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正乾
借著當下盛行的旅游風潮,我攜妻子南下遠行。闊別旅途多年,那些廣告里反復傳頌的南方茶城與水鄉古鎮,終于從屏幕走進了視野。然而一路走來,觸目所及的,除了山水秀色,更有幾分觸目驚心的荒寂——爛尾樓在城市邊緣隨處可見,高高的樓宇如沉默的巨人,一到夜晚便墜入無邊黑暗,唯有零星幾盞燈火在大片黑影中閃爍,像疲憊垂落的眼。空置的土地上,茅草瘋長得沒過膝蓋,而勤快的人們卻在路邊道沿開墾出小片菜地,一鍬一鋤地種著青菜蘿卜。大塊耕地荒蕪長草,與道邊零星的菜地形成尖銳反差,那抹倔強的綠意,竟成了失衡現實的注腳。
在一座南方小城落腳后,我索性放慢腳步,想細細觸摸這片土地的真實肌理。住處附近有條老街,長達二三百米的門面房竟清一色空置多年,成了名副其實的“荒鋪”。暮色時分,夕陽的余暉斜照在緊閉的門上,鋁合金推拉門褪盡了光澤,被風掀起一道道窄縫,像老人干裂的嘴唇,透著說不盡的蕭索。出于好奇,我一連推開五六扇虛掩的房門,眼前的景象讓我屢屢失語——每一間荒鋪的水泥地面上,都生長著樹木。有的葉片焦枯、枝干瘦硬,像凝固的嘆息;有的卻長勢遒勁,樹干雖不算粗壯,卻帶著一股直沖云霄的韌勁,表皮泛著青澀的褐,如少年人昂然挺起的脊梁。枝丫向四周舒展時帶著破局的果敢,嫩綠的葉片在昏暗空間里格外鮮亮,頂端的枝條掙脫水泥的桎梏,直抵房頂天花板,甚至有幾枝探出了蒙塵的窗欞,真有幾分“凌云”之勢,頂著積灰的吊燈輕輕搖晃,仿佛在與這沉寂的時光對峙。
曾幾何時,這條老街該是小城最鮮活的脈搏。或許是清晨飄著油條香氣的早點鋪,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玻璃窗;或許是傍晚亮著暖燈的雜貨鋪,貨架上擺滿油鹽醬醋與孩童的零食;又或是裁縫鋪、理發店、小飯館,木質門框被往來顧客摩挲得溫潤,水泥地面印著無數匆忙的腳印,連墻角的瓷磚都被磨得發亮。那時的街巷,總縈繞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談笑聲,連空氣里都飄著蓬勃的生活氣息。而現在,只有潮濕的霉味順著門縫溢出,混雜著泥土的腥氣,與街面上稀疏的人聲恍若兩個世界。
誰能想到,冰冷堅硬的水泥地,竟成了樹木“凌云”生長的溫床?或許是某次狂風過后,飛鳥遺落的種子嵌進了水泥縫里;或許是雨水沖刷,將遠處的草籽帶到了這片無人問津的荒鋪。沒有精心培育,沒有充足陽光,甚至沒有肥沃的土壤,它們只憑著縫隙中積攢的一點水汽、一層腐葉,硬生生頂開水泥的桎梏,在絕境中覓得生機,以倔強姿態向著高處生長。這抹突兀的蔥蘢,本該是生命的贊歌,此刻卻帶著幾分尖銳的諷刺——當人類的商業活動褪去,當鋼筋水泥的城市空間被閑置,自然便會以它獨有的方式,悄悄接管一切。那些被我們忽略的縫隙,那些被我們遺忘的角落,都藏著自然的韌性與時光的力量。
指尖輕撫過冰冷的墻面,裂縫中還殘留著濕潤的泥土,那是樹木扎根的痕跡,也是時光流逝的印記。記得早些年,這樣的門面房還是商戶們爭搶的香餑餑,寸土寸金,租約不斷。裝修的敲打聲、叫賣的吆喝聲、顧客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連空氣里都飄著蓬勃的氣息。可隨著經濟滑坡的涼意蔓延,外賣騎手穿梭的車輪、快遞車轟鳴的引擎,三重浪潮疊在一起,重重拍打著實體經濟的堤岸。超市的燈箱不再徹夜明亮,酒店的旋轉門積了薄塵,失業下崗的嘆息與新樓盤崛起的塔吊聲交織,構成了當下最矛盾的圖景——一邊是無休止的房屋興建,鋼筋水泥在城郊蔓延,宣傳海報上“黃金旺鋪”的字樣格外刺眼;一邊是遍地空置的荒鋪,門鎖生銹,窗欞蒙塵,任時光在角落里滋生荒涼。
走在老街上,街角的塔吊仍在不知疲倦地轉動,新的樓盤拔地而起,而腳下的荒鋪里,那樹依舊“凌云”生長。一邊是大建特建的狂熱,一邊是閑置房屋里荒蕪的草木;一邊是“土地稀缺”的論調,一邊是大量門面空置、耕地荒蕪的現實。這種荒誕的對比,像一根細刺扎在心頭。那些被浪費的空間,何嘗不是被辜負的資源?那些失業的人們,又何嘗不渴望一個能安身立命的營生?我們在追逐發展速度的同時,似乎忘了問一句:這樣的“發展”,究竟承載了多少無效的消耗?
