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三舅董向東當選縣委書記的消息像一陣熱風,瞬間吹遍了小城每個角落。
我家那扇常年安靜的木門,一夜之間被絡繹不絕的腳步聲叩響。
母親陳玉蘭臉上堆滿了從未有過的紅光,連說話聲調都高了三分。
親戚、鄰居、甚至多年不聯系的遠親,都提著大包小包涌進我們狹小的客廳。
他們圍著母親,嘴里說著恭維話,眼神卻熱切地掃視著我家簡陋的陳設。
父親唐明誠卻總是默默坐在角落,捧著那只掉漆的搪瓷杯,眉頭微蹙。
他是一名普通的技術工人,手掌粗糙,話語金貴。
在三舅風光無限的日子里,他反而顯得格外沉默和疏離。
我那時剛上大學,假期回家,被這突如其來的熱鬧弄得不知所措。
我只記得父親說過一句:“爬得高,跌得重。人吶,得腳踏實地。”
當時我只覺得父親過于謹慎,甚至有些掃興。
直到一年后那個寒冷的冬夜,三舅被帶走調查的消息傳來。
門庭若市的景象如同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些曾經熱情洋溢的面孔,此刻避之唯恐不及,跑得比兔子還快。
唯有父親,這個被母親埋怨“死腦筋”的普通工人,做出了讓所有人意外的決定。
他拿起一件舊棉襖,對母親說:“我去看看向東。天冷,他需要件厚衣服。”
母親氣得渾身發抖,罵他傻,罵他不識時務。
可父親只是沉默地系好棉襖扣子,踏進了門外凜冽的寒風里。
此后的三百多個日夜,他成了唯一一個隔三差五去探望三舅的“傻子”。
而這一切,僅僅是一個漫長寒冬的開始,誰也不知道春天何時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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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舅的升遷宴設在縣里最好的酒店,包下了整個宴會廳。
水晶吊燈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照得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
母親特意給我買了條新裙子,反復叮囑我注意舉止。
“思妤,一會兒見著人要有禮貌,別給你三舅丟臉。”她一邊幫我整理裙擺一邊說。
父親卻還是穿著那件半舊的灰色夾克,領口洗得有些發白。
他站在酒店華麗的大理石柱子旁,像一棵誤入熱帶雨林的寒帶松樹。
三舅媽蔡愛華穿著一身絳紫色套裝,珍珠項鏈熠熠生輝。
她穿梭在賓客之間,笑聲清脆而響亮,不斷有人上前與她握手。
“玉蘭你們來了!”她看到我們,快步走過來,親熱地拉住母親的手。
但她的目光在父親樸素的著裝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雖然笑容未減。
“明誠還是這么樸實,現在像你這樣不講究穿戴的人可不多了。”
父親只是微微點頭:“穿得舒服就行。”
三舅董向東被一群人簇擁在宴會廳中央,不斷有人上前敬酒。
他比上次見面時清瘦了些,但眼神銳利,舉手投足間已有不同氣場。
看到我們,他擠出人群走了過來,用力拍了拍父親的肩膀。
“明誠,你能來我真高興。”三舅的聲音洪亮,帶著真誠的喜悅。
父親難得地笑了笑:“向東,恭喜你。”
“什么恭喜不恭喜的,責任更重了。”三舅嘆了口氣,眼神復雜。
旁邊立刻有人接話:“董書記太謙虛了,您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說話的是縣住建局的周德海,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
他端著酒杯,滿臉堆笑,目光卻不時掃視著三舅的表情。
“是啊,董書記上任是我們全縣的福氣。”另一個瘦高個男子附和道。
后來我知道他叫徐飛,是某鄉鎮的黨委書記,以善于鉆營聞名。
父親在這樣的場合顯得有些拘謹,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母親則被幾個遠房親戚圍住,聽他們夸贊我有出息,夸父親有福氣。
“玉蘭,以后可要多幫襯幫襯我們啊!”一個表姨拉著母親的手說。
母親臉上泛著紅光,嘴上卻謙虛:“我們就是普通人家,能幫什么忙。”
宴會進行到一半,主持人邀請三舅上臺講話。
三舅站在話筒前,侃侃而談他對縣城發展的規劃,目光堅定。
“...我董向東在此承諾,必將恪盡職守,不負組織和人民的信任...”
