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你就說句痛快話,這車,9萬塊,你到底要不要?”
電話那頭的聲音沙啞、急躁,還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
我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半寸,看了看屏幕上“李建軍(表哥)”的名字,眉頭擰成了個疙瘩。“哥,你認真的?那可是大奔,你三年前落地小五十萬的車!9萬?你這是……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別管我出什么事!”李建軍的聲音猛地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就問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我就賣給外面那些收二手車的了!他們可勁兒壓價,還不如賣給你!今天,現在,我就要錢!”
我深吸一口氣,外面的陽光刺眼,我卻覺得有點發冷。
“要。錢我給你。你在哪?”
“老地方,‘靜心茶館’,你趕緊過來!”
“嘟……嘟……嘟……”
電話被重重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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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抓起外套,一邊往外走,一邊對我老婆王麗喊:“麗,我出去一趟!建軍哥找我,好像是急事?!?/p>
王麗正系著圍裙在廚房忙活午飯,聞言探出頭來,手里還拿著半根黃瓜,一臉不滿:“李建軍?他能有什么急事?是不是又叫你喝酒吹牛?張誠我可告訴你,咱兒子小遠剛才又來電話了?!?/p>
提到兒子,我剛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八衷趺戳??不是剛給了生活費嗎?”
“生活費?”王麗把黃瓜往案板上一摔,走了過來,“人家要的是二十萬!說是跟同學合伙開個什么……網絡工作室,首期款!你答應的好好的,這都拖半個月了!”
我嘆了口氣,點上一根煙:“什么工作室,就是瞎胡鬧。他那點墨水我還不知道?前兩年我做五金貿易,就是聽了朋友的忽悠,說投個新項目,結果呢?三十萬打水漂,差點連店都賠進去。要不是咱倆省吃儉用這兩年緩過來,現在還睡馬路呢。我不能看他重蹈覆轍。”
我叫張誠,今年四十八,開著一家五金貿易行。說是“行”,其實就是個夫妻店。生意不好不壞,餓不死但也發不了大財。這幾年市場不好,我又是求穩的性子,手里攥著點活錢,就是怕萬一。
王麗看我這態度就來氣:“你那是兩碼事!兒子那是創業!你這個當爹的……”
“行了行了,這事回頭再說?!蔽移藷?,不想跟她吵,“建軍哥那邊真有急事,他……他要把他那輛奔馳賣給我?!?/p>
“賣車?”王麗愣住了,“他不是寶貝他那車跟寶貝兒子一樣嗎?賣就賣唄……哎不對,賣給你?”
“對,賣給我?!?/p>
“多少錢?”
我豎起一根指頭。
“10萬?”王麗瞪大眼。
我搖搖頭:“再加個零,是9萬。”
“什么?!”王麗手里的圍裙“啪”一聲掉在地上,“9萬?李建軍他瘋了?!那車……那車再不濟賣給車販子也能賣個二十多萬!他這是……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苦笑一下,心里五味雜陳?!八麤]圖我什么,他是真的急用錢。電話里都快哭了?!?/p>
“哭?他李建軍會哭?”王麗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張誠,你可想好了。他李建軍是什么人?前年搞新材料,去年投虛擬貨幣,廠子早就是個空殼子了!他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咱兒子要20萬創業,你一分不給;他李建軍鬼哭狼嚎兩聲,你就上趕著送9萬?”
這話戳到了我的痛處。
“這不一樣!”我拔高了聲音,“兒子那是往火坑里跳!建軍哥這……這可能是救命錢!再說了,這車我買回來,轉手賣了不也能賺?就當投資了。”
王麗冷笑一聲:“投資?張誠,你忘了你那三十萬怎么沒的了?行,你去,你去當你的好人。我告訴你,這錢你要是敢動,兒子那邊首付你一分錢都別想了!”
