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瘋了,建國,你他媽就是個瘋子。
“老馬,這杯酒我敬你,以后別聯系了。
李建國把那杯燒刀子灌進喉嚨,辣得像吞了一把刀子,他眼圈紅了,但臉上沒表情。
“為了一個破鋼廠,二十年的交情你不要了?
“那不是破鋼廠,那是我的命。
李建國站起來,把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拍在油膩的桌上,轉身就走,留下那個叫老馬的男人,對著一桌子冷掉的羊蝎子,像對著一個墳頭。
外面的風像從西伯利亞來的,刮在唐山的天空下,嗚嗚地響,好像有無數破產的鋼廠老板在集體上吊。
李建國沒回頭,他知道,從今天起,他要么成為一個傳奇,要么成為一個笑話,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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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零一五年的河北,尤其是唐山,空氣里聞不到女人的香水味,也聞不到飯菜的香氣,只聞得到一股子鐵銹和煤灰混合在一起的、絕望的、涼颼颼的味兒。
這味兒像是一張巨大的、看不見的網,把整個城市都罩在里面。
鋼材的價格,已經不能叫“白菜價”了,那簡直是對白菜的侮辱。
市場上品相最好的螺紋鋼,一噸的價格,還買不了一部像樣點的智能手機。
鋼廠的煙囪,過去是唐山人炫耀財富的圖騰,一根根杵在天上,沒日沒夜地噴著又黑又黃的濃煙,像是給老天爺上供。
現在,這些煙囪十根里有八根都啞巴了,剩下兩根也是有氣無力地喘著,吐出來的煙是灰白色的,像是得了肺癆的病人最后一口氣。
倒閉,下崗,甩賣。
這三個詞,像是三只烏鴉,天天在城市的上空盤旋,叫得人心發慌。
王海的“巨龍鋼鐵”是少數還能喘氣的龐然大物。
王海這個人,跟李建國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喝的是從法國空運來的紅酒,聊的是華爾街的金融模型,嘴里蹦出來的詞兒都是“去產能”、“優化資產配置”、“抄底并購”。
他坐在二百米高的寫字樓里,那玻璃擦得一塵不染,能清晰地看見下面那些半死不活的同行,像是一群被丟在沙灘上、等著被曬干的魚。
王海的心里,有一張巨大的漁網,正等著這些魚徹底斷了氣,他好用最便宜的價格,把它們一網打盡,連魚骨頭都嚼碎了吞下去。
整個行業的人,都在扔。
扔股票,扔廠房,扔設備,扔掉一切和“鋼鐵”兩個字沾邊的東西,像是在扔掉一塊塊滾燙的山芋。
可就在這個時候,李建國,這個在鋼材市場里滾了二十年、皮膚被鋼坯的熱氣烤得像老樹皮一樣的中間商,開始發瘋。
他像一頭嗅到了血腥味的獨狼,逆著人流,四處奔走。
他把自己那套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抵押了。
把他老婆壓箱底的金鐲子也拿去當了。
把他那輛開了八年的破捷達賣了。
他把所有能換成錢的東西,都換成了錢,然后揣著那一沓子散發著霉味的銀行本票,眼睛里閃著一種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光。
所有人都說,李建國完了,他這是嫌死得不夠快,自己給自己挖坑,還要在坑里澆上水泥。
李建國誰的話也不聽。
他開著一輛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快散架的五菱宏光,一路顛簸,來到了“紅星鋼廠”的大門口。
“紅星鋼廠”,這名字在二十年前,也曾是唐山的一塊金字招牌。
現在,它就是一塊爬滿了蛆的爛肉。
大門上的紅漆已經剝落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露出下面銹跡斑斑的鐵皮,那兩個鐵球的門把手,像是死人耷拉下來的眼珠子。
廠區里,野草長得比人還高,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像是無數個冤魂在竊竊私語。
設備早就停了,那些曾經嘶吼著吞吐鋼水的巨獸,現在安靜地趴窩,身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和鳥糞,像是一座座巨大的、冰冷的鋼鐵墳墓。
李建國到的時候,一群工人正堵在辦公樓門口,他們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種長久的饑餓和等待后留下的、麻木的疲憊。
他們已經半年沒領到工資了。
老廠長是個干瘦的老頭,頭發白得像雪,他把李建國拉到一邊,聲音嘶啞地說:“小李,聽我一句勸,別跳這個火坑,這里面已經燒死好幾個人了,你這是把自己的棺材本往里填啊。
李建國沒說話。
他掙開老廠長干枯的手,一個人,沉默地,走遍了工廠的每一個角落。
他用粗糙的手指,撫摸著那些冰冷的、生了銹的軋機,像是在撫摸一個久病的老朋友。
他走到那條最老舊的生產線前,停了下來。
那是一條德國人在八十年代援建的生產線,早就該進歷史博物館了,現在卻像一具巨大的恐龍骨架,橫陳在那里。
他蹲下身,撿起一塊銹鐵,在巨大的齒輪上輕輕敲了敲。
“當……”。
一聲沉悶的回響,在空曠的車間里飄蕩,悠長得像一聲嘆息。
沒人知道他聽到了什么。
三天后,李建國坐在了地方商業銀行張行長的辦公室里。
張行長的辦公室里,有一盆巨大的發財樹,但葉子有點發黃,像是也感受到了這該死的經濟寒冬。
張行長今年五十,頭發已經掉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愁得快白了。
他面前的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像個小小的墳包。
“李老板,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張行長把李建國遞過來的貸款申請推了回去,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拿一個已經法定破產的鋼廠做抵押,貸三個億?