掌聲如雷動,鎂光燈不停閃爍,記錄下這一榮耀時刻。
我注意到父親靜靜注視著臺上的三舅,眼神中有欣慰,也有一絲擔憂。
宴會結束后,三舅特意走到父親身邊。
“明誠,有空常來家里坐坐,咱哥倆好久沒好好聊天了。”
父親點點頭:“你剛上任肯定忙,不打擾你工作。”
三舅還想說什么,卻被幾個等著匯報工作的人打斷了。
回家的路上,母親興奮地回憶著宴會的細節,評價著每個人的穿著。
父親卻一直沉默,望著車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出神。
“爸,你怎么不太高興?”我忍不住問道。
父親轉過頭,輕輕嘆了口氣:“思妤,你記住,位置越高,盯著你的人越多。”
母親不以為然:“你就是想太多,向東有能力,肯定能做得很好。”
父親沒有再爭辯,只是搖下車窗,讓夜風吹散車廂內殘留的酒氣。
那晚的月亮很圓,照在父親若有所思的臉上,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那將是我們家最后一次如此輕松地參加家族聚會。
也不知道,父親那句簡單的話,竟成了不久的將來的預言。
02
三舅上任后的第一個月,我家的生活悄然發生了變化。
最先察覺的是鄰居態度的轉變。
以前見面只是點頭之交的王嬸,現在老遠就笑著打招呼。
“玉蘭,去買菜啊?我這兒剛買的土雞蛋,給你拿幾個?”
母親推辭不過,收下了雞蛋,回頭卻小聲對我說:“以前可沒這么熱情。”
連小區門口保安見到父親都會立正敬禮,盡管父親只是普通工人。
“唐師傅,您出門啊?”保安小張滿臉堆笑地拉開閘門。
父親有些不自在地點點頭:“辛苦了。”
最明顯的是我那個遠房表叔唐建國的突然來訪。
他提著一袋水果,滿臉堆笑地坐在我家沙發上,眼神卻四處打量。
“明誠哥,你這房子住了有些年頭了吧?”他啜著母親泡的茶問道。
父親“嗯”了一聲,繼續修理手中的老式收音機。
“我認識個開發商,正在做安居工程,有內部價...”
母親明顯動了心,插話道:“什么樣的房子?”
表叔立刻來了精神:“新區那邊,三室兩廳,南北通透,價格比市面低兩成。”
父親頭也不抬:“我們住這兒挺好,離我廠子近。”
表叔訕訕地笑了笑,轉而看向我:“思妤快畢業了吧?工作有著落沒?”
母親嘆了口氣:“正發愁呢,現在工作不好找。”
“這有什么愁的!”表叔一拍大腿,“我跟人社局李局熟,打個招呼的事。”
父親終于放下手中的螺絲刀,認真地看著表叔:“建國,思妤的工作讓她自己找。”
表叔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明誠哥你這人就是太實在,現成的關系不用...”
“正因為是親戚,更不能給向東添麻煩。”父親語氣堅決。
表叔坐了一會兒,見父親態度堅決,只好訕訕告辭。
送走表叔后,母親忍不住抱怨:“你也太死心眼了,人家一片好意。”
父親重新拿起收音機:“向東剛上任,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不能拖后腿。”
我理解父親的顧慮,但內心也對表叔的提議有一絲心動。
畢竟同學們都在托關系找實習單位,而我卻要自己投簡歷。
幾天后,更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我投了幾份簡歷都石沉大海,卻突然接到縣文化局的面試通知。
面試出奇地順利,局長親自接待,問了些不痛不癢的問題。
第二天就通知我被錄用了,實習期工資比同期生高出不少。
我興奮地告訴父母這個好消息,母親喜形于色。
“肯定是向東打了招呼,我早就說有個靠譜的親戚多重要。”
父親卻皺起眉頭:“思妤,你確定是靠自己的能力被錄用的?”
