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別去惹那個角落里看書的家伙。”老犯人壓低聲音,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恐懼。
“為什么?他很能打?”我不解地問。
“打?”老犯人嗤笑一聲,聲音發顫,“他進來前,動了動手指頭,就把城西那座山給‘搬’走了。”
01
盛夏的烈日將水泥地烤得滾燙,蒸騰起的熱浪讓遠處的鐵絲網都變得扭曲模糊。
監獄里穿著統一灰色囚服的犯人們,如同灰色的螞蟻,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團又一團。
他們唾沫橫飛地吹噓著各自早已被泛黃的卷宗記錄在案的“光輝事跡”。
一個因為搶劫時過于緊張而把刀掉在地上的男人,此刻正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如何孤身面對十幾個保安。
一個因為詐騙老人養老金而入獄的家伙,則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劫富濟貧、戲耍無良資本的現代羅賓漢。
每一個骯臟的故事,都被他們用最粗俗的語言和最夸張的肢體動作,強行扭曲成了一段不入流的江湖傳奇。
在這片由謊言和荷爾蒙構成的嘈雜聲浪中,只有一個角落,是絕對安靜的。
林淵就坐在那里。
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那墻壁上布滿了斑駁的青苔和不知何人刻下的歪扭字跡。
他手里捧著一本封面已經嚴重磨損的《地質學原理》,書頁泛黃,邊角卷曲,顯然已經被翻閱了無數遍。
他的閱讀姿態非常專注,仿佛每一個字,每一幅地層結構圖,都蘊含著宇宙的終極奧秘。
他的身形在寬大的囚服下顯得有些單薄,鼻梁上架著一副款式老舊的黑框眼鏡,斯文得像一個不小心闖入屠宰場的大學助教。
那種與生俱來的、沉靜如深淵般的氣質,與周圍暴戾、張揚、虛張聲勢的環境,形成了無比尖銳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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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友們在背后,用一種復雜的語氣,叫他“教授”。
這個外號里,三分是基于他外在形象的直接調侃。
剩下的七分,則是源于一種無法遏制、如同野草般瘋長的好奇心。
一個這樣的人,一個看起來連跟人吵架都會臉紅的知識分子,到底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才會被送進這座以關押重刑犯而聞名的監獄?
是涉及天文數字的金融犯罪,悄無聲息地掏空了哪家上市公司的金庫?
還是在某種極端情緒的驅使下,用某種超乎想象的手段,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過失?
無數個版本的猜測,在放風坪的角落、在擁擠的食堂、在熄燈后黑暗的鋪位上,如同病毒般悄悄流傳。
但沒有一個版本,能從林淵本人那里得到絲毫的證實。
因為他從不參與他們的任何話題。
他不說自己的事,也不對別人的“英雄事跡”表現出任何興趣。
他就那么安靜地存在著,像一道被精心設計過的、沒有答案的數學題,沉默地考驗著所有人的耐心,勾動著他們那點可憐的好奇。
終于,有人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被消磨殆盡了。
監區里公認的“刺頭”,一個脖子上盤踞著一條劣質青龍紋身、外號叫大彪的壯漢,今天似乎是閑得骨頭發癢,決定拿這個不合群的“教授”來找點樂子。
他仗著自己一身蠻橫的肌肉和身后幾個搖旗吶喊的跟班,大搖大擺地穿過人群,走到了林淵的面前。
他那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座小山,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遮住了投射在書頁上的那片珍貴的陽光。
林淵翻動書頁的手指停了下來。
他緩緩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穿過陰影,平靜無波地落在大彪那張寫滿了挑釁的臉上。
“喂,教授!”
大彪的聲音粗噶而響亮,像一面破鑼,成功地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
放風坪上的嘈雜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調低了音量。
“別他媽一天到晚在這兒裝深沉了,看著就讓人心里發毛,來氣!”