“我心里有數!”我被她激得火氣也上來了,抓起車鑰匙,“砰”一聲摔門出去。
電梯里,我看著鏡子里自己微紅的眼眶,心里煩躁得不行。一邊是想一飛沖天的兒子,一邊是急轉直下的表哥,我這中年,怎么就沒一件順心事。
02
“啪!”一個玻璃杯被李建軍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你到底讓不讓開!”李建軍眼睛通紅,像一頭困獸,他正瘋狂地在玄關的抽屜里翻找著什么。
孫萍披頭散發地抱著他的腰,哭得撕心裂肺:“建軍!不能賣啊!那輛車是咱家最后一點值錢的東西了!你賣了……你賣了我們怎么辦!婷婷怎么辦!”
“你懂個屁!滾開!”李建軍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孫萍的額頭撞在鞋柜角上,瞬間一片紅腫。
“哇——”里屋臥室傳來女兒婷婷被嚇壞的哭聲,但房門被反鎖著,她根本出不來。
“你還管婷婷?!”李建軍仿佛被這個名字刺激到了,他猛地回頭,抓起孫萍的衣領,“你知不知道,下午三點!三點鐘拿不出錢,他們……他們就要婷婷的手!是婷婷的手??!”
孫萍被他眼中的瘋狂嚇得停止了哭泣,只剩下絕望的顫抖:“可……可你跟張誠只要了九萬……根本不夠五十萬?。 ?/p>
“九萬是定金!是穩住他們!”李建軍終于在抽屜最底層摸到了那把奔馳車鑰匙,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攥緊,“張誠是我表弟,他老實,他有錢!我先把車給他,他總不能不給錢!只要他入局了……他入局了,剩下的四十萬,他必須得幫我想辦法!”
“你……你這是在害他!”孫萍如遭雷擊。
“害他?我這是在救我女兒!”李建軍狀若瘋狂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拿起電話看了一眼時間,“我不管了!我先去茶館穩住張誠。你,給我在家待著,看好婷婷,哪也不準去!要是敢報警,我先殺了你!”
李建軍“砰”地一聲摔門走了。
孫萍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聽著女兒在房內驚恐的拍門聲,又看了看墻上指向一點鐘的掛鐘。
絕望中,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張誠……張誠老實,心軟。但他老婆王麗可不是省油的燈。九萬塊,張誠一定會去銀行取現。
她不能讓丈夫拉著表弟一家一起跳火坑。
她更怕,那九萬塊錢給了,只是個開始。
孫萍掙扎著爬起來,擦干眼淚,看了一眼女兒緊閉的房門,眼神變得狠戾。她隨手抓起一件外套,也沖出了家門。她要去銀行,她要去堵張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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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開著我的舊帕薩特,心里堵得慌。王麗的話、兒子的事、表哥的債,像三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靜心茶館”。
我推開“蘭亭序”包廂的門,一股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
李建軍就縮在角落的紅木椅里,比電話里聽起來更憔悴。他看到我,猛地站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勁大得嚇人。
“誠,你來了!快,錢……錢呢?”
我被他這副樣子嚇了一跳。“哥,你先坐。9萬塊現金,我哪能隨身帶著。我得去銀行取。你總得先讓我看看車,辦個手續吧?”
“看什么車!車就在樓下停著!手續……手續都在車里!綠本,行駛證,保險單,全在!”李建軍急不可耐地把那把奔馳車鑰匙硬塞進我手里。
“誠,哥信你。你現在就去取錢,現金,我只要現金!我在這等你,你快去快回!”他死死盯著我,眼睛里的紅血絲仿佛要爆開。
我皺起眉:“哥,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嫂子呢?婷婷呢?”
“你別問了!”李建軍煩躁地揮手,“就是手頭緊,周轉一下!你快去!下午三點前,我必須拿到錢!”
