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初,宛若晨霧,聚散無常。那些未能親見天日的嬰孩,他們的離去是終結,還是一段未知的開始?
在世人看不見的角落,他們歸于何處?古老的傳說中,慈悲的觀世音菩薩手持柳枝,似乎知曉這一切流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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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江南的雨,總是帶著一股子黏膩的濕冷。
王家鎮的盡頭,有一座快要被遺忘的觀音廟。廟不大,甚至有些破敗,香火也遠不如鎮中心的關帝廟旺盛。廟里只有一個廟祝,叫陳伯。
陳伯今年六十有七了,無兒無女,在這座廟里掃了一輩子的落葉,也聽了一輩子的雨聲。
這天,又是陰雨綿綿。陳伯剛把大殿的地板拖干凈,就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他抬起頭,逆著光,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來人是個很年輕的姑娘,約莫二十出頭,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連衣裙,外面套著一件不合身的男士外套,頭發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蒼白的額頭上。她沒有打傘,懷里卻緊緊抱著一個……一個襁褓?
陳伯心里“咯噔”一下。
“姑娘,快進來躲躲雨?!标怋et放下拖把,拿了塊干毛巾遞過去,“喝點熱水嗎?”
那姑娘沒有接毛巾,只是抬起頭。她的眼睛很大,但空洞得嚇人,像是兩口枯井。她直勾勾地看著陳伯,然后視線越過他,落在了大殿中央那尊漆金斑駁的送子觀音像上。
“伯伯,”她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他們說……這里的觀音菩薩最靈了。”
陳伯嘆了口氣:“心誠則靈。姑娘,你是來求子的嗎?”
姑娘的身體猛地一顫,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瞬間涌滿了淚水,但她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她緩緩地、用盡全身力氣一般搖頭:“不,我不是來求子的?!?/p>
她解開懷里的外套,露出了她一直護著的東西——那不是襁褓,而是一個小小的,看起來很精致的木盒子。
“我是來……我是來問問菩薩,”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還回得來嗎?”
陳伯愣住了。他當廟祝這么多年,見過求子的,求平安的,求姻緣的,卻從沒見過抱著一個空盒子來問孩子去向的。
“姑娘,你這……是什么意思?”
姑娘“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石地板上,懷里的木盒滾落在一旁。她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小腹。
“是我對不起他!是我沒保護好他!”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才三個月……他都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伯伯,你告訴我,那些還沒出世就沒了的孩子,他們最后……都去了哪里?”
02
陳伯的心像是被這哭聲揪住了。他沒有立刻去扶她,只是默默地走過去,撿起了那個小木盒。盒子很輕,上面用紅漆描著一朵小小的蓮花。
他把盒子輕輕放回姑娘的手中,然后在她旁邊的蒲團上坐下。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陳伯的聲音很平穩,像這廟里常年不息的檀香。
“我……我叫小蘭?!惫媚锍槠曇魸u漸小了些。
“小蘭?!标惒c點頭,“你問的這個問題,我一個凡夫俗子,答不上來?!?/p>
小蘭的眼中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之光,瞬間又黯淡了下去。她低下頭,喃喃道:“是啊……誰又能知道呢……”
“但是,”陳伯話鋒一轉,“我雖然不知道,可這座廟,也許知道?!?/p>
小蘭猛地抬起頭。
陳伯指了指那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像:“這座廟叫‘渡靈庵’,雖然鎮上的人都叫它觀音廟。它在這里已經快三百年了。傳說,它不是為了求子而建,而是為了……安放那些無處可去的‘靈’?!?/p>
小蘭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陳伯站起身,走到觀音像的背后。那里有一面布滿了蛛網的墻壁,墻上掛著一幅幾乎褪色到看不清的壁畫。陳伯點燃一盞油燈,湊近了墻壁。
“你看這里?!?/p>