他咧開一張大嘴,露出一口被煙草和劣質茶葉熏得發黃的牙齒,混合著口臭的氣息噴薄而出。
“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鳥事進來的?嗯?說出來,讓弟兄們都開開眼,也省得大家伙兒天天替你瞎猜,多累得慌啊。”
他的話音剛落,周圍立刻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哄笑和附和聲。
犯人們紛紛圍攏過來,默契地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臉上掛著那種準備欣賞一場好戲的、殘忍的表情。
在監獄這種將弱肉強食奉為圭臬的生態系統里,沉默和孤僻,往往被直接等同于軟弱可欺。
而公開羞辱一個被認定的弱者,是他們為數不多的、能夠確認自身“強大”地位的低級娛樂。
林淵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一張張因為興奮而微微扭曲的臉。
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憤怒,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他的眼神,更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地質學家,在冷靜地觀察一群形態各異、但本質相同的礦石。
他緩緩地合上了那本舊書,用修長的指尖,極其輕柔地撫平了封面上因為潮濕而產生的褶皺。
這個慢條斯理、甚至帶著幾分優雅的動作,在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地……刺眼。
大彪的耐心快要耗盡了,他臉上的橫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
“老子跟你說話呢,你他媽是啞巴了還是聾了?”
他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明顯的威脅意味。
林淵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清澈,帶著一種書卷氣,與這里的環境同樣格格不入。
他撇了撇嘴,那是一個細微到近乎被忽略,卻又帶著極致輕蔑的動作。
“也沒什么。”
他淡淡地說道,仿佛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是把城西那座八百米高的青龍山,我給往西挪了一公里。”
一秒。
兩秒。
三秒。
整個放風坪陷入了一種詭異到極致的寂靜。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臉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種混雜著“我聽到了什么”和“我沒聽清”的茫然狀態。
緊接著,仿佛是積蓄已久的火山,雷鳴般的爆笑聲,轟然炸開,幾乎要掀翻這座監獄的天花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操!我他媽聽見了什么?他說他會移山!哈哈哈哈!”
一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犯人笑得捂著肚子直接蹲在了地上,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發出了尖銳的、像被踩了脖子的雞一樣的笑聲。
“愚公是你什么人啊?是不是給你托夢教你的法術啊,教授?”
“我的天爺啊,這牛逼吹的,能把咱們監獄的圍墻都給吹倒了!咱們是不是馬上就能越獄了?”
大彪本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蒲扇般的大手,像拍西瓜一樣,用力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發出“砰、砰”的悶響。
他一邊笑,一邊指著林淵,對周圍的人喊道。
“教授!教授!你他媽真是個人才!我還以為你犯了多大的事呢,原來是吹牛逼罪被判了無期啊!”
不堪入耳的嘲諷聲,尖銳的口哨聲,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匯聚成一股巨大的、骯臟的濁流,將林淵那瘦削的身影徹底淹沒在了中央。
他成了這場滑稽鬧劇的絕對主角,一個新出爐的、年度最佳笑話的締造者。
可他本人,那個處于風暴中心的人,卻依舊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
那張斯文的臉上,沒有絲毫被戳穿謊言后的窘迫,也沒有因為被羞辱而產生的惱羞成怒。
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看著這群因為他隨口說出的一句話而陷入集體癲狂的人們。
他的眼神深處,甚至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憫,仿佛在看一群因為看見了海市蜃樓而手舞足蹈的、可悲的沙漠旅人。
02
就在這場喧鬧達到頂峰,幾乎要失控的時候,一個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所有人心里的某個鼓點上。
經驗豐富、在監區里威信極高的周隊,正巡邏路過。
他那張如同花崗巖般堅毅的臉上,刻滿了歲月與威嚴的痕跡,此刻正布滿了寒霜。
他緊鎖的眉頭,表明他對眼前這種近乎暴動的場面極為不滿。
“吵什么吵!一個個都精力過剩是不是!都想去禁閉室里冷靜冷靜嗎!”