我猶豫了一下:“面試確實太簡單了,好像走過場。”
父親沉默片刻,拿起電話打給三舅。
“向東,思妤的工作是不是你安排的?”
電話那頭三舅的聲音有些詫異:“明誠,你這是什么話?”
“文化局今天錄用了思妤,如果跟你有關系,我希望你收回成命。”
三舅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問情況。”
半小時后,三舅回電:“明誠,我問過了,確實是正常招聘流程。”
父親的表情這才緩和下來:“那就好,我不想因為你的關系給思妤特殊待遇。”
掛斷電話后,母親不滿地說:“你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就算是向東幫的忙又怎樣?”
父親搖頭:“孩子的前途要靠自己爭取,靠關系終究不長久。”
我雖然有些失落,但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
然而第二天上班,文化局同事的態度卻讓我起了疑心。
每個人對我都異常熱情,局長甚至親自帶我熟悉環境。
中午食堂吃飯時,我無意中聽到兩個同事的竊竊私語。
“那就是董書記的外甥女,聽說董書記特意打過招呼...”
我端著餐盤的手僵住了,突然明白了這份工作的真相。
晚上回家,我猶豫再三,還是把聽到的話告訴了父親。
父親聽完,長久地沉默著,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顯得更深了。
第二天一早,他穿上那件最正式的中山裝,對我說:“我送你去上班。”
到了文化局,父親直接走進局長辦公室,我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等待。
十分鐘后,父親出來了,面色平靜:“走吧,我幫你辭職了。”
我驚訝地看著父親,他卻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思妤,爸爸相信你的能力,不需要靠任何人的關系。”
走出文化局大門時,陽光正好照在父親堅毅的側臉上。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父親那份看似固執的堅持。
而這份堅持,在不久后的風暴中,將成為我們全家最堅實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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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自我從文化局辭職后,家里氣氛有些微妙。
母親連著幾天沒怎么跟父親說話,做飯時鍋碗瓢盆碰得格外響。
父親則一如既往地早起上班,下班后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
周末早晨,我被父母的談話聲吵醒。
“明誠,我不是非要靠向東的關系,可你也得為思妤想想。”
母親的聲音帶著壓抑的不滿,“現在好工作多難找,你不是不知道。”
父親澆花的水壺頓了頓:“正因為難找,才要靠真本事。”
“真本事?”母親提高聲調,“現在哪個有關系的不是順風順水?”
“周德海,就住建局那個,他兒子去年直接進了財政局。”
“還有徐飛,他女兒大學都沒考上,現在不也在事業單位待得好好的?”
父親放下水壺,轉身看著母親:“玉蘭,我們過我們的日子,不比這些。”
“不比?”母親眼圈突然紅了,“是,你清高,你有骨氣。”
“可你看看我們這家,電視機看了十年,沙發彈簧都松了。”
“鄰居老李家,靠著他連襟的關系,去年換了新房,買了新車。”
父親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片龜背竹葉子。
我站在門后,心里五味雜陳。
母親說得沒錯,我們家的確比很多親戚都過得清貧。
父親廠里效益一般,他的技術雖然好,但從不巴結領導。
所以干了這么多年,還是個普通工人,收入勉強夠糊口。
“我不是貪圖富貴,”母親聲音低下來,“只是想著思妤將來...”
“思妤的將來要靠她自己。”父親語氣平靜卻堅定。
“那你呢?”母親突然問,“你在廠里干了二十年,連個車間主任都沒混上。”
“如果早點跟向東走動走動,何至于此?”
父親抬起頭,目光復雜:“玉蘭,向東是我弟弟,不是我們攀附的梯子。”
“他是縣委書記,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不能給他添亂。”
母親冷笑一聲:“添亂?別人都上趕著巴結,就你避之不及。”
“怪不得蔡愛華上次說話陰陽怪氣,說我們清高,不認親戚了。”
父親眉頭緊皺:“她真這么說了?”