“這筆錢,我不是用來救這個廠的,我是用來給它換命的。”李建國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一顆鋼珠,砸在地板上。
“換命?”張行長差點被煙嗆到,“怎么換?你告訴我,拿什么換?現在一噸鋼,連一噸白菜都換不來,你拿什么還我的貸款?拿那些廢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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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看著張行長的眼睛,緩緩地說:“張行長,所有人都覺得鋼是鐵,是死的。
“我不這么看。
“我覺得鋼是有脾氣的,你讓它做一輩子鋤頭鐮刀,它就一輩子是那個賤命。
“可你要是懂它,給它吃點好的,用對火候,它就能變成手術刀,變成飛機的翅膀。
“現在,所有人都瘋了一樣在生產鋤頭鐮刀,因為好生產,來錢快。
“等所有人家里都堆滿了鋤頭鐮刀,你覺得這玩意兒還能賣出去嗎?
“而那個時候,真正需要手術刀的人,會踏破你的門檻。
“紅星鋼廠那堆廢鐵,在別人眼里是垃圾,在我眼里,它們是沒睡醒的龍。
“尤其是那條德國人的老生產線,它笨,它慢,但它骨頭硬,經得起折騰,能改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新設備太精貴,反而改不了。
“這不叫賭博,張行長,這叫撿漏。
“全天下的人都在扔寶貝,就我一個人彎腰去撿。
“你今天借給我三個億,我保證,三年后,我還你的,是一個能下金蛋的雞。
李建國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圖紙,沒有數據,沒有PPT。
他有的,只是那雙在鋼材市場里淬煉了二十年的、毒辣的眼睛,和一種近乎于巫師般的、不可理喻的自信。
張行長盯著他看了足足五分鐘。
辦公室里安靜得只剩下墻上石英鐘的滴答聲,和張行長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他見過太多PPT做得天花亂墜的騙子,也見過太多拿著完美報表來騙貸的精英。
但他從來沒見過李建國這樣的人。
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蠻不講理的、原始的力量。
他不像一個商人,更像一個準備上戰場的將軍,賭上的是自己的命。
最后,張行長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在椅子上,拿起筆,在那份所有風控都打了“極高風險”的貸款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
也許,他也被這個瘋子傳染了。
他覺得自己不是批了一筆貸款,而是買了一張通往地獄或者天堂的、單程票。
李建國拿到貸款,入主“紅星鋼廠”的消息,像一顆臭雞蛋,扔進了死水一潭的河北鋼鐵圈。
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
王海在他的“巨龍鋼鐵”頂層會議室里,開著一個關于如何“精準抄底”的戰略會。
02
聽到這個消息,他端著咖啡杯,笑得肩膀都在抖。
“一個泥腿子,也想玩資本運作?
“他以為買個廠子是去菜市場買白菜嗎?
“這是情懷中毒,典型的過家家,用愛發電。
“秘書,記一下,半年后,提醒我派人去收購紅星鋼廠的廢鐵,到時候價格還能再便宜一半。
整個行業,都在等著李建國開工生產,然后被巨大的庫存和微薄的利潤壓垮,最后哭著喊著把廠子再賣掉。
然而,李建國的操作,讓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他入主鋼廠,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開會,不是畫餅。
而是用剛到賬的貸款,把拖欠了半年的工人工資,一分不少地,全部補發了。
現金。
一捆一捆的,嶄新的,還帶著油墨香的百元大鈔,堆在工廠食堂的長條桌上,像一座紅色的小山。
工人們排著隊,領錢的時候,手都在抖。
他們看著李建國,這個穿著舊夾克,腳上還沾著泥的新老板,眼神從麻木,變得疑惑,再變得有了一點點說不清楚的東西。
發完錢,李建國站上凳子,拿起一個鐵皮喇叭,吼了第一句話:“我李建國在這里保證,紅星鋼廠,從今天起,一個人都不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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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愣住了,然后,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壓抑了太久的、混雜著喜悅和不敢相信的騷動。
然后,李建國宣布了第二個決定,這個決定,直接把工人們剛剛燃起的那點希望之火,澆了個半滅。
“從明天開始,所有人上班,但不開爐,不生產。
“所有人,分成小組,把廠里所有的設備,每一個螺絲,每一寸管道,都給我擦干凈,上好油,做保養!