周隊的聲音并不算特別高,卻像一記無形的重錘,瞬間將那沸反盈天的聲浪砸得粉碎。
犯人們的笑聲,像是被剪刀剪斷的線,突兀地卡在了喉嚨里。
他們臉上的嘲諷笑意還未來得及完全褪去,一個個都顯得無比僵硬和滑稽。
大彪看見周隊,仿佛找到了一個能夠分享這個天大笑話、并且能進一步羞辱林淵的權威聽眾。
他立刻換上一副諂媚又夸張的表情,指著林淵,向周隊告狀。
“周隊,周隊您來得正好!您來評評理!您聽聽這小子吹的牛,簡直不把咱們的智商當回事啊!他說他能移山!把城西的青龍山給挪了一公里!哈哈!”
他忍不住又笑了出來,只是這一次,笑聲里充滿了向權威獻媚的意味。
周隊停下了腳步。
他的目光沒有在大彪那張諂媚的臉上停留哪怕一秒。
他的視線,徑直越過了大彪那魁梧的肩膀,像兩束精準的激光,牢牢地定格在了墻角的林淵身上。
他沒有笑。
他那雙看過太多罪惡、謊言、懺悔和麻木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林淵,眼神里是一種外人完全無法讀懂的、極其復雜的混雜情緒。
整個放風坪的犯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周隊對這個荒誕笑話的最終裁決。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期待著周隊用他那標志性的、冰冷的語氣,呵斥林淵不要癡人說夢,或者干脆也跟著嘲笑兩句,讓這場鬧劇達到完美的高潮。
周隊緩緩地收回了目光,像慢鏡頭一樣,掃視著周圍一張張憋著笑、等著看戲的臉。
然后,他用他那慣有的、不帶任何私人感情的、如同宣讀一份不容置疑的官方文件般的嗓音,對所有人說。
“都別笑了。”
全場鴉雀無聲。
犯人們臉上的表情,開始從期待轉向了困惑。
周隊頓了頓,那個短暫的停頓,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他似乎是在確保自己的每一個字,都能被清晰無誤地聽見,都能像鋼釘一樣,楔進在場每個人的大腦里。
他一字一句地補充道。
“他沒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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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個字,像五道從天而降的黑色閃電,狠狠地劈中了在場每個人的天靈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了。
空氣,凝固成了一塊沉重而透明的琥珀,將所有人的表情都封存在了里面。
那戛然而止的笑聲,還尷尬地掛在許多人的嘴角,顯得無比僵硬、扭曲和滑稽。
他們的表情,在短短幾秒鐘內,經歷了一場堪稱災難性的、劇烈的演變。
從毫不掩飾的嘲諷,到難以置信的困惑,再到一片空白的茫然。
最終,所有情緒都匯聚成了一種逐漸升騰起來的、混雜著迷惑與驚駭的、難以名狀的恐懼。
他們下意識地你看我,我看你,瘋狂地試圖從對方的眼神里,找到一絲“這是個玩笑”的確認信號。
但是,他們失敗了。
他們只從對方的瞳孔深處,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如同見了鬼一般的驚駭。
整個監區,陷入了一種比午夜的墳場還要可怕的死寂。
只有高墻上,那陣陣吹過鐵絲網的夏風,發出了嗚嗚的、像是某種不知名生物在低聲哀鳴的聲音。
周隊看著這群仿佛被集體施了石化術的囚犯,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似乎也劃過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波瀾。
他知道自己的話會造成什么樣的效果,但他必須這么說。
這是規矩,也是……警告。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沉默不語,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的林淵。
他又補充了一句,一句讓這片死寂變得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話。
“他那個案子,牽連太大,卷宗到現在還是半保密狀態,根本不在我們常規的檔案室里。”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鼓點一樣,清晰地敲擊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你們只需要知道,城西的地貌圖,因為他,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
說完,周隊不再理會這群已經石化的犯人,轉身,邁開他那沉穩的步伐,繼續他的巡邏。
他那雙厚重的制式皮鞋,踩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的“咯噔、咯噔”聲,在寂靜的放風坪上,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地……沉重。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們脆弱不堪的心臟上。
