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十歲的林建國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晚臨睡前,都要拉開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看一眼那個掉漆的紅木盒子。
那里面,是他和老伴兒一輩子的心血——七本存折,十六萬塊錢。
不多,但卻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底氣。
林建國是退休的軋鋼廠工人,一輩子勤勤懇懇,沒啥大本事,唯一的驕傲就是女兒林曉。女兒嫁了個好人家,女婿張磊是跑銷售的,嘴甜,會來事兒,每次上門都大包小包,把老兩口哄得眉開眼笑。
這天晚上,林建國照例拉開抽屜。
手伸進去,摸了個空。
他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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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屜里空空如也,那個熟悉的紅木盒子,不見了。
林建國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他僵在原地,手指還保持著抓取的姿勢,手背上青筋畢露。
老伴兒周桂芬從衛生間出來,見他對著個空抽屜發呆,奇怪地問:“老林,你找什么呢?”
林建國猛地回過神,像被燙到一樣迅速關上抽屜,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沒什么,找個老花鏡,忘了放哪兒了。”
“多大的人了,丟三落四的。”周桂芬沒多想,一邊擦著護手霜一邊念叨,“明天讓你閨女給你買個新的,掛脖子上的那種,省得你天天找。”
“嗯,好。”
林建國應了一聲,轉身的瞬間,臉上的笑容就垮了。
他幾乎可以肯定,家里沒來賊。門窗完好,也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知道那個盒子,并且能悄無聲息拿走的,只有一個人——他的寶貝女兒,林曉。
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想不明白,女兒女婿的日子過得那么光鮮,怎么會看得上他這點養老錢?
那一晚,林建國睜著眼睛到天亮,身邊的老伴兒呼吸均勻,他卻覺得心里破了個大洞,冷風“嗖嗖”地往里灌。
他沒有聲張,更沒有去質問。他知道,一旦撕破臉,這個家,可能就散了。
第二天一早,林建國像往常一樣,去公園遛彎,打太極,跟老伙計們下棋。只是,棋盤上的“楚河漢界”,在他眼里,變得格外刺眼。
他決定,再等等。
他想看看,自己的親閨女,到底想干什么。
02
日子照常過,只是林建國心里多了個疙瘩。
半個月后的一個周末,女兒林曉和女婿張磊照例提著大包小包回來看他們。
張磊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一進門就嚷嚷開了:“爸,媽,我們回來看你們啦!這周給你們帶了新出的按摩儀,專治腰酸背痛!”
說著,就手腳麻利地拆開包裝,給林建國和周桂芬一人一個,綁在腰上。
周桂芬樂得合不攏嘴:“哎呦,還是我女婿貼心!比我那傻閨女強多了!”
林曉在一旁假裝生氣地噘著嘴:“媽,我哪兒不好了?這按摩儀還是我挑的呢!”
一家人其樂融融,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林建國靠在沙發上,感受著腰間傳來的震動,心里卻是一片冰涼。他看著眼前這對表現得孝順無比的璧人,第一次覺得有些陌生。
吃飯的時候,張磊繪聲繪色地講著公司里的趣事,把周桂芬逗得哈哈大笑。林建國只是默默地聽著,偶爾夾一口菜。
“爸,您今天怎么話這么少?”張磊敏銳地察覺到了岳父的沉默。
林建國放下筷子,淡淡地說:“沒什么,就是最近總想起以前在廠里的事兒。”
他頓了頓,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女兒:“那時候,一個月的工資就幾十塊,我跟你媽省吃儉用,才把你拉扯大。你小時候,最喜歡吃樓下王記的糕點,五毛錢一塊,我每次發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去給你買。”
林曉的臉色微微一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爸,您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人老了,就愛回憶過去。”林建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現在日子好了,你們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不像我們那個年代,一分錢都得掰成兩半花。”
張磊立刻接話:“爸,您跟媽就是太節省了。現在時代不一樣了,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您二老就該好好享福,別總想著以前的苦日子。”
“是啊,時代是不一樣了。”林建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掙錢的路子也多了。”
這頓飯,林曉吃得心不在焉。
臨走時,林建國把他們送到門口,突然開口叫住張磊:“小磊,你等一下,我跟你說幾句話。”
張磊一愣,隨即讓林曉先下樓開車。
樓道里,只剩下翁婿兩人。
林建國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遞給張磊一根。張磊受寵若驚地接過來,趕忙掏出打火機給岳父點上。
林建國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聲音有些嘶啞:“小磊,我這輩子,沒別的本事,就曉曉這么一個女兒。她要是過得不好,我死都閉不上眼。”
“爸,您放心,我肯定會對曉曉好的,我們好著呢!”張磊連忙保證。
“好就行。”林建國點了點頭,掐滅了煙,“我就是提醒你,做生意也好,投資也好,得走正道。歪門邪道,長久不了。”
張磊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正常:“爸,您說的是,我懂。”
看著女婿下樓的背影,林建國瞇起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已經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女婿平靜的心湖。
03
從那天起,林建國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女兒女婿的動向。
他知道女兒有個習慣,喜歡在朋友圈分享生活。以前他很少看,現在卻每天都要翻好幾遍。
他發現,女兒最近曬的東西,越來越貴了。今天是一個名牌包,明天是一塊高檔手表,后天又是一頓人均上千的晚餐。
照片里的林曉,笑靨如花,而她身邊的張磊,總是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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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桂芬看著女兒的朋友圈,滿是驕傲:“你看咱閨女,日子過得多好!女婿也真有本事,掙這么多錢。”
林建國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他知道,這一切的光鮮,都是用他和老伴兒的養老錢堆起來的。
一個月后,林建國的老戰友老李過六十大壽,請他去喝酒。
酒過三巡,老李的兒子,在銀行當經理的小李過來敬酒。
林建國拉著小李,狀似無意地問:“小李啊,叔叔問你個事兒。現在這理財產品,是不是收益都挺高的?”