小蘭扶著柱子站起來,顫巍巍地走過去。
油燈昏黃的光下,壁畫的細節漸漸顯露出來。那畫的似乎不是人間,而是一個霧蒙蒙的世界。畫中有一條河,河邊開滿了紅得似血的花朵。而在花叢中,有許多半透明的、孩童模樣的影子在嬉戲。他們看起來很快樂,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寂。
在壁畫的最上方,觀世音菩薩腳踏蓮花,正低頭俯視著這些孩童,手中柳枝上的甘露,化作點點星光,灑向那些孩子。
“這是……”小蘭看得出神。
“這是《渡靈圖》?!标惒穆曇魩е唤z敬畏,“根據廟里的古籍記載,那些還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他們的靈魂純凈,不染塵埃,但也因未曾真正‘生’過,所以也無法立刻‘死’去進入輪回。”
“他們……他們就留在了這里?”小蘭指著壁畫。
“他們會暫時去一個叫‘忘川待渡’的地方。”陳伯的目光落在壁畫上那些嬉戲的孩童身影上,“他們在那里等待。等待他們的母親放下執念,也等待他們自己……再次結緣的時機?!?/p>
小蘭的呼吸急促起來:“等待?那……那他們會等多久?他們會怪我嗎?他們……”
“莫急?!标惒驍嗔怂?,“古籍上說,觀音菩薩慈悲為懷,不忍這些純靈孤苦無依。她會親自指引他們。至于他們轉世后會如何……這個,只有菩薩自己才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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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小蘭在廟里待了很久,直到傍晚雨停了才離開。她走的時候,眼睛雖然還是紅腫的,但那種空洞的絕望感似乎消散了不少。她把那個小木盒留下了,放在了觀音像的功德箱旁邊。
陳伯沒有收,只是對她說:“孩子,你記住,他不是‘沒’了,他是去‘等’了。你若真覺得虧欠他,從今往后,便多行善事,為你自己,也為他積一份福德。”
小蘭對著陳伯和觀音像,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后轉身消失在暮色中。
送走了小蘭,陳伯卻久久不能平靜。
他關上廟門,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打掃,而是走進了內殿一間從不對外的偏房。這里堆滿了幾十年來積攢的雜物,空氣中全是灰塵和舊紙張的味道。
他點亮了三根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中,他從一個上了鎖的樟木箱底,翻出了一本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已經發黃發脆的線裝書。
書的封面上,用毛筆寫著四個古樸的篆字——《觀音靈異錄》。
這才是這座“渡靈庵”真正的秘密。
這不是佛經,也不是史料,而是一本手抄的見聞錄。是歷代的廟祝,將他們在這座廟里遇到的一些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奇聞”記錄了下來。
陳伯是三十年前接手這座廟的。他的師父,上一任老廟祝,在臨終前把這本書交給了他,并叮囑他,除非遇到“真正迷途的靈魂”,否則不可輕易翻閱。
今天,小蘭的那個問題——“那些孩子最后去了哪里?”——讓陳伯覺得,時機到了。
他顫抖著手,翻開了書頁。
這本書的前半部分,記載的都是一些模糊的感應和夢境。比如某任廟祝夢見菩薩說“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緣未到,強求無益?!庇只蛘吣硞€香客在廟里昏睡過去,醒來后說自己見到了滿天飛舞的紅色蝴蝶。
陳伯一頁一頁地翻過。他看得很仔細,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字。
終于,在書的后半部,他找到了一段截然不同的記錄。這段記錄的字跡非常娟秀,看起來出自女子之手,與前面粗獷的筆跡截然不同。
04
這段記錄開頭寫著:“甲子年,春三月。吾非廟祝,乃一罪身。幸得觀音庇佑,于此庵茍活。聞眾生多苦于‘別離’,尤以‘未生別離’為最痛。吾日夜誦經,叩問菩薩,嬰靈何往?輪回何狀?”
陳伯倒吸了一口涼氣。看這時間,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記錄了。這位自稱“罪身”的女子,顯然也曾被小蘭同樣的問題所困擾。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昨夜,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吾于殿中誦經,忽聞嬰兒啼哭,聲聲切切,繞梁不絕。吾心中大駭,以為妖邪作祟。正欲點燃艾草驅邪,卻見觀音金身寶光大盛,竟將滿室燭火壓得黯淡無光。”
“吾伏地不敢抬頭,只聽一慈悲莊嚴之聲,非男非女,自蓮座傳來:‘世人愚鈍,只見生,不見來;只見死,不見去。’”
“吾顫聲叩問:‘菩薩慈悲,弟子愚鈍。敢問菩薩,那些中途離去的嬰靈,他們……他們可有怨恨?’”