他留下了一個比“移山”本身更令人費解、更令人恐懼的、深不見底的謎團。
周隊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很久,放風坪上那凝固的空氣,才仿佛被解凍了一般,重新開始艱難地流動。
但那種屬于監獄的、粗野的喧囂和浮躁,已經如同被抽走的靈魂,徹底消失了。
再也沒有人敢正眼去看林淵。
更別提去挑釁他。
他們只是遠遠地、用一種敬畏中夾雜著濃烈恐懼的目光,偷偷地、飛快地瞥向那個安靜的角落。
那個角落,仿佛在一瞬間,成了一座無形的、散發著寒氣的祭壇。
而林淵,就是祭壇上那尊沉默的、擁有不可揣測力量的神祇。
之前起哄最厲害的那幾個犯人,臉色蒼白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他們悄無聲息地,一步步地,退回到了人群的最邊緣,恨不得能鉆進墻縫里。
大彪還僵硬地愣在原地,臉上的橫肉失去了血色,呈現出一種灰敗的顏色。
他的眼神發直,嘴巴半張著,似乎還沒能從那巨大的、顛覆了他所有認知的信息沖擊中回過神來。
他下意識地挪了挪腳步,離林淵遠了一些,再遠一些,仿佛那個瘦削的男人身上帶著某種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致人死地的輻射。
林淵對周圍這翻天覆地的變化,恍若未覺。
他又重新打開了那本《地質學原理》,低頭,繼續看了起來。
陽光重新照耀在他的書頁上,將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鉛字,映得有些發亮。
他還是那個他,可是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調侃、可以拿來找樂子的“教授”了。
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怪物”。
一個用他們貧瘠的想象力永遠無法理解的方式,撼動了現實世界的怪物。
就在這種詭異到令人窒息的、壓抑的氛圍中,監區里用于通知的廣播喇叭,突然發出“滴——”的一聲刺耳長音,然后響了起來。
一個毫無感情、如同機器合成的女聲,開始例行公事地播報。
“親屬會見時間到,請以下人員前往會見室。”
這是監獄里為數不多的、能讓大多數犯人感到興奮和躁動的時刻。
那意味著來自外面世界的氣息,意味著短暫的溫情,意味著一頓可以加餐的飽飯。
“李四根……”
“趙五海……”
廣播里一個個地念著名字。
被念到名字的人,臉上會立刻露出難以抑制的喜色,在獄警的指引下,興奮地排隊走向通往會見室的那扇厚重的鐵門。
“王勇!”
一個響亮的名字,從廣播喇叭里傳了出來。
這個叫王勇的,正是大彪的本名。
他那張呆滯的臉,瞬間像是被注入了電流,活了過來。
剛才的驚駭和恐懼,被即將見到親人的興奮和得意,暫時沖淡了。
“操,我老婆來了。”
他嘟囔了一句,粗魯地推開身邊還處于震驚狀態的人,一邊整理著自己那件皺巴巴的囚服,一邊昂首挺胸地朝隊伍走去。
在監獄里,能有家人頻繁地來探望,本身就是一種值得炫耀的資本,代表著他還沒有被外面的世界徹底拋棄。
就在“王勇”這個名字,被廣播念出來的那一刻。
一直低頭看書,仿佛入定的林淵,身體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幾乎無法被任何人察覺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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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只正準備翻動書頁的修長手指,在半空中,停頓了零點一秒。
他一直低垂著的眼皮,微微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線。
鏡片后的目光,越過書頁的上緣,像一道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射線,極其精準地落在了王勇(大彪)那魁梧的、正走向鐵門的背影上。
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卻比萬米深的海溝還要幽暗,還要冰冷。
然后,他的眼皮又垂了下去,手指完成了那個未完的動作,將書頁翻到了下一頁。
一切都快得像一個轉瞬即逝的錯覺。
十幾分鐘,也許是二十分鐘。
對于放風坪上的人們來說,時間在壓抑中過得異常緩慢而粘稠。
他們還沒有從剛才的震撼中完全恢復過來,每個人都心事重重,沉默不語。
03
突然。
會見室的方向,毫無征兆地傳來了一聲女人凄厲到完全變調的哭喊。
那聲音穿透了厚重的墻壁和嘈雜的空氣,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刺破了監區那層脆弱的、虛假的平靜。
所有人都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哭喊驚得抬起了頭,循聲望去。