“可不是嗎?”母親抹了把眼淚,“現在親戚聚會都不怎么叫我們了。”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最近幾個月家族活動我們參加得越來越少。
原來在別人眼中,父親的耿直成了不合時宜的清高。
“明誠,我就一個要求,”母親語氣軟下來,“下周媽過壽,咱們好好表現行嗎?”
父親沉默良久,最終點了點頭。
奶奶七十大壽在三舅家別墅舉辦,場面比升遷宴還要熱鬧。
蔡愛華穿著定制旗袍,指揮著保姆擺放茶點,像個真正的貴婦人。
看到我們,她笑著迎上來,笑意卻未達眼底。
“玉蘭你們可算來了,媽剛才還念叨呢。”
她特意看了眼父親手中樸素的禮盒:“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
父親送的是一副自己做的桃木拐杖,精心打磨過,柄上刻著壽字。
奶奶很喜歡,當場就試了試:“明誠手巧,比買的稱手。”
蔡愛華卻笑著說:“媽,徐飛送的那個電動按摩椅才舒服呢。”
宴席上,我們被安排在偏桌,離主桌遠遠的。
周德海、徐飛等人圍著三舅和奶奶,敬酒聲、恭維聲不絕于耳。
母親臉色不太好看,父親卻安然地吃著菜,不時給奶奶那邊投去目光。
中途三舅過來敬酒,特意在父親身邊多站了一會兒。
“明誠,最近廠里怎么樣?”三舅問道。
父親笑笑:“老樣子,挺好的。”
三舅壓低聲音:“有個新項目需要技術支持,你要不要考慮...”
“不用了,”父親打斷他,“我現在的崗位挺好,習慣了。”
三舅欲言又止,最終拍拍父親的肩膀:“你呀,總是這么倔。”
宴會結束后,奶奶拉著父親的手說了好久的話。
回家的車上,母親一直沉默,直到快到家時才開口。
“明誠,你今天也看到了,不是我們要攀附,是這世道就這樣。”
父親望著窗外飛逝的霓虹燈,輕聲道:“玉蘭,熱鬧時的情分不叫情分。”
“那什么叫情分?”母親反問。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搖下車窗,讓夜風吹進車廂。
那時我不懂父親話中的深意,直到后來才明白。
真正的情分,不是在推杯換盞間,而是在風雨來襲時。
而這場風雨,比我們任何人預想的都要來得更快、更猛。
04
三舅出事的消息來得毫無征兆。
那是個尋常的周二傍晚,我剛結束暑期實習回家。
母親在廚房炒菜,油煙機嗡嗡作響,蓋過了電話鈴聲。
我接起電話,是表姨打來的,聲音急促而緊張。
“思妤,你媽在嗎?出大事了!”
母親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接過電話,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會...確定嗎?”
她掛斷電話時,手都在發抖,鍋里的菜燒焦了都沒察覺。
“媽,怎么了?”我趕緊關掉煤氣。
母親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你三舅...被帶走了。”
我愣在原地,難以置信:“被誰帶走了?為什么?”
“紀委的人...說是涉嫌受賄...”母親聲音顫抖。
這時父親下班回來,看到我們的表情,立刻察覺不對。
“出什么事了?”
母親哇的一聲哭出來:“向東出事了!被雙規了!”
父親手中的工具包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愣了幾秒,緩緩坐到母親身邊:“慢慢說,怎么回事?”
母親斷斷續續轉述著表姨的話:三舅被舉報收受工程回扣。
金額巨大,證據確鑿,當天下午就被帶走配合調查。
“蔡愛華哭得昏過去好幾次,家里亂成一團...”
父親沉默地聽著,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電話再次響起,是另一個親戚打來詢問情況的。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電話響個不停,但內容逐漸變了。
從最初的震驚、關心,慢慢變成了打探、撇清關系。
晚上八點多,周德海的電話來了,語氣公事公辦。
“玉蘭同志,董向東同志的情況組織上正在調查。”
“作為家屬,你們要積極配合,不要聽信謠言...”
