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成,外面起風了,我把窗戶關上吧。”
林洙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輪椅上的人沒有回應,只是用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張泛黃的舊照片。
忽然,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奇異的光。
“你剛才,有沒有聽到徽因在叫我?”
林洙端著水盆的手猛地一顫,水花濺了出來,冰冷地落在她的腳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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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個午后,北京的陽光很好。
金色的光線穿過四合院老舊的窗欞,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洙正在打掃書房。
這是一項她每周都會進行的例行工作。
她的動作很輕,很慢。
抹布劃過書架,帶起一陣陳舊紙張和墨水混合的氣味。
梁思成坐在窗邊的輪椅里。
他大部分時間都這樣坐著。
像一尊融入了背景的雕塑。
他的目光總是投向同一個方向。
墻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穿著一身合體的旗袍,梳著民國時期流行的發式。
她的笑容燦爛而自信,仿佛能照亮整個昏暗的房間。
那是林徽因。
梁思成的嘴唇在無聲地翕動。
林洙看不清他的口型,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念那個名字。
她的動作停滯了。
一種熟悉的感覺再次包裹了她。
那是一種闖入者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誤入別人夢境的陌生人。
這個家,這個男人,這座堆滿了無數珍貴書稿的院子,似乎都永遠屬于另一個已經逝去的女人。
照片里的林徽因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年華。
她的才情,她的美麗,她的一切,都被定格成了永恒。
而她林洙,只是這暮年光景里的一個沉默的看護者。
一個負責一日三餐,提醒吃藥,推著輪椅在院子里曬太陽的附屬品。
這種感覺,像一根看不見的細密的針,無時無刻不在刺著她的心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墻上的老式掛鐘發出“咔”的一聲輕響。
指針穩穩地指向了下午三點。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胸口那股翻涌的酸澀強行壓了下去。
她端著剛換了清水的臉盆,走到梁思成身邊。
她的聲音放得極低,仿佛怕吹散了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思成,該吃藥了。”
梁思成像是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夢境中被猛地拽了出來。
他緩緩地轉過頭。
眼神里還帶著一絲被打擾后的茫然與空洞。
他的目光在林洙的臉上停留了足足有五秒鐘。
像是在辨認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然后,一個極其含糊的音節從他干裂的嘴唇里輕輕滑了出來。
“徽……”
僅僅是半個字。
那個字甚至沒有發出完整的聲音,只是一個氣流的形狀。
可它像一枚剛剛出爐的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在了林洙的耳膜上。
梁思成自己也立刻意識到了這個致命的失誤。
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尷尬,甚至有些慌亂。
他立刻低下頭,避開了林洙的視線。
他干枯的手指在輪椅的扶手上緊張地摳著。
喉結不自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整個書房。
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一兩聲不知名的鳥鳴。
林洙垂下眼簾,遮住了自己眼神里所有的情緒。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
她轉身走到旁邊的柜子前,拉開抽屜。
她拿出那個貼著標簽的藥瓶。
她的手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她熟練地擰開瓶蓋,倒出兩粒白色的藥片。
她將藥片放在他的手心。
又從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溫度正好的溫水。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任何停頓。
她將水杯遞到他的面前。
“吃藥吧。”
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口古井,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
梁思成默默地接過水杯。
他仰起頭,將藥片和水一同吞了下去。
他將空杯子放回桌上時,杯底和桌面發出了輕微的磕碰聲。
“嗒。”
那一聲清脆的聲響,成了這個下午他們之間唯一的交流。
林洙沒有再看他一眼。
她轉過身,拿起抹布,繼續整理那些似乎永遠也整理不完的舊物。
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她都擦拭過無數遍。
她知道,一場新的、無聲的戰爭,已經在這寂靜的午后,悄然拉開了序幕。
那根刺,今天又往心臟深處,扎進了一分。
兩人之間的裂痕,是從林徽因那些無處不在的“遺物”開始擴大的。
這個家里,林徽因存在過的痕跡太多了。
多到讓林洙覺得窒息。
書房里,書桌的筆架上,插著一支筆尖已經磨損的派克鋼筆。
梁思成每天都會用手撫摸那支筆,卻從不用它寫一個字。
臥室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本封面已經嚴重褪色、書頁卷邊的泰戈爾詩集。
書的扉頁上,有林徽因留下的一行清秀字跡。
梳妝臺上,擺著一個鏡面有了細微劃痕的小巧手鏡。
林洙曾親眼看見,梁思成對著那個空無一人的鏡子,喃喃自語。
在林洙的眼里,這些是占據著生活空間的、毫無用處的舊物。
它們像幽靈一樣,提醒著她這個后來者的身份。
她覺得,或許把這些東西收起來,能讓梁思成真正地“向前看”。