“我要讓這些鐵家伙,亮得能照出人影來!
這個決定,簡直是荒謬絕倫。
銀行的貸款利息,每天都在像雪球一樣滾。
工廠的日常開銷,工人的工資,都是巨大的窟窿。
在每一分鐘都在燒錢的節骨眼上,這個新老板,竟然不抓緊時間開工生產螺紋鋼自救,而是讓幾百號工人,去做大掃除?
這他媽不是瘋了是什么?
工人們的議論聲像是蒼蠅一樣,嗡嗡地在廠區里飛。
“這老板是不是個傻子啊?
“我看他就是想把貸款花完,然后拍屁股走人!
“給這些快報廢的鐵疙瘩做美容?有這功夫,生產兩爐鋼水,什么錢都回來了!
但工資已經拿到手了,李建國又是那種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帶著一股子殺氣的樣子,工人們雖然心里犯嘀咕,但還是拿起了抹布和油壺。
于是,“紅星鋼廠”出現了極其詭異的一幕。
外面所有的鋼廠都在愁怎么賣鋼,怎么活下去。
紅星鋼廠里,卻是一派熱火朝天的“家政”景象。
工人們哼著半死不活的小調,給那些冰冷的鋼鐵巨獸擦身子,就像給死人化妝一樣。
李建國自己,也沒閑著。
他脫下夾克,換上一身油膩膩的藍色工服,每天就泡在車間里。
他身邊,只跟著一個人,就是那個差點退休的老總工程師,劉工。
劉工一開始對李建國也是滿肚子的懷疑。
一個搞銷售的“倒爺”,懂個屁的技術。
可幾天下來,他服了。
李建國對那些設備的熟悉程度,比他這個干了一輩子的總工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能準確地說出每一個閥門的型號,能聽出軸承轉動時最細微的雜音,他看那些老舊的圖紙,比看報紙還溜。
兩個人,一個五十多,一個六十多,像兩個老頑童,天天圍著那條最破爛的德國生產線敲敲打打,嘴里念叨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鳥語”。
“這個傳動軸的疲勞度已經到極限了,必須換。
“不,劉工,不能換。”李建國用粉筆在上面畫了個圈,“要改,把雙曲面齒輪改成漸開線行星齒輪,扭矩能增加百分之三十。
“胡鬧!”劉工的白胡子都翹起來了,“圖紙上根本不是這么設計的!德國人會犯這種錯誤?
“德國人設計的時候,這玩意兒是用來軋普通鋼板的。”李建國眼睛里放著光,“我要讓它以后啃的,是合金鋼!是硬骨頭!不給它換一副好牙口怎么行?
劉工看著李建國,覺得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什么商人。
他是個瘋子,一個對鋼鐵癡迷到了骨子里的技術瘋子。
03
就在李建國帶著工人們給“廢鐵”做美容,自己跟劉工研究怎么給“恐龍骨架”換牙口的時候,市場的風向,悄悄變了。
鋼材價格,那根已經跌進泥潭里的線,突然,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拽了一下,往上跳了那么一小格。
回暖了。
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但對于在寒冬里凍了太久的鋼鐵行業來說,這不亞于一聲春雷。
所有鋼廠的老板,都像是從冬眠里被驚醒的狗熊,眼睛瞬間就紅了。
他們摩拳擦掌,準備開足馬力,把這幾年虧的錢,連本帶利地賺回來。
生產什么?
當然是螺紋鋼!
建筑用的螺紋鋼,技術含量最低,生產最簡單,走量最大。
只要機器一響,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往里淌。
張行長的電話,也從一天一個,變成了一小時一個。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焦慮,已經劈了叉,像個被踩了尾巴的公鴨。
“建國!李總!我的親哥!價格漲了!你聽見沒有,漲了!你再不開工,黃花菜都涼了!你那幾百號人天天擦鐵,能擦出金子來嗎?
李建國對著電話,永遠只有一句話:“張行長,別急,火候還沒到。
然后,他就掛了電話,干了一件更讓張行長想從樓上跳下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