小李笑著說:“林叔,看您問的哪種了。有高有低,風險也不一樣。不過最近市面上是有些項目,吹得天花亂墜,說什么一個月就能翻倍,那種您可千萬別碰,十有八九是騙局。”
“哦?是嗎?”林建國心里一動,“什么樣的騙局?”
“花樣可多了,有說什么海外投資的,有說什么虛擬貨幣的,包裝得特別高大上。其實就是‘龐氏騙局’,拿新投資人的錢,給老投資人發利息,一旦后續資金跟不上,立馬就崩盤。”小李壓低了聲音,“最近我們行就處理了好幾起,好多老大爺大媽的養老錢都打了水漂,慘得很。”
林建國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幾乎可以斷定,張磊就是被這種所謂的“高收益項目”給迷了心竅。而啟動資金,就是他和老伴兒的那十六萬。
從壽宴回來,林建國一連好幾天都沉默寡言。
周桂芬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擔心地問:“老林,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們去醫院看看?”
林建國搖了搖頭:“我沒事,就是有點累。”
他不能告訴老伴兒真相。周桂芬有高血壓,受不得刺激。
這件事,只能他一個人扛。
他開始為自己鋪設后路。他把家里剩下的幾千塊活期存款取了出來,又找出房產證和自己的身份證,放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他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但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這天下午,他一個人在家,整理舊物。在書柜的最高層,他翻出一個塵封多年的鐵盒子。
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沓泛黃的信紙,和一本同樣陳舊的筆記本。
這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
他的父親,也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卻寫得一手好字,年輕時還曾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這本筆記本里,記錄著父親對生活、對工作的點滴感悟。
林建國摩挲著筆記本粗糙的封面,一時間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父親的教誨:人這輩子,可以沒錢,但不能沒良心;可以沒本事,但不能沒骨氣。
他緩緩合上筆記本,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有些事,他必須要做個了斷了。
04
第二個月,張磊和林曉回家的次數明顯少了。
每次打電話,都說忙,在外面跑項目。
周桂芬雖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為女兒女婿的事業心感到高興。
只有林建國知道,這“忙”,怕是另有隱情。
他不再主動打探,而是比以前更加沉默,像一個蟄伏的獵人,靜靜地等待著獵物自己露出破綻。
機會很快就來了。
這天,周桂芬的老姐妹約她去鄰市的寺廟燒香,要住上一晚。
家里只剩下林建國一個人。
傍晚時分,門鈴突然響了。
林建國打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滿臉焦急的女婿張磊。
“爸,曉曉呢?我打她電話怎么一直不接?”張磊一邊說,一邊往屋里探頭。
“她媽出去燒香了,她應該在自己家吧。”林建國不動聲色地讓他進門。
張磊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插進頭發里,煩躁地抓著。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林建國給他倒了杯水。
“沒,沒什么……”張磊眼神躲閃,不敢看他。
林建國也不追問,就靜靜地坐在他對面,喝著茶。
客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每一聲,都像敲在張磊的心上。
終于,他扛不住了,猛地抬頭,雙眼通紅地看著林建國:“爸,我……我可能闖大禍了。”
林建國放下茶杯,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說吧,我聽著。”
張磊的心理防線,在岳父這平靜的注視下,徹底崩潰了。
他“哇”的一聲,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的經過全盤托出。
原來,他聽信了一個朋友的蠱惑,投身于一個所謂的“新能源共享”項目。對方宣稱,只要投入資金,購買設備,每個月就能拿到百分之三十的超高回報。
起初,張磊也懷疑過。但那個朋友,開著豪車,住著別墅,由不得他不信。
更重要的是,第一個月,他真的拿到了承諾的分紅。
嘗到甜頭的張磊,徹底瘋狂了。他不滿足于自己那點積蓄,開始想方設法地籌集資金,想要一把大的。
他把主意,打到了岳父岳母的養老錢上。
在他的慫恿下,林曉偷走了家里的存折。十六萬,被他們悉數投了進去。
第二個月,他們又拿到了分紅,將近五萬塊。
這筆巨款,讓兩人徹底沖昏了頭腦。他們辭掉了工作,把分紅的錢也投了進去,夢想著一夜暴富,從此實現財務自由。
然而,從第三個月開始,分紅就再也沒到賬過。
項目方的電話打不通了,公司地址也人去樓空。
張磊這才意識到,自己掉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
“那個朋友也聯系不上了……我們投進去的二十多萬,全沒了……”張磊的聲音里帶著絕望的顫抖,“曉曉知道后,跟我大吵一架,現在連家都不回了……”
林建國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
他只是在張磊說完后,問了一句:“錢沒了,可以再掙。曉曉呢?你打算怎么辦?”
