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深秋,廣州市中山路邊的梧桐葉落了一地。15歲的陶斯亮站在郵局門口,手里攥著剛寄出的信,信封上寫的是“北京中南海,李訥同志親啟”。那是兩位姑娘最早的通信之一,也是她們相識后第一次跨越千里的問候。信寄出后,陶斯亮沒料到,自己和收信人此后六十余年的人生軌跡,會在無數歷史浪潮里反復交匯。
時間推到1961年元月,深圳羅湖橋頭的黑白照片定格了四位少女。同齡人都在討論舞會、電影,照片里的李訥卻正專心聽聶力解釋海灣防御演習。彼時的陶斯亮好奇地看著她,覺得這位北京來客的目光里裝著更大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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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夏,上海暴雨夜。軍醫大學女生樓的水浸過走廊,陶斯亮正忙著往高處搬教材。突然,有人遞來一只包裝精致的絨毛小狗,上面夾了一張字條:“避雨也別忘了留一笑——李訥。”短短一句,緊張的夜變得輕松。她們的書信卻在風暴年代逐漸中斷,新的工作、各自的家庭、令人喘不過氣的現實,讓寫信成了奢侈。
1978年,《人民日報》刊出《一封終于發出的信》時,陶斯亮已是空軍總醫院的內科大夫。讀者只看到她勇敢披露往事,卻難以想象白天查房、夜里改稿的交替。許多人注意到,這是陶斯亮第一次以作者身份而非“陶鑄之女”出現。
1984年初春,北京西郊的病房里,陶斯亮推門查房,舉目就見到一位老黨員患者桌角摞著厚厚的日記。她輕聲提醒對方按時服藥,那位老人抬頭說:“姑娘,有你們這樣肯傾聽的醫生,日子再難也熬得住。”那一刻,陶斯亮意識到,臨床之外的筆頭,也許更能減輕病痛。
1991年,《中華兒女》發表《我和聶力、李訥、林豆豆》時編輯部電話被打爆。文章本來題為《高干子弟乎》,后經討論更名,只因“高干子弟”四字容易誤導讀者。編審在卷宗上批注:“四人命途各異,可見家庭背景無法決定一生。”這行字,陶斯亮后來珍藏。
進入1992年,京城的天氣比往年悶熱。六月底一個午后,陶斯亮正整理中國市長協會的調研資料,秘書匆匆遞來電話:“李訥女士約您明天下午見面。”她愣了幾秒,接著幾乎是跳著確認時間地點。
7月3日17時,北京東城區一處老式紅磚小樓。門一開,李訥站起,微笑中帶著學生時代的靦腆:“小亮亮也長大了!”陶斯亮忍不住調侃自己發福,李訥緊接一句:“你能跟我比嗎?”兩個簡短問答,算作25年空白的最好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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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座后,茶香裊裊。陶斯亮注意到,李訥依舊灰藍襯衫,頭發卻束成干練的馬尾,氣質里多了松弛感。談起往昔照片,李訥指著林豆豆的長辮子回憶說,那次她連碰都不敢碰,只把手放在胳膊上。瞬間,屋內笑聲四起。
對話很快轉向各自的近況。李訥輕描淡寫地提到排隊買菜、為孩子繳學費,甚至拎煤氣罐。陶斯亮一時無語,半晌才用醫師視角感慨:長期體力活讓脊柱受壓可不是小事。李訥擺擺手,說日常折騰正合她意,運動量夠。
兩人聊到父輩。陶斯亮提起父親遺物上的“女兒離家之夜”筆跡,語速忽慢。李訥靜靜傾聽,杯中的鐵觀音已放涼。她輕聲回應:“那一代人把全部生命壓在事業上,留給子女的永遠是半句未完的話。”屋內沉默短暫,卻足夠深刻。
說到“高干子弟”標簽,李訥忽然反問:“哪個崗位不為公家發工資?既然都是人民工作人員,又何必區分出身。”這句帶著典型延安腔調的質疑,讓陶斯亮想起1962年父親囑托“做有用的人”時的神情。兩條人生線重疊于此,意義自動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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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臨,小樓燈光昏黃。李訥起身告辭,門口的臺階只剩幾道淺影。分別前,兩人約定,一年后重新坐下來翻照片,對照各自新生的白發。此后一年里,她們果真互通來往,互寄書稿、病歷心得、社區調研報告,內容五花八門,卻都繞不開普通人的柴米。
1993年春,陶斯亮在《中國市長論壇》上作演講時引用李訥的那句“你能跟我比嗎”,現場掌聲意外熱烈。她解釋道:有人認為這是玩笑,其實包含對身材之外更深層的比較——個人的承受力、對時代的觀察力、以及仍在繼續的盡責態度。臺下聽眾沉默片刻,隨后記下這句話。
往后歲月,兩個名字偶爾出現在不同場合:一本回憶錄的腳注、一篇醫學隨筆的致謝、一份治理調研的顧問名單。公眾眼中,她們仍是“主席之女”與“陶鑄之女”,真正了解的朋友卻更愿意稱呼“李醫生家長”“陶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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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李訥赴河北參加義務支教活動,主辦方臨時缺醫務人員,電話撥到北京。陶斯亮剛做完手術示教,沒有推辭,凌晨搭車趕到山村。活動期間,村口土路塵土飛揚,支教帳篷里鋪著簡陋木板。兩位昔日“公主”就這樣為學生測血壓、給老師宣教流感防范。場景被志愿者用傻瓜相機記錄,網上流傳甚少,卻被地方檔案館完整保存。
再往后,新聞逐漸稀少,兩人都退居幕后。李訥偶爾現身黨史座談,陶斯亮則在城市管理課題上筆耕不輟。相聚日子不多,但每逢彼此生日必定收到一束不張揚的香檳玫瑰,卡片上總寫固定的四個字:歲月如歌。
史料留下的往往是概括,生活藏著的卻是細節。1992年那句“你能跟我比嗎”,聽來俏皮,卻恰好映照了兩人對自我要求的“較勁”——誰都不愿被標簽框死,誰都想把角色從光環里拉到土壤間。換個角度看,這也是那一代“紅色子女”在時代洪流中尋找位置的縮影。
此后多年,研究者檢索陶斯亮和李訥的公開資料,總能在不同章節點發現同一個特征:低調、務實、不迎合。無論是空軍病房里的夜班記錄,還是地方調研的訪談筆記,字里行間都寫著與照片中少女截然不同的沉穩。
歷史不會特意為誰留白,也不會專門為誰補課。只是在1992年那間小樓里,兩位經歷了風雨的女性偶然交匯,把“高干子弟”這頂帽子拆解為責任、學識和日常勞作。從那一刻起,重逢的意義已不止于友情,而是一種對公共角色的再次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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