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4月12日,下午三點,你們信不信,她一定還健在!”南京廣電大樓的會議室里,紀錄片《風雨鐘山路》的導演拍著桌子,聲音鏗鏘。半世紀前,一個扎麻花辮的小背影定格在底片上;半世紀后,電視人決心給這背影一個清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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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照片取景于1949年4月22日的揚中三江營。長江霧氣沉沉,小木船被炮火震起的水浪推得搖搖晃晃,背朝鏡頭的女孩卻死死按住船舷,用力蕩槳。戰士擠坐船艙,幾把步槍豎在膝前。就是這樣簡陋的場景,讓攝影記者鄒建東按下快門,也讓后來者一次次心頭發熱。
1999年,渡江戰役勝利50周年紀念活動鋪開。導演組列出采訪名單,首個便是鄒建東。老人此時已84歲,住在北京西直門附近。電話接通,他幾乎立刻答應:“來吧,所有底片都在,記憶也在。”
攝制組進屋時,老人把當年的那架120相機擺在茶幾中央。相機漆面脫落,金屬邊角閃著暗光。鄒建東指著機身的彈痕,說那是1949年4月20日在揚中堤頭被流彈劃出,“鏡頭沒碎,拍照就不能停。”老人談到女孩時眉峰抬起,“小臉沾著血,槳卻打得飛快。人海戰場里,她像一根釘子,狠狠釘在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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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只剩“揚中、三江營、漁船”。攝制組帶著放大照片走訪揚中縣委黨史辦、檔案館,翻遍支前民船登記簿,上世紀五十年代合影冊,一無所獲。媒體同步發布尋人啟事,電臺連續播報三周,只收回十多條線索,全都對不上細節。有人感慨,當年轟轟烈烈的人民戰爭,如今回頭找個人,竟如此艱難。
時間逼近開機日,紀錄片剪輯已完成四集。導演決定邊拍邊尋,只給“劃槳姑娘”預留一分鐘空鏡。工作人員嘴上不說,心里卻不甘:難道一個背影的結局只能是“無名”?有意思的是,正當大家搖頭嘆氣時,故事突然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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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8日晚上,《風雨鐘山路》第五集準點播出。常熟市琴川街道,63歲的嚴華英飯后打開電視。母親顏紅英就坐在一旁擇菜,白發散落肩頭。畫面切到那張照片,旁白一句“至今未能找到本人的下落”,嚴華英手里的遙控器啪地落到地板。“媽,看!是不是你?”老人愣了幾秒,把眼鏡拿到近處反復端詳,眼眶立馬發紅:“對,就是那一年。”
確認來得很快。第二天清晨,母女帶著老照片復印件坐汽車趕往南京。電視臺見到顏紅英,如同闖入歷史深處的暗門。老人說話帶著明顯的蟬噪感——當年江都河口炮擊震破了耳膜,如今聽力仍弱。她回憶,1949年4月18日,她隨父親拆篷改舟,日夜操練。4月22日凌晨兩點,24名解放軍登船。快到江心時,一發炮彈在右舷炸開,彈片擦破她的左臉,“火辣辣,來不及摸血,只知道槳不能停。”一名戰士伸手按住她額頭,低聲說:“妹子,別怕,快過江就好了。”這句寬慰,她記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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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役結束,她跟隨家人回寶應務農。稻田、莊稼、孩子,一切平靜得像與戰爭毫無關聯。唯一的殘留是臉頰兩厘米的淺疤和夜深人靜時的耳鳴。在村里,她從未提過照片,也沒人知道她曾將兩船解放軍送向南岸。
電視臺很快安排了二次拍攝。5月18日,鄒建東和顏紅英在紀念館見面。老人攙著老人,握手那刻,閃光燈此起彼伏。鄒建東把洗好的12寸放大片遞過去,“今天,照片終于找到了名字——顏紅英。”老人笑得靦腆,“照片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那些犧牲的弟兄。”一句話,讓現場記者安靜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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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這場跨越50年的聚首,后來被剪進《風雨鐘山路》加播版,觀眾收視率瞬間攀到當年地方紀錄片少見的高點。輿論卻很節制,沒有把老人神化,也沒有把這段往事娛樂化。采訪結束第三天,顏紅英謝絕了所有后續邀請,只帶走一張合影和一盒磁帶,返回常熟繼續照看菜園。
分析歷史材料可知,渡江戰役的勝利離不開三件事:統一指揮、火力優勢和群眾支前。前兩條在史學著作中反復被論證,第三條卻常被忽視。1949年3月至4月,僅江蘇一省就征集木船二萬七千余艘,船工十萬多人,臨時補給站遍布江北江南。顏紅英只是這支龐大隊伍中的普通一員,然而任何一條船、一個槳手缺位,都會影響整體節奏,這種“螺絲釘”式的重要性,值得當下再三咀嚼。
遺憾的是,類似顏紅英的平民英雄,還有很多姓名至今無法核對。渡江戰役紀念館館藏的246張支前照片中,人物信息完全明確的不足三成。資料散佚,口述者凋零,可行的補救只有加快田野調查,用影像、文字盡量保存幸存者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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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主體從來不只將領和大兵,普通人亦可在關鍵時刻托起勝負天平。顏紅英的故事,比任何口號都更有說服力:風浪再大,總有人逆水劃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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