母親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周局長,向東他...”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等組織通知吧。”周德海匆匆掛了電話。
徐飛更是連電話都沒打,直接關機了。
曾經門庭若市的三舅家別墅,此刻被一種詭異的寂靜籠罩。
幾個親戚約好第二天去看望蔡愛華,母親也在其中。
但第二天一早,約好的幾個人都找了各種借口推脫。
最后只有母親和兩個遠房親戚去了三舅家。
回來后,母親臉色更加難看:“蔡愛華都快瘋了,罵那些白眼狼。”
“周德海昨天還去家里打包拿走了之前送的字畫。”
“徐飛更絕,直接發短信說要劃清界限,怕受影響。”
父親一直沉默地聽著,突然問:“向東現在情況怎么樣?”
母親搖頭:“不清楚,蔡愛華也見不到人,律師都難請。”
曾經巴結三舅的人此刻避之唯恐不及,仿佛董家是瘟疫源。
連奶奶的壽宴都成了被詬病的證據,說是變相收禮。
幾天后,更現實的問題出現了。
我之前實習的公司委婉地表示不再需要實習生。
母親在的街道辦也開始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曾經熱情的鄰居現在見面都低頭快步走過。
只有樓下李奶奶偷偷塞給母親一袋自己種的蔬菜。
“玉蘭,挺住啊,董書記是好人,肯定有誤會。”
母親接過蔬菜,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最讓人心寒的是家族群里的反應。
原本熱鬧的群聊變得寂靜,有人甚至悄悄退了群。
表叔唐建國在群里發了一句“清者自清”,也迅速撤回。
仿佛三舅的名字成了禁忌,誰也不愿觸碰。
晚飯時,母親食不下咽:“這才幾天,就變成這樣...”
父親默默給她夾菜:“現在看清哪些人是真心的,也好。”
“好什么好!”母親突然激動起來,“以后我們怎么辦?”
“思妤的工作沒了,我在單位抬不起頭,你...”
父親放下碗筷,目光平靜:“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
“你說得輕巧!”母親摔下筷子,“別人都躲著走,就我們傻乎乎往上湊?”
父親沒有爭辯,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
夜色漸深,小區里萬家燈火,卻照不進我們心中的陰霾。
我躺在床上,回想這幾個月發生的巨變,輾轉難眠。
深夜起床喝水,看見父親獨自坐在陽臺,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
那是我第一次見父親抽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背影格外孤獨。
而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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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三舅被帶走的第七天,父親做出了一個讓全家震驚的決定。
晚飯時,他平靜地宣布:“明天我去看看向東。”
母親手中的碗“啪”地掉在桌上,米飯撒了一地。
“你瘋了?”母親聲音尖利,“現在躲都來不及,你還往上湊?”
父親繼續吃著飯,語氣平穩:“他是你弟弟,現在最需要家人支持。”
“弟弟?”母親冷笑,“現在誰還認這個弟弟?避之唯恐不及!”
我小心翼翼地插話:“爸,現在情況不明,是不是等等看...”
父親搖搖頭:“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躲。”
母親猛地站起來,聲音發抖:“唐明誠!你想過這個家沒有?”
“思妤剛丟了工作,我在單位被人指指點點,你還要往火坑里跳?”
父親放下筷子,目光堅定:“人不能沒良心。向東對我們不薄。”
“那是以前!”母親眼淚涌出來,“現在他是貪污犯!是罪人!”
“事情還沒查清,不能下定論。”父親語氣加重。
“查清?”母親抹著眼淚,“紀委都介入了,還能有假?”
“周德海那些人都跑光了,就你聰明?就你重情義?”
父親沉默片刻,聲音低沉:“玉蘭,如果今天出事的是我,你希望所有人都躲著嗎?”