能讓他從過去的回憶里,稍微走出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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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一個梁思成被兒子接出去散心的下午,她下定了決心。
她從儲物間里翻出了一個干凈的樟木盒。
盒子上還帶著淡淡的木料香氣。
她走進書房,站了很久。
最后,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支派克鋼筆從筆架上取了下來。
她將它輕輕地放進了木盒里。
然后,她又走進臥室,拿起了那本泰戈爾詩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放進了盒子里。
當她拿起那個手鏡時,午后的陽光正好照在鏡面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那光晃得她眼睛發酸。
她把這些東西一件件地收納好,就像在封存一段不屬于自己的、卻又時時刻刻糾纏著她的歷史。
她將木盒蓋好,搬來一把凳子,踮起腳,把它放在了書柜最頂層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做完這一切,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甚至覺得,房間里的空氣都因此而流通順暢了一些。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天氣陰沉。
梁思成在書桌前翻找著什么,顯得很不安。
他的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上更顯蒼白。
“我的筆呢?”他終于開口問,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煩躁。
“哪支筆?”林洙正在院子里晾曬剛洗好的被褥,聞聲快步走了進來。
“就是那支派克,我一直放在筆架上的那支。”他的語氣很重。
林洙的心臟猛地向下一沉。
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那支筆可能太舊了,不好用了,我給您換了新的在筆筒里。”她試圖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解釋。
梁思成的視線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射了過來。
“我問你,筆在哪里?”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徹骨的寒意。
林洙的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沉默已經給了他答案。
梁思成的目光在房間里快速巡視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書柜最頂層的那個嶄新的木盒上。
他用枯瘦的手指著那個方向。
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把它拿下來。”
林洙的身體僵硬了。
她不想動,也不敢動。
“我讓你把它拿下來!”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明顯的怒氣。
林洙只好搬來凳子,踩了上去。
她的雙臂感到一陣無法言喻的沉重,仿佛那個小小的木盒有千斤重。
她將木盒取了下來,抱在懷里。
梁思成沒有讓她打開。
他自己驅動著輪椅,滑到她面前。
他用一雙因激動而更加顫抖的手,猛地掀開了盒蓋。
當他看到里面靜靜躺著的那些熟悉的物品時,他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一頭被觸碰了逆鱗的衰老的獅子。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林洙。
他的眼神里,是林洙從未見過的、混雜著暴怒和極度失望的情緒。
那是一種最珍貴的寶物被人隨意褻瀆的憤怒。
“別動她的東西!”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甚至有些破音。
“一件也不許動!”
他伸出枯瘦的手,像保護稀世珍寶一樣,將那些物品一件一件地從盒子里拿了出來。
他的動作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仿佛那些物品是易碎的琉璃。
他把鋼筆小心地放回原來的筆架上,位置和角度都和從前一模一樣。
他把詩集重新擺在了臥室的枕邊。
他把那個手鏡放在了梳妝臺最顯眼的位置,還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鏡面。
他做完這一切,就驅動輪椅回到了書房。
他背對著門口的林洙,整個書房都充斥著他沉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林洙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手腳冰涼得像剛從雪地里撈出來一樣。
她終于徹底明白了。
那些不是沒有生命的“遺物”。
那是梁思成的精神支柱,是他與那個輝煌的過去唯一的實體連接。
而她,剛剛用一種最愚蠢的方式,試圖親手斬斷它。
02
如果說“遺物”是兩人之間深藏不露的暗礁,那么“記憶”就是一場場公開的審判。
他們的家里,時常會來一些老朋友。
大多是建筑界的泰斗,或是當年“太太的客廳”里的常客。
每一次,小小的四合院客廳里都會充滿了久別重逢的歡聲笑語。
那些爽朗的笑聲,卻像一根根細密的針,扎在林洙的耳朵里。
“思成,你還記得嗎?當年徽因在香山設計的那個療養院方案,真是絕了!那個巧思,現在看都不過時!”一個姓王的老教授感嘆道。
“是啊是啊,那時候你們倆,一個在梁下測繪,一個在樹下寫詩,我們這些人都羨慕得不得了,真是神仙眷侶。”另一個陳姓夫人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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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的臉上會泛起一種林洙從未見過的、近乎少年般的光彩。
他會立刻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滔滔不絕。
他講述著當年和林徽因一起在山西的深山老林里發現古寺的驚喜。
他描述著林徽因是如何在昏暗的燭光下,辨認出早已模糊不清的碑文。