“菩薩嘆曰:‘彼等乃純凈之靈,何來怨恨?唯有“執”耳?;驁逃诟改钢異郏驁逃趬m世之景。此“執”,便是他們重入輪回之阻礙?!?/p>
“吾又問:‘那菩薩將如何度化他們?’”
“菩薩言:‘吾以甘露洗其“執”,以蓮香慰其“靈”。待其執念消散,便可重入輪回,再尋有緣之家?!?/p>
讀到這里,陳伯的心跳已經快到了極致。他知道,最關鍵的部分要來了。
那個女子果然接著問了小蘭和陳伯都想知道的問題。
“吾再拜:‘菩薩,若彼等重入輪回,轉世為人。世人肉眼凡胎,如何能知曉?他們……他們可有何不同之處?’“
陳伯的手指抓緊了書頁。
他看到,那娟秀的字跡在這里似乎也變得激動起來,筆鋒微微顫抖。
“……菩一言,竟令菩薩金身微動。吾惶恐,以為觸犯天機。然菩薩卻輕笑一聲,那笑聲如春風拂過冰面,滿室陰寒一掃而空?!?/p>
“菩薩言:‘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善念,吾便透露一二天機。此等嬰靈,因曾有過“待渡”經歷,靈魂比常人更近神佛,亦更懂塵世之苦。他們轉世之后,身上確有異于常人之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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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陳伯屏住了呼吸。
他仿佛能透過這泛黃的紙張,看到一百多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位“罪身”女子,和今天的他一樣,正等待著神佛的最終開示。
記錄上的字跡,到這里突然變得有些潦草,似乎是記錄者在極度的震撼中奮筆疾書。
“……菩薩之音,仿佛自九天而來,又仿佛就在我耳邊低語。那聲音穿透了雷鳴,穿透了風雨,清晰地落在我心間。”
“菩薩說,這些轉世的靈孩,因為他們的靈魂曾被甘露洗滌,又在忘川河畔見過太多執念,所以他們生來就帶著一種特殊的‘印記’。這種印記,無關富貴,無關樣貌,而是深藏在他們的神魂之中。”
陳伯的眼睛死死盯住“印記”二字。
他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是因為他自己嗎?還是因為小蘭?或是因為幾十年來,他在這座廟里見過的、所有像小蘭一樣絕望和悲傷的面孔?
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只知道,這個謎題困擾了他大半輩子。
就在他即將翻到下一頁,去看那“印記”究竟是什么時——
“吱呀——”
廟宇那扇沉重的木門,突然被一陣陰風吹開了。
陳伯猛地一驚,手一抖,蠟燭倒了一根,瞬間熄滅。偏房里光線一暗。
“誰?!”陳伯厲聲喝道。
沒有回應。
只有那扇門在風中“吱呀、吱呀”地來回晃動,像是黑夜中一只嘲弄的眼睛。
陳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他知道,這廟里只有他一個人。剛才是自己看書太入神,被風嚇到了。
他重新扶起蠟燭,打算點燃??删驮谶@時,一個極輕、極細、仿佛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音,突然在他背后響起。
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帶著一絲好奇和天真。
“老爺爺……”
陳伯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他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那聲音又近了一些,幾乎就在他耳邊。
“老爺爺,你是在……找我們嗎?”
陳伯猛地回頭!
身后空無一物。只有那尊小小的、被小蘭留下的蓮花木盒,不知何時竟被人打開了。
而與此同時,他手中的那本《觀音靈異錄》,無風自動,書頁“嘩啦啦”地翻到了最后一頁。
最后一頁上,沒有文字。
只有一幅畫。
畫中,觀世音菩薩低眉淺笑,而她座下的蓮花寶座周圍,圍著幾個嬉笑的孩童。
就在陳伯看清那畫的瞬間,一個溫柔而莊嚴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轟然響起:
“你既有此善念,便當知曉?!?/strong>
“這些靈孩若得重返人世,確與常人不同。他們身上,通常會帶著這三個最鮮明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