風穿過街巷,吹動房內樹上的新葉,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聲質問。這株從水泥縫里“凌云”而出的樹,是荒鋪荒蕪的見證者,也是時代失衡的無聲控訴。它的每一寸生長,都在撕裂水泥的堅硬;每一片新葉,都在映襯現實的荒誕。經濟的浪潮起起落落,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我們總在追逐著遠方的繁華,卻忽略了腳下的荒蕪。那些空置的荒鋪,那些荒蕪的土地,那些在絕境中頑強“凌云”的生命,其實都在訴說著一個簡單的道理:發展的本質,應是讓每一寸土地都發揮價值,讓每一個努力生活的人都能找到歸宿,而非在狂熱的擴張中制造浪費與荒蕪。
夕陽西下,余暉為荒鋪鍍上一層暖光。我輕輕關上最后一扇房門,將那抹“凌云”的綠意藏在門后。街巷依舊人來人往,只是人們的腳步多了幾分匆忙。這株在荒鋪水泥縫里“凌云”瘋長的樹,像一圈圈凝固的年輪,記錄著門面房的興衰與時代的變遷。它仍在靜靜等待——等待著被喚醒的那一天,等待著煙火氣重新填滿這片空置的荒鋪,等待著資源不再被浪費、發展回歸理性的時刻。
夜色漸濃,荒鋪里的樹在黑暗中沉默生長。它的根須深深扎進水泥縫里,也扎進了這個時代最真實的肌理之中。或許,當我們學會敬畏每一寸土地,學會傾聽自然的聲音,學會在發展中尋求平衡,這株荒鋪里“凌云”的樹,才會真正成為生命的贊歌,而不是現實的諷刺。而那一圈圈在水泥縫里生長的年輪,終將成為提醒我們回歸本質的警鐘,在歲月中靜靜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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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正乾,男,漢族,1958年12月26日生,陜西扶風人,1976年12月25日入伍。曾任西安軍分區政治部副主任、1999年5月任新疆伊犁軍分區副政治委員,大校軍銜,2014年12月退休。榮立三等功三次。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攝影家協會會員,國際PPA職業攝影師協會中國分會會員,新疆伊犁州詩詞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陜西省詩詞學會會員。
出版《光影拾零》攝影作品集。有多首詩作發表于新華社、《陜西詩詞》《陜西農村報》《文化藝術報》《伊犁河》《金秋》《西北建設》等媒體和報刊。2023年7月7 日《城市經濟導報》副刊專版發表詩作80余首。近200首詩入編沈陽出版社《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詩歌卷)、《當代散文詩歌精品選》、哈爾濱出版社《當代十八人詩歌選》、光明日報出版社《精選詩詞集》、中國華僑出版社《墨染書香》和四川民族出版社《稻穗飄香》等書。陜西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其個人詩歌散文集《靜思錄》。
編輯:西亮 責編:王越美 終審:張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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