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名為“驕傲”的光芒,仿佛整個人都回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年代。
所有人都圍著他,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時發出贊嘆和笑聲。
而林洙,則像一個被隔絕在這場記憶盛宴之外的服務員。
她的臉上掛著得體而疏離的微笑。
她悄無聲息地穿梭在賓客之間。
她為這個人的茶杯續上熱水。
她給那個人的面前遞上切好的水果。
她確保煙灰缸永遠是干凈的。
她的笑容完美無瑕,卻又僵硬得像一副面具。
沒有人會把話題引向她。
沒有人會問她最近過得好不好,累不累。
在這些充滿了“林徽-因”這個名字的談話里,她是一個功能性的、透明的存在。
一次宴席散后,客人們都已帶著滿足的笑容告辭。
房間里恢復了往常的寂靜,只剩下桌上的一片杯盤狼藉。
林洙默默地收拾著桌子,將吃剩的菜肴倒掉,把杯子一個個收進廚房。
梁思成還沉浸在剛才的興奮中,嘴角依然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
林洙將最后一個油膩的盤子放進水槽,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有些飄忽,甚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在他們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梁思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他轉過頭,看著站在廚房門口的她,眼神里帶著一絲被打擾后的疲憊和不解。
“你怎么又來了?”他的語氣里透著不耐煩。
“我算什么?”林洙固執地重復了一遍,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哭腔,“是你的妻子,還是一個專門負責給你們的懷舊派對端茶倒水的保姆?”
“你為什么總要計較這些?”梁思成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他們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大家聚在一起,聊聊過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正常?”林洙自嘲地笑了笑,眼圈紅了,“在你們輝煌的過去里,沒有我的位置。在你們熱鬧的現在里,我好像也只是一個尷尬的擺設。”
梁思成沉默了。
他看著林洙通紅的眼睛,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化作了一聲嘆息。
他驅動輪椅,緩緩地、決絕地轉向書房的方向。
“我很累了。”他丟下這句冰冷的話,身影消失在了厚重的門后。
客廳里,林洙獨自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她看著滿桌的剩菜殘羹,忽然感覺自己也像它們一樣,是這場名為“懷舊”的盛宴之后,多余的、冰冷的殘渣。
那道名為“不懂”的鴻溝,在兩人之間越發深不見底,仿佛已經成了無法逾越的深淵。
最深的刺痛,也是最后一次激烈的爆發,來自于林徽因的忌日。
每年的四月一日,整個四合院都會被一種壓抑到極致的、令人窒息的氛圍所籠罩。
梁思成會從早上醒來的那一刻起,就把自己徹底鎖在書房里。
他不吃任何東西。
他也不喝一口水。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守著一屋子的回憶,像一個最虔誠的殉道者。
林洙知道自己不該去打擾他。
往年的這一天,她都會躲得遠遠的,不去觸碰他的悲傷。
但今年,她不想再這樣了。
她想,或許可以用一點人間的煙火氣,來融化他心里那塊凍結了多年的堅冰。
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在小小的廚房里忙碌著。
她做了他平日里最愛吃的清蒸鱸魚,魚身上點綴著翠綠的蔥絲和紅色的辣椒絲。
她還炒了幾個清淡爽口的小菜。
飯菜的香氣,帶著一絲溫暖的希望,慢慢飄滿了整個冷清的院子。
她將飯菜仔細地盛好,用一個干凈的托盤端著。
她走到了那扇緊閉的書房門口。
她抬起手,輕輕地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
她又加重力氣敲了敲。
依舊是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
她輕輕地、試探性地推開了那扇門。
書房里沒有開燈,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
梁思成背對著門口,坐在輪椅上,他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一個凝固的黑色雕塑。
“思成,我做了你愛吃的菜,無論如何,多少吃一點吧。”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祈求。
她端著托盤,放輕了腳步,像怕踩碎了什么一樣,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
就在她彎下腰,準備把托盤放到他面前的書桌上時,他突然毫無征兆地揮了一下手。
他的動作幅度并不大,卻充滿了決絕和暴躁的力量。
“砰——”
托盤被他的手背猛地打翻在地。
“哐啷——嘩啦——”
瓷碗和盤子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尖銳刺耳。
滾燙的魚湯和五顏六色的菜肴灑了一地。
白色的蒸汽混合著魚的腥味和飯菜的香味,狼狽地升騰起來。
一片翠綠的菜葉,不偏不倚,正好濺落在林洙干凈的布鞋鞋面上。
林洙看著地上的狼藉,看著那條被摔成兩段的魚,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多年來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期望,似乎也隨著那只摔得粉碎的白瓷碗,一同變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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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積壓了數年的洪水,在這一刻決堤了。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奪眶而出。
“我這么多年的照顧,到底算什么?!”