母親愣住了,一時語塞。
我從未見過父母如此激烈的爭吵,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好,你去!”母親突然平靜下來,眼神冰冷,“但你想想后果。”
“廠里要是知道你跟‘貪污犯’來往,會怎么想?”
“鄰居們會怎么看我們?思妤以后還找不找對象?”
父親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影挺拔而固執。
“我做人的原則很簡單:對得起良心。”
母親絕望地搖頭:“良心?良心能當飯吃嗎?能保住工作嗎?”
她轉向我:“思妤,勸勸你爸,他平時最聽你的。”
我看著父親堅毅的側臉,又看看母親淚流滿面的樣子,心如刀絞。
“爸,”我輕聲說,“要不...等調查有進展再說?”
父親轉身看著我,目光中有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
“思妤,你還記得小時候三舅帶你去公園放風箏嗎?”
我點點頭。那時三舅還是普通科員,周末常帶我去玩。
“有一次你摔倒了,膝蓋流血,哭個不停。”
“三舅背著你跑了兩條街找診所,汗水濕透了襯衫。”
父親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不能只在風光時親近,落難時就躲遠。那不是親情,是交易。”
母親頹然坐下,低聲啜泣:“可是...這個家怎么辦...”
父親走到母親身邊,輕輕按住她的肩膀。
“玉蘭,相信我。做人厚道,總不會錯得太遠。”
那晚,家里的燈很晚才熄。
我躺在床上,聽著父母房間隱約的談話聲,久久無法入睡。
第二天清晨,父親早早起床,仔細刮了胡子,穿上那件半新的中山裝。
母親紅著眼睛做好早飯,一言不發。
臨出門前,父親對我說:“思妤,照顧好媽媽。”
我點點頭,看著他推門走入晨曦中的背影。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親的背影格外高大。
母親站在窗前,望著父親遠去的方向,默默流淚。
“你爸這個人啊...”她喃喃道,“太傻...太傻了...”
但我知道,在那份“傻”里,有著這個世界最稀缺的珍貴品質。
而這份品質,將在未來的日子里,經受最嚴酷的考驗。
06
父親第一次探視并不順利。
他在紀委指定的招待所外等了一整天,都沒能見到三舅。
工作人員態度冷淡,說案件正在調查階段,不允許家屬見面。
父親只能留下一包衣物和一封信,悻悻而歸。
那天晚上,他比平時更加沉默,眉頭鎖成了川字。
母親本想埋怨,看到父親疲憊的神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此后的日子,父親每隔幾天就去一次,每次都帶著換洗衣物。
有時是一件厚毛衣,有時是幾本書,都是三舅平時喜歡的。
雖然依舊見不到面,但他堅持送去這些微不足道的關懷。
漸漸地,鄰居們的閑言碎語多了起來。
“唐師傅真是死心眼,現在誰還敢跟董家扯上關系?”
“聽說他廠里領導都找他談話了,真是不知輕重。”
這些話語像針一樣扎在母親心上,她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而我則發現父親開始有些不同尋常的舉動。
他翻出了多年不用的老花鏡,每晚在燈下看書到深夜。
不是他常看的技術手冊,而是法律書籍和一些舊報紙。
有天深夜,我起床喝水,看見父親對著一些剪報出神。
“爸,怎么還不睡?”我輕聲問道。
父親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看看以前的新聞。”
我走近一看,那些是幾年前縣里工程招標的舊報道。
其中一則用紅筆圈了出來:新城大道改造項目中標公告。
“這個項目怎么了?”我不解。
父親搖搖頭:“沒什么,隨便看看。快去睡吧。”
但他的表情告訴我,事情沒那么簡單。
周末,父親讓我教他使用電腦查詢資料。
這對一個習慣了紙筆的老工人來說并不容易。
但他學得很認真,笨拙地敲著鍵盤,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有次我無意中瞥見他在查工程建設領域的法律法規。
母親也察覺到了父親的異常,但這次她沒有阻攔。
也許是她看出了父親眼中的執著,也許是她已經麻木了。
一天晚飯時,父親突然問:“思妤,你三舅以前常提起薛振國嗎?”
