場看作是不分彼此、互為鏡像,又進一步攪渾水,最后消解了批判的意義。
當“三旬木”批判這一現象時,其論述有問題嗎?無疑是有的。
他的“震驚”意味著,他內心無法理解體制內的朋友為何能對護照被收走如此反應平淡,進而將之解釋為一種麻木:這些人滿足于已到手的安穩,“ 如果一切偶爾順利,比如沒有加班,正常放假,相親碰到平平無奇但是正常的人,他們甚至覺得幸福”。
問題就在這里:他不自覺地采取了一種“外部視角”,這既讓他顯得“旁觀者清”,卻也表明他無法從內部視角出發去體會和理解當事人的處境。本來,他的“震驚”可以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但他卻停留在這門口,并沒有走進去,多問一句:“他們為什么會這樣?”
這就好比你看到一個女性深陷在痛苦的婚姻里,卻又難以掙脫,此時僅僅震驚于她沒能像你期望的那樣做出明智的決定,那說不定適得其反,因為她需要的不是傲慢的“旁觀者清”,而是慈悲的共情理解:她之所以無法離開,肯定有著復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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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國持有有效護照的人口比例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手里有護照的中國人還不到12%(截至2025年7月,全國共1.6億本普通護照),也就是說,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沒出過國,也沒覺得這是多重要的權利——這就好像你本來就對那些高檔餐廳沒什么興趣,那要是有一天被禁止去就餐,你可能也沒啥感覺。
如果本來也難得出國,那么護照被收走,對體制內的人來說,只不過是小小的不便,但如果力爭自持,必然就要跟單位鬧翻,自此辦任何申請都拿不到在職證明,護照到期也無法換新。也就是說,收益很小,代價卻很高昂:你得在旅行自主權和體制內工作之間二選一。何況,本來進入體制就得放棄掉一部分自主權,再多放棄掉一點又怎么了?
當然,在“平淡接受”的外表之下,同是體制內的人,心態也形形色色:有的人將之視為必須遵守的紀律;有的人本來就無意出國,真心擁護;有的人只是無奈接受;確實也有人自豪地看作是特殊待遇,但也有人不過是自嘲……不論如何,就像我一位體制內朋友說的,這樣的事多了,你就會覺得,“不然又能怎么樣呢?”
這與其說是那種“爭取權利,活出自我”的做派,不如說是一種生存之道:讓渡一部分自己的權利,找到能安穩度日的一個蘿卜坑,熬過這漫長的一生,太太平平就好。
人都有自我合理化的本能,因為無論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如果你不能認同這種活法,那必然會相當痛苦,因而每個人都會生出一種自發的沖動,說服自己相信那就是最好的。然而,如果你心底里清楚這并不是真正好的,那么這種自我欺騙是無法承受真實的:當被人戳破時,難免感到分外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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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中國人來說,“過日子”具有存在論的意義,他們想聽到的是理解,而不是那種“你這活法不對”的批判,這會被自動視為對他整個人格的否定,為了避免內心坍塌,本能的反應就是直接攻擊批判者,因為這是恢復心理平衡的最簡單辦法。
這樣,彼此處境的差異,最后往往使得爭論焦點模糊,偏離了方向,陷入雞同鴨講的境地。因為詭辯者的目的并不是爭論問題本身,而是在表達一種情緒,是“對人不對事”的——當他把批判者扭曲成一個可笑的形象時,就獲得了一種自我安慰:我無須聽這種人說三道四。
也就是說,他們關心的并不是問題本身,而是提出問題的人,哪怕他們自己也知道有問題,但你說出來,他們就疑心你不懷好意,旨在讓他們丟臉,于是反過來質疑你沒有資格批評。
2005年冬,我第一次去東北,在去長春的火車上,鄰座得知我是上海來的,感慨“上海好啊”,然后就滔滔不絕地數落長春這些年來城市發展的種種問題:轉型緩慢、經濟缺乏活力、年輕人看不到希望……聽到后來,我都有幾分尷尬,說:“其實上海也有自己的問題,像長春這樣的小城市自有其好處。”他看了我一眼,嘆了一聲:“長春再怎么說,也是三百來萬人的大城市,怎么在你們上海人眼里,就成小城市了?”
這是我后來在各地訪談中一再遭遇的現象:很多地方的人并非不知道本地經濟發展中出現的問題,有時甚至自己也有尖刻的批評,但你務必小心翼翼照顧他們的自尊心,因為批評家鄉乃是他們留給自己的一項特權——同樣的一番話,他們自己說是“愛之深責之切”,從我嘴里說出來,就難逃被譏諷“上海人的優越感”。
不得不承認,這種模糊問題焦點的戰術,在現實中確實有效,然而這一成功卻是有代價的:解決了提出問題的人,問題本身仍然沒有解決——如果連面對問題的勇氣都沒有,那談何成長與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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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針對我們這個社會的任何批判,都會被消解成“無意義的爭論”,因為在一些看客們眼里,彼此都不過是半斤八兩,誰也沒比誰更高明——這表明,這些看客盡管抱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心理優越感,但實際上早已喪失了相應的判斷力。
理解當事人的處境當然有必要,因為缺乏內部視角的批判,常常不但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也難以準確地擊中問題的關鍵。然而,如果公共討論的目標是為了通過批判現實、促進反思,那么,重要的就不是誰在說、有沒有資格說,而是他說得對不對。
現代社會早已不是傳統那種熟人社會,單看一段陳述,你很難猜中對方是由于什么樣的經歷、又出于什么樣的動機,單憑自己一廂情愿的想像,除了迂回地表達一下自己的怨懟之氣,其實沒什么意思,那甚至根本談不上“辯論”,卻徒然增加了溝通成本。
出現這種狀況,缺乏公共討論的規則當然是首要原因,但更直接的原因也是因為能好好說話的人太少。“好好說話”并不只是脾氣好,那是一種能力,意味著此人能不卑不亢地清晰表達自己的觀點、堅持自己的立場,但也能心平氣和地面對異議,簡言之,這是人格成熟的外顯。
我當然也清楚,到如今,人與人之間的處境相去甚遠,想要讓參與公共討論的人有耐心去共情他人,不免強人所難,太多人都不過是直覺反應,發泄一下情緒罷了,但我相信,真誠的表達,自會有人看見——正因當下的輿論場如此一言難盡,我們才深知找到一個能好好說話的人有多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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