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一千六百八十八?!”
一張輕飄飄的房卡“啪”地一聲拍在冰冷的大理石前臺上,張偉的聲音猛地拔高了八度,震得他自己耳朵都有些嗡嗡作響。
“小姑娘,你這賬是不是算錯了?我、我就開了兩個鐘頭!倆小時!我進來的時候是兩點零五分,現在是四點零八分!”
前臺那個扎著馬尾辮、看起來剛二十出頭的女孩,眼皮都沒多抬一下,只是機械地重復著:“沒錯的,先生。電腦系統顯示,您的房費押金是198元,但在您入住期間,房間內產生了總計1688元的額外消費。扣除押金,您還需要支付1490元。請問您是刷卡還是掃碼?”
張偉只覺得一股熱血“轟”一下就沖上了天靈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氣得笑了起來:“我消費?一千六百八十八?我就一個中年男人,我能在你這房里倆小時消費一千多?你們這是黑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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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先生,請您冷靜一點,我們這里是正規連鎖酒店,不是您說的……‘黑店’。”前臺小姑娘(工牌上寫著:小麗)的語氣依舊平淡,但眼神里已經帶上了一絲鄙夷和戒備。
張偉沒法冷靜。
一千六百八十八,這筆錢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這是他兒子這個月在重點高中補課班的全部費用;這是他答應了老伴兒三個月,要給丈母娘換的那個新輪椅的錢;這甚至是他們家一個半月的伙食費!
他今天為什么會在這里?
時間倒回三個小時前,張偉剛從“海天盛宴”的酒局上逃出來。
作為一家中型外貿公司的銷售經理,48歲的張偉正處在人生最尷尬的“卡脖子”階段。業績壓力、家庭開支、還有那開始走下坡路的身體,像三座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
今天中午,為了陪一個姓劉的“大客戶”,他硬著頭皮灌下去半斤白酒。那客戶油膩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又拍,嘴里“張哥張哥”叫得親熱,可合同就是不簽,只說“下午再說,再喝點”。
張偉知道,這“下午再說”就是沒戲了。
從飯店出來,兩點鐘的太陽毒辣辣地烤著大地。他渾身是汗,酒氣混著汗臭,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他不敢開車,那輛跑了十五萬公里的老帕薩特就停在路邊。
他坐在車里,剛想趴在方向盤上緩一緩,妻子的電話就“奪命追魂”似地打了進來。
“喂,老張!怎么樣了?劉總那單簽了嗎?”妻子的聲音尖銳而急切。
張偉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含混地“嗯”了一聲。
“‘嗯’是什么意思?簽了還是沒簽?你說話啊!你知不知道咱爸那邊的手術排期要交錢了!下周就要一萬五!你這單要是簽不下來……”
“別催了!”張偉終于爆發了,他壓低聲音吼道,“我正煩著呢!那姓劉的把我當猴耍,喝了一中午,字都沒簽!我……我頭暈,先掛了!”
“啪”地掛了電話,車廂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知道妻子也是壓力大,但這份壓力轉嫁到他身上,就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窒息感。他頭痛欲裂,胃里燒得難受,他知道自己這個狀態下午見下一個客戶肯定要黃。
他需要休息,哪怕一個小時,就一個小時。
他抬起頭,看到了馬路對面這家“維也納精品酒店”的招牌。他記得這里好像有鐘點房。
他沒多想,鎖了車,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他只想找個地方躺下,睡一覺,把這滿身的酒氣和晦氣都睡掉。他萬萬沒想到,這一躺,就躺出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02
張偉走進酒店大堂時,自己也知道自己形象不佳。
襯衫的領口因為出汗和拉扯,皺巴巴地敞著,露出發紅的脖頸。臉上是酒后的漲紅,走路都有點虛浮。
“開……開個房。”他走到前臺,努力讓自己顯得清醒一點,“鐘點房,就倆、倆小時。”
接待他的正是小麗。小麗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間的眼神,張偉看懂了。那是一種混合著“又是個酒鬼”和“中年油膩男”的復雜神情。
“先生,鐘點房三個小時起步,198元,需要押身份證。”小麗公事公辦地說。
“行,198就198。”張偉現在只想快點躺下,他從錢包里費勁地抽出身份證和兩張紅票子,“快點。”
就在這時,大堂的沙發上站起來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約莫五十多歲,微胖,手里拎著個保溫杯。他朝張偉這邊走近了幾步,看似在巡邏,眼睛卻有意無意地瞟著張偉的錢包。
“小麗啊,這位先生是喝多了吧?”保安(工牌:老王)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關心”道,“別等下在房間里吐了,不好收拾哦。”
張偉的臉“騰”一下更紅了,是氣的。
“我喝多沒喝多,關你什么事?我付錢休息,還不行了?”