她的聲音因為劇烈的哭泣而變得尖利,甚至有些變形。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一個可以隨意使喚的傭人嗎?!”
“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能看到我一眼?!是不是我也變成一張照片掛在墻上,你才會記得我?!”
她聲嘶力竭地喊著,將所有積壓在心底的痛苦和不甘,全部傾瀉而出。
梁思成始終沒有回頭。
他依舊用那個僵硬的背影對著她。
在昏暗的光線下,林洙看到他寬大的衣衫下,肩膀似乎在微微地顫抖。
過了很久,久到林洙以為他不會再有任何回應。
一個疲憊到極點的、仿佛來自地底的聲音,才從他那邊幽幽地飄了過來。
“你不懂……”
僅僅是這三個字。
這三個字,像一道冰冷堅硬、無法逾越的高墻,瞬間矗立在兩人之間。
它阻斷了所有的溝通。
它粉碎了所有的可能。
它宣判了她所有努力的死刑。
林洙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看著那個紋絲不動的、如同頑石一般的背影,心中一片絕望的冰冷。
是的,她不懂。
她永遠也走不進他用回憶和誓言為另一個人筑起的那座堅不可摧的城。
03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和沉默的照料中,如同院子里漏水的舊水龍頭,一滴一滴地、悄然流逝。
秋去冬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落盡了最后一片枯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在寒風中顫抖。
梁思成的身體,也像那棵被掏空了生命力的老樹一樣,一天天地衰敗下去。
曾經那些激烈的、刺耳的沖突,漸漸被病榻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取代。
他不再有力氣去爭吵,也很少再因為幻聽而提起那個名字。
林洙則日夜守候在他的床邊,像一架上緊了發條的機器。
她的內心,怨恨與憐憫瘋狂地交織在一起,像一團被野貓玩弄過的、解不開的亂麻。
她恨他的冷漠,恨他心中那片自己永遠無法踏足的、被嚴防死守的禁地。
她又憐憫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衰弱,憐憫他被沉重的記憶囚禁了一生的孤獨。
她像一個最盡職的護士,也像一個最麻木的妻子,履行著最后的職責。
喂飯,擦身,翻身,換藥,記錄他每一次呼吸的頻率和每一次心跳的數值。
她的動作熟練而機械,眼神里再也沒有了當初嫁給他時的一絲一毫的期盼。
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
窗外,凜冽的北風像饑餓的野獸一樣在胡同里瘋狂地呼嘯著。
卷起漫天的大雪,狠狠地拍打著脆弱的窗戶,發出“啪啪”的聲響。
房間里,床頭柜上的監護儀屏幕發出幽綠的光。
梁思成的呼吸變得異常微弱而急促,仿佛隨時都會被窗外的風雪徹底吹熄。
林洙坐在床邊,握著他那只冰冷枯瘦、只剩下皮包骨頭的手,感受著生命一點一滴地從他的指尖流逝。
她以為,一切就會這樣在寂靜和風雪聲中,走向那個早已預知的終點。
突然,梁思成的眼睛毫無征兆地睜開了。
在昏暗的床頭燈光下,他那雙早已渾濁不堪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一種異常清醒、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明亮的光芒。
他用盡了全身最后的力氣,反手抓住了林洙的手腕。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那枯瘦的指骨像鐵鉗一樣,讓林洙感到了切切實實的疼痛。
林洙心中猛地一驚,以為他要交代什么重要的后事。
或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終于愿意對她說一句她渴望了半生的溫情話語。
哪怕只是一句簡簡單單的“辛苦了”。
梁思成沒有說話。
他另一只手在厚重的枕頭下艱難地摸索著,動作急切而笨拙。
林洙看到,他顫抖著、費力地從枕下摸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把小巧的、泛著暗啞黃銅光澤的舊鑰匙。
鑰匙的表面已經因為常年的摩挲而變得光滑。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那把冰冷的鑰匙死死地塞進了林洙溫熱的手心。
他的手指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仿佛要將那把鑰匙的形狀,永遠地嵌進她的皮肉里。
他艱難地轉過頭,湊到她的耳邊。
他的嘴唇幾乎貼著她的耳朵。
一股微弱的、帶著生命盡頭獨有氣息的氣流,吹拂在她的耳廓上。
他用一種氣若游絲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出了幾個斷斷續續的、支離破碎的字。
“書房……”
他的聲音幾乎被窗外呼嘯的風雪聲完全淹沒。
“……最下面……那個樟木箱……”
他劇烈地喘息了一下,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每說一個字都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
“……我欠她的……”
“……一個……真相……”
話音剛落,一陣劇烈而急促的咳嗽從他的胸腔里猛烈地爆發出來。
他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灰敗如紙。
緊接著,他頭一歪,徹底昏了過去,緊抓著她的手也隨之松開。
床頭監護儀上的線條開始劇烈地、毫無章法地跳動,隨即發出了一陣尖銳刺耳的警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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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的醫生和護士聽到警報聲,立刻沖了進來。
房間里頓時一片忙亂。
急促的腳步聲,金屬器械的碰撞聲,醫生冷靜而急促的指令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的交響。
林洙被一個年輕的護士輕輕地推到了一邊。
她呆呆地站在墻角,手心里還緊緊攥著那把尚帶著他體溫的鑰匙。
鑰匙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提醒著她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覺。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幾個破碎的、含糊不清的詞語在反復回響,嗡嗡作響。
“樟木箱……”
“我欠她的……”
“真相……”
什么真相?