他這副火燒眉毛的樣子,讓我心里更沒底了。
正要再勸,包廂門被推開了。
“哎呦,李老板,張老板,都在呢?”老板娘趙姐扭著腰走了進來,她畫著精致的妝,但眼角的精明藏不住。
“趙姐?!蔽尹c了點頭。
“李老板,您這……這個月的茶水錢,是不是該結一下了?”趙姐笑瞇瞇地看著李建軍,“您都在我這賒了快兩個月了,小本生意,我這也難做啊。”
李建軍的臉“唰”一下漲成了豬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催什么催!我李建軍差你這點錢?!”
“哎呦,您別發火啊。”趙姐也不怕他,“您是不差錢,可我這要進茶葉啊。一共三千六百八,您看……”
我心里一沉。三千多的茶水錢都拿不出來,他這是山窮水盡了。
我掏出錢包,抽出卡:“趙姐,記我賬上吧。密碼六個8。我哥的賬,一起結了。”
李建軍愣住了,抓著煙的手停在半空。
趙姐立馬換上笑臉,接過卡:“得嘞!還是張老板爽快!您二位慢聊,我這就去刷卡。”
門關上了。
包廂里一片死寂。
李建軍低著頭,許久,他沙啞地說:“誠……哥對不住你。這錢,我回頭……回頭一定還你?!?/p>
“哥,說這些就見外了?!蔽野衍囪€匙推回去,“但這車,我不能這么買。你這狀態不對。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惹上什么麻煩了?高利貸?”
李建軍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抬起頭,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泄了氣?!安皇恰褪恰?。誠,你別問了。幫哥這一次,就當哥求你了!9萬,這車你開走,我李建軍這輩子都記你的情!”
04
我從茶館出來,心里更亂了。
我開車直奔銀行。大堂經理老劉跟我熟,看我急用,插了個隊。
“張總,稀客啊?!崩蟿⒔o我遞了杯水。
“劉經理,客氣了。我取點現金,9萬?!?/p>
老劉一愣,壓低聲音:“張總,我可得多句嘴。最近市面上不太平,搞‘殺豬盤’的,搞非法集資的,花樣多得很。您這筆錢……可千萬看準了?!?/p>
“哎,我知道,謝謝劉經理提醒。就是親戚周轉?!?/p>
等錢的時候,我坐立不安。手機“嗡嗡”震動,是兒子張遠發來的微信:
“爸,錢到底什么時候給我?同學都等急了!你再不給,這機會就沒了!”
我煩躁地按滅屏幕。都是要錢,一邊是兒子不切實際的“機會”,一邊是表哥火燒眉毛的“救命”。
9萬塊,用銀行的紙帶捆得結結實實,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里。我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剛走出銀行大門,突然,一個人影從旁邊的柱子后面閃了出來,差點撞我個滿懷。
“哎呦!”
我退后一步,看清了來人。
“孫萍?……嫂子?”
來人正是表嫂孫萍。她比在02節里看到的(修改:此處應為“她比我想象的”)……她比李建軍看起來更憔悴,臉色蠟黃,額頭上一塊明顯的紅腫,頭發胡亂挽著。
“張誠……張誠!”孫萍看到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你是不是來取錢給你哥的?”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那個黑色塑料袋。
“嫂子,你……你怎么在這?”
“張誠,你別給他錢!”孫萍突然哭喊起來,聲音尖利,“這錢不能給他!這是個無底洞??!”
“嫂子,你先別激動?!蔽亿s緊把她拉到一邊,銀行門口人來人往,“到底怎么回事?建軍哥不是說廠子周轉嗎?”
“什么廠子!廠子早都抵押出去了!”孫萍抹著眼淚,聲音里全是絕望,“他……他賭!他去澳門賭!輸光了!全輸光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
“賭?”
“是啊!他騙我說是去談生意,結果……結果是被人帶去賭了!……現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那些人……那些人昨天都上門了,把家里砸得稀巴爛!他們說……說今天三點前再拿不出五十萬,就……就要婷婷的一只手!”