張磊愣住了。
他以為,迎接他的會是岳父的雷霆之怒,甚至是拳打腳踢。
他怎么也沒想到,岳父最關心的,竟然是女兒的下落。
“我……我不知道……”張磊痛苦地搖著頭,“我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她。”
林建國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
“她會回來的。”他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你現在要做的,不是在這里哭,而是想辦法,怎么把這個窟窿補上。”
05
張磊在岳父家渾渾噩噩地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被林建國叫醒。
“起來,跟我去個地方。”
林建國的語氣不容拒絕。
張磊迷迷糊糊地跟著岳父出了門,上了一輛公交車,在市區繞了半個多小時,最后在一個老舊的小區門口停下。
“爸,我們來這里干什么?”張磊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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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國沒有回答,徑直領著他上了五樓。
站在一扇斑駁的鐵門前,林建國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一股塵封已久的氣味撲面而來。
這是一套很小的房子,一室一廳,陳設簡單,但收拾得很干凈。
“這里是……”張磊環顧四周,滿心疑惑。
“這是我爸媽留下的老房子,一直沒舍得賣。”林建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陽光瞬間涌了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當初你和曉曉結婚,嫌這里太小太舊,不肯住,非要在市中心貸款買房。我跟你媽沒本事,首付都湊不齊,是曉曉說,你們自己想辦法。”林建國轉過身,看著張磊,“現在我才知道,你們的‘辦法’,就是打我們養老錢的主意。”
張磊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羞愧地低下了頭。
“爸,對不起……”
“對不起就不用說了。”林建國擺了擺手,“我帶你來這里,是想告訴你,天無絕人之路。”
他走到臥室,打開一個大衣柜。
衣柜里,掛著幾件半舊的工裝,下面則是一個上了鎖的木箱子。
林建國從脖子上取下一把鑰匙,打開了箱子。
箱子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摞摞用牛皮紙包好的文件和證書。
“這些,是我在軋鋼廠干了三十年,攢下的東西。”林建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遞給張磊,“你看看。”
張磊顫抖著手接過,那是一份“技術革新專利證書”,上面的名字,是林建國。
他又往下翻,一張張先進工作者獎狀、一個個技術能手證書……幾乎鋪滿了整個箱子。
這些榮譽,他從未聽岳父提起過。
在他眼里,岳父只是一個沉默寡言、沒什么本事的退休工人。
“這些有什么用?能換錢嗎?”張磊下意識地問。
林建國搖了搖頭,又從箱子最底層,拿出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紅布,里面,是一本封面已經磨損的筆記本。
“這,才是我家最值錢的東西。”林建國將筆記本遞給張磊,“你拿回去,好好看看。看完了,你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張磊捧著那本沉甸甸的筆記本,心里充滿了困惑和不安。
他不明白,一本破舊的筆記本,怎么就能解決他眼下的困境。
06
接下來的三天,張磊把自己關在岳父的老房子里,哪兒也沒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那本筆記本。
筆記本的主人,是林建國的父親,也就是他的爺爺。
里面記錄的,并非什么驚天秘密,也不是什么致富秘籍,而是一位老技術工人在幾十年間,對各種機械原理、零件構造的鉆研心得和改良方案。
字跡工整,圖文并茂,每一個細節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從最簡單的螺絲釘,到復雜的傳動軸,幾乎涵蓋了那個年代所有主流的工業機械。
很多設計,即便以現在的眼光看,也毫不過時,甚至可以說,極具巧思。
張磊越看越心驚。
他雖然是跑銷售的,但大學學的卻是機械工程。他完全能看懂這本筆記的價值。
這哪里是一本普通的工作筆記?這分明是一部凝聚了一位頂尖技術工人畢生心血的“寶典”!
他終于明白,岳父一家,并非他想象中那么平凡。
他們只是像那本筆記一樣,被塵封在歲月的角落里,默不作聲。
第三天下午,張磊正準備合上筆記本,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從扉頁的夾層里掉了出來。
他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展開。
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
當他看清上面的內容時,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