是他寫給林徽因卻一生都未曾寄出的情書?
是證明他從未愛過自己、自己只是一個替代品的殘酷證據?
還是某個會讓她萬劫不復的、關于這個家族的驚天秘密?
“我欠她的”……
這個“她”,究竟是指那個讓他魂牽夢縈了一生、讓他背負了一生枷鎖的林徽因?
還是指眼前這個被他冷落了半生、用青春陪伴他走向生命終點的自己?
在梁思成生死未卜的混亂時刻,在這間充斥著死亡氣息的病房里,這把小小的鑰匙,和那句含糊不清的遺言,成了一道懸在她心頭最鋒利、最誘人、也最可怕的謎題。
她看著病床上那個正在被醫生們奮力搶救的男人,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緊緊握著的拳頭。
她該不該現在就去打開那個箱子?
那個所謂的“真相”,是她渴望已久的答案,還是會徹底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搶救室門頂上的那盞紅燈,亮了很久。
它像一只不祥的、冷漠的眼睛,在深夜空無一人的走廊里,靜靜地注視著一切。
林洙獨自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
四周是濃重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
她的手心,已經被那把黃銅鑰匙硌出了一道深深的、泛著紅色的印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而煎熬。
最終,搶救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滿臉疲憊的醫生走了出來,摘下口罩,對她輕輕地、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們已經盡力了。”
林洙沒有哭。
她的眼淚似乎早已在那些漫長而孤獨的歲月里流干了。
她只是靜靜地站起身,對著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醫院,走回了那座空曠寂寥的四合院。
雪已經停了。
院子里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雪,在清晨微弱的天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整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她踩在雪地里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她沒有回那間充滿了死亡氣息的臥室。
她徑直走向了那間她曾視為“禁地”、充滿了復雜情感的書房。
她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混雜著舊紙張和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走到那個巨大的書架前,蹲下身,目光落在了最下面一層那個積滿了灰塵的樟木箱上。
就是它了。
她伸出手,用自己的衣袖,一點一點地拂去箱子表面的灰塵。
然后,她將那把一直被她緊緊攥在手心的鑰匙,顫抖著插進了古老的銅鎖鎖孔。
鑰匙有些干澀,她費了點力氣,才將它完全轉動。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在寂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的書房里回蕩。
那聲音,仿佛一個被塵封了數十年的時代,發出的第一聲嘆息。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微微顫抖的、幾乎不聽使喚的手,掀開了那沉重的箱蓋。
箱子里沒有她想象中堆積如山的情書。
也沒有什么會讓她難堪的、關于另一個女人的私密物品。
里面沒有珠寶首飾,沒有房契地契,沒有一分錢。
映入眼簾的,是一沓沓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已經嚴重泛黃的建筑草圖。
圖紙上,是熟悉的、剛勁有力的筆跡,精細地繪制著斗拱、梁架和飛檐的繁復結構。
在這些珍貴的圖紙最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已經很舊了,邊角都已磨損。
她顫抖著伸出手,拿起那個信封,感覺它有千斤重。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劃開封口,從里面抽出一張同樣泛黃的信紙。
信紙上,是他熟悉的字跡。
只是這上面的筆鋒,已經不像她記憶中那樣有力,帶著屬于暮年之人的顫抖。
她展開信紙,走到窗前,借著外面雪地反射進來的微弱天光,開始閱讀。
她看著這些字讀了一遍,又讀一遍。眼淚無聲無息的掉了下來,滴在信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