緊接著,是王勇(大彪)如同受傷野獸般狂怒的咆哮。
“你說什么!你他媽再說一遍!”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然后,是桌椅被猛力掀翻的巨大聲響,玻璃杯被狠狠砸在墻上碎裂的清脆聲音,以及女人更加絕望的哭聲和獄警嚴厲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亂成一鍋沸粥。
出事了。
所有人的腦子里都閃過這三個字。
放風坪上瞬間騷動起來。
負責看守的兩名獄警立刻臉色一變,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拿著警棍,迅速地朝會見室的方向沖了過去。
犯人們全都伸長了脖子,交頭接耳,壓低聲音猜測著究竟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片刻之后,王勇被兩個身強力壯的獄警死死地反剪著手臂,從那扇鐵門里硬生生地拖了出來。
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剛才那副囂張得意的氣焰。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后又被重創到瀕死的瘋獸。
他的頭發凌亂不堪,囚服的領口被他自己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那張平日里寫滿橫肉的臉上,此刻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淚水和鼻涕。
他的雙眼,布滿了駭人聽聞的血絲,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他還在歇斯底里地不斷掙扎,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野獸般的嘶吼,雙腳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徒勞地蹬踏著,劃出了一道道刺耳的摩擦聲。
他不再是那個在監區里橫行霸道、人人畏懼的“大彪”。
他只是一個被某種無法承受的、來自外部世界的打擊,徹底擊垮了精神的、可憐的男人。
負責押送的獄警顯然不想讓他的失態影響到其他犯人的情緒,他們架著他,想盡快穿過放風坪,把他押往能讓他冷靜下來的禁閉室。
就在他們拖著王勇,經過那個安靜的墻角時。
那頭一直瘋狂掙扎、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的“野獸”,動作突然停滯了。
他那雙血紅的、已經失去了焦點的眼睛,猛地,聚焦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個坐在墻角,手里還捧著那本舊書,安靜得像一尊石像的男人。
那個幾十分鐘前,被他當成天大的笑話,肆意羞辱和嘲弄的男人。
——林淵。
一瞬間,仿佛有一股來自地獄深淵的恐怖力量,注入了王勇的身體。
他猛地掙脫了兩個常年訓練、力大無窮的獄警的鉗制,那兩個獄警竟然被他這股絕望的力量甩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他沒有跑,也沒有攻擊任何人。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是向前,而是向下,整個人像一灘被抽掉了骨頭的爛泥一樣,狠狠地撲倒在了地上。
他朝著林淵的方向,在粗糙得如同砂紙的水泥地上,用手和膝蓋,向前爬行。
他的膝蓋和手掌,很快就被堅硬的地面磨破了,鮮血混合著塵土,在灰白的地面上,拖出了兩道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色的痕跡。
但他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成了一個動作——爬向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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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風坪上所有人都被這恐怖而詭異的一幕驚呆了,連那些沖過來準備增援的獄警,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突發的、超乎想象的狀況。
然后,他們聽到了。
他們聽到了王勇那如同杜鵑啼血般,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無法遏制的憤怒、和一種讓人從腳底板涼到天靈蓋的、無法理解的恐懼。
“是!你!”
“是你干的!!”
他的嗓子已經完全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生銹的刀子,從他的喉嚨深處,一下一下,狠狠地剮出來的。
“我老婆說……我老婆剛剛在里面哭著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