孫萍“哇”地一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只覺得手腳冰涼。
“嫂子,他……他還欠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孫萍只是搖頭,“張誠,你這9萬塊給他,就是肉包子打狗!你快走,別管我們了……”
“那怎么行!”我急了,“那可是高利貸!要婷婷的手?這是犯法的!報警!必須報警!”
“不能報警!”孫萍猛地抬頭,抓住我,“報警他們會撕票的!他們……他們有婷婷的照片,知道婷婷在哪上學!張誠,你哥他糊涂啊!他把婷婷的學校地址都告訴人家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李建軍,這是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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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是下午一點半,離三點還有時間。
“嫂子,你先起來?!蔽野褜O萍扶起來,“建軍哥那邊,只要9萬,說明他可能……只是想先穩住對方。你先回家,看住婷婷,千萬別讓她出門?!?/p>
“他……他把婷婷鎖在房間里了?!睂O萍抽泣著。
“你趕緊回去?!蔽野彦X袋抓得更緊,“我先把這9萬塊錢送過去。穩住他,也穩住那些人。剩下的錢,我們再想辦法。你回去,千萬別跟你哥吵架,就當不知道我見過你?!?/p>
送走孫萍,我拎著那袋錢,感覺手都在抖。
我開車回到“靜心茶館”。李建軍還在那個包廂,煙抽得滿地都是。
我把黑色塑料袋推到他面前。
“錢,9萬,你點點。”
李建軍看到錢,眼睛瞬間就亮了。他一把抓過袋子,拉開拉鏈,手都在發抖。
“夠了……夠了……誠,謝謝你……”
“哥。”我盯著他,“這錢,真是用來周轉的嗎?是不是有人拿婷婷威脅你?”
李建軍的臉瞬間白了。他猛地站起來:“你……你聽誰胡說的!孫萍是不是找你了?”
“你別管我聽誰說的!”我壓著火氣,“你現在拿這9萬塊去,能頂什么用?剩下的錢怎么辦?你這是在害婷婷!”
“你閉嘴!”李建軍像是被徹底激怒了,他抓起那個錢袋,“我的事不用你管!錢我拿了,車是你的了!兩清了!”
他抓起錢,跌跌撞撞地就往外沖。
我追了出去。我不能讓他就這么去送死。
我開著我的舊帕薩特,遠遠地吊在李建軍那輛出租車的后面。出租車開向了城郊的一個廢棄工業區。
我把車停在路口。李建軍拎著那個黑袋子,鉆進了一間破敗的舊倉庫。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李建軍一個人走了出來。他失魂落魄,手里的袋子……空了。
他蹲在地上,抱著頭,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我沒敢過去。我開著車,慢慢掉頭。我決定直接去他家。我得去看看孫萍和婷婷。
我把帕薩特開到了表哥家的小區樓下。
我剛停好車,正準備上樓,突然,單元樓的門開了。
一個人影飛快地從里面沖了出來。
是婷婷!
她才十六歲,穿著單薄的校服,小臉煞白,眼睛紅腫。
“婷婷!”我趕緊喊她。
婷婷看到我,先是一驚,隨即“哇”地哭了出來,朝我跑過來。
“叔叔!張誠叔叔!”
“你怎么出來了?你媽呢?你爸不是……”
“我媽暈倒了!”婷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爸……我爸他把錢拿走了,那些人又打電話來,說錢不夠……說……說三點鐘不補齊,就……嗚嗚嗚……”
“別怕別怕,”我趕緊安慰她,“叔叔在。你爸……剛才我看到他了,他……”
“叔叔!”婷婷突然打斷我,她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樓道,然后飛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塞進我手里。
那是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像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
“叔叔!”婷婷的聲音抖得厲害,她用盡全身力氣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滿了我不懂的恐懼和……怨恨?
“你快看這個!我爸……我爸他不是人!他根本不是去還債!你快看!”
“婷婷,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