我想了想:“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是退休的老干部?”
父親點點頭,沒再說什么,但眼神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開始整理家里的舊物。
從閣樓搬下來好幾個積滿灰塵的紙箱,里面是多年的舊物。
母親抱怨他添亂,但父親依舊仔細翻找著。
在一個裝著老照片的鐵盒里,他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那是張泛黃的合影,上面是年輕時的父親、三舅和另一個陌生人。
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與向東、振國同志合影,1998年春。
父親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眼神復雜。
第二天,他請假沒去上班,說是要去拜訪一位老朋友。
母親問他去見誰,他只說:“一個可能了解情況的人。”
那天下午下起了雨,父親很晚才回來,褲腳沾滿泥水。
但他的眼睛卻比平時明亮,仿佛找到了什么重要線索。
晚飯時,他破天荒地給母親夾了菜:“玉蘭,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母親愣了一下,眼圈微微發紅:“說這些干什么...”
夜深人靜時,父親輕聲對我說:“思妤,爸爸可能找到幫三舅的辦法了。”
窗外雨聲淅瀝,屋內臺燈昏黃,映著父親堅定的面容。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悄然改變。
而那張泛黃的老照片,將成為揭開真相的重要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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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父親開始頻繁拜訪薛振國,那位退休多年的老干部。
起初只是普通的探望,帶著母親做的點心,下下棋聊聊天。
薛老住在城西的老干部小區,房子簡樸,種滿了花草。
他滿頭銀發,但眼神銳利,說話條理清晰,一點都不像七十多歲的人。
第一次帶我一起去時,薛老正在院子里修剪葡萄藤。
“明誠來了?”他放下剪刀,笑容和藹,“這就是思妤吧?長這么大了。”
父親遞上點心:“玉蘭自己做的綠豆糕,您嘗嘗。”
薛老接過,眼神溫暖:“難為你們還惦記著我這個老頭子。”
院子里有石桌石凳,我們坐下喝茶,薛老泡的是自制的菊花茶。
“向東的事,我聽說了。”薛老突然切入正題,目光如炬。
父親點點頭,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喝著茶。
“你怎么看?”薛老直接問道。
父親放下茶杯,語氣堅定:“我相信向東是清白的。”
薛老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茶杯:“現在敢這么說的人不多了。”
“新城大道改造項目,”父親突然說,“您還記得嗎?”
薛老眼神微動:“怎么突然問這個?”
父親從口袋里掏出那張泛黃的照片,放在石桌上。
薛老拿起照片,眼神變得悠遠:“這是九八年照的,在向東辦公室。”
“那時候您還是建設局局長。”父親輕聲說。
薛老點點頭,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啊。”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回憶往事。
原來薛老曾經是三舅的上級,很欣賞三舅的才干。
三舅能快速晉升,離不開薛老的提攜和指導。
“向東有能力,有抱負,就是有時候太急進了。”薛老評價道。
父親沉默片刻,突然問:“新城大道項目,當初是不是有爭議?”
薛老眼神銳利地看向父親:“你為什么這么問?”
父親從包里拿出一些復印件,是他在圖書館查到的舊報紙。
上面有關于新城大道招標的報道,還有中標企業的信息。
中標的是“德鑫建設”,而這家公司的老板叫周德鑫。
“周德海的堂弟。”父親平靜地說。
薛老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明誠,你到底想說什么?”
父親深吸一口氣:“我懷疑向東被舉報,跟這個項目有關。”
院子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風吹過葡萄葉的沙沙聲。
薛老長久地注視著父親,眼神復雜。
“明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父親點點頭:“我知道。但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向東被冤枉。”
薛老站起身,在院子里踱步,銀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件事很復雜,牽扯很多人。”他停下腳步,背對著我們說。
“周德海現在風頭正勁,徐飛也不是簡單角色。”
父親也站起來:“薛老,我只想知道真相。”
薛老轉身,目光如炬:“哪怕真相會讓你也陷入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