小麗似乎也被保安的“多嘴”弄得有些不耐煩,她趕緊辦好了手續:“先生,這是您的房卡,8012房。押金198,退房時多退少補。”
“知道了。”張偉一把抓過房卡和身份證,看都沒看那保安一眼,徑直走向電梯。
他隱約聽到背后傳來保安老王低聲的嘀咕:“哼,看那德行,別是來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張偉的腳步頓了一下,但他最終還是沒回頭。跟這種人較勁,沒意思。他只想趕緊上樓。
電梯門打開,一個穿著時髦、噴著濃烈香水的年輕女人走了出來。女人經過張偉身邊時,夸張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小聲罵了句:“晦氣!一身酒味。”
張偉低著頭,走進了電梯。他看著鏡子里那個狼狽、蒼老、滿臉通紅的中年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難堪和屈辱。他發誓,以后再也不中午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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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8012房間在走廊的盡頭。
張偉刷卡進門。房間不大,但很干凈。窗簾拉得很嚴實,光線很暗,正是他需要的。
他甚至沒有力氣脫衣服,只是把皮鞋一甩,連帶著外套和領帶,“噗通”一聲就倒在了柔軟的大床上。
世界終于安靜了。
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在窒息的邊緣徘徊了半天,現在終于回到了水里。胃里的灼燒感、妻子的咆哮、客戶的敷衍、保安的白眼……在這一刻,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他設置了一個下午4點的鬧鐘,距離他下一個客戶的會面時間還有半小時,足夠他洗把臉清醒一下。
剛閉上眼沒五分鐘,手機又不依不RAO地響了起來。
他煩躁地摸過來一看,是他女兒張悅悅的視頻電話。
對女兒,他永遠沒脾氣。他清了清嗓子,接了起來,但沒開視頻,只用了語音。
“爸?你怎么不接視頻啊?”女兒清脆的聲音傳來。
“爸……爸在開會呢。”張偉撒了個謊,他不想讓女兒看到他這副鬼樣子,“怎么了,寶貝?”
“爸!我們下下周要去研學旅行,老師說去S市,三天兩夜,要交2200塊錢。我媽說她沒錢,讓我問你要。”
張偉的心又是一沉。
2200。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他沉默了幾秒鐘,聽著電話那頭女兒小心翼翼的呼吸聲。
“爸?”
“哦,哦,行。”張偉立刻回答,“去!當然要去!不就是2200嘛,爸給你!你跟老師說,我們去!”
“耶!謝謝爸爸!爸爸你真好!你開會吧,我不打擾你了,愛你哦!”
電話掛斷了。
張偉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手機扔到一邊。他抓了抓頭發,2200塊錢,加上丈母娘的輪椅,加上兒子的補課費……他必須拿下下周那個“環球貿易”的單子,不然這個月就得崩。
他看了一眼床頭柜。上面擺著一個精致的木質托盤,托盤里放著各種零食、飲料,還有一個小小的、看起來很高檔的冰箱——迷你吧。
張偉甚至懶得多看一眼。他知道那些東西死貴,碰一下都可能要錢。他現在窮得只剩下尊嚴了,可不能再花一分冤枉錢。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迷你吧,強迫自己入睡。
酒精的后勁上來了,他很快就陷入了沉沉的、昏暗的夢鄉。
“鈴鈴鈴——!”
刺耳的鬧鐘聲響起。
張偉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下午四點整。
他睡了快兩個小時,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但頭腦清醒多了。胃也不那么難受了。
他跳下床,趿拉著鞋沖進衛生間,用冷水使勁拍了拍臉。鏡子里的男人雖然依舊憔悴,但眼神總算恢復了一些清明。
他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襯衫,重新系好領帶,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他檢查了一下房間,枕頭是他躺過的樣子,被子被他掀開了一角。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他沒喝水,沒碰任何東西。他拿上自己的手機、錢包和車鑰匙,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準備去前臺退房,拿回那198的押金,然后去見下一個客戶,繼續為那2200塊的研學費和1688的賬單(他還不知道的賬單)而戰斗。
04
“……先生,請您結賬。”
思緒被前臺小麗冰冷的聲音拉回現實。
張偉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自己的火氣。他知道在大堂里吵鬧很丟人,尤其是已經有幾個客人在旁邊指指點點地看熱鬧了。
“小麗是吧?”張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且占理,“我再跟你說一遍。第一,我只開了鐘點房,198元,我進門時已經付過了。第二,我在房間里總共待了1小時55分鐘,我就是睡了一覺。第三,你說的什么一千六百多的消費,我一概不認!我什么都沒碰!”
小麗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她從柜臺下拿出一個對講機,按下了通話鍵。
“保安部,老王,麻煩來一下前臺。8012的客人對賬單有異議。”
又是那個老王!
張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到半分鐘,那個微胖的保安老王就背著手,慢悠悠地晃了過來。
“喲,又是你啊。”老王看著張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怎么了這是?消費了不認賬啊?”
“你胡說什么!”張偉指著他,“我什么時候不認賬了?我沒消費過的東西,我憑什么認?”
“哎,這就沒意思了。”老王走到前臺,和小麗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小麗,你跟這位先生解釋解釋。”
小麗點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打印的消費清單,“啪”地拍在張偉面前。
“張先生,您看清楚。下午2點35分,您的房間系統顯示,迷你吧被打開。2點36分至2點40分,系統記錄顯示,您消費了:‘皇家禮炮’威士忌一瓶,單價1388元;進口堅果一盒,88元;‘神戶’牛肉干一包,112元。”
張偉低頭看著那張清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這不可能!我那個時候睡得正死!我根本沒碰過那個冰箱!”
“系統是不會騙人的。”小麗冷冷地說,“我們的迷你吧都是電子感應的。您只要從托盤上拿起來超過30秒,就會自動入賬。”
“我沒拿!”張偉急得直跺腳,“這是栽贓!是你們的系統有問題!”
保安老王在一旁涼颼颼地插話:“嘿,我說這位先生。酒喝了就喝了唄,一千多塊錢的酒,想賴賬,可就難看了。你進來的時候,那一身酒氣,我們可都聞見了。是不是酒癮上來了,沒忍住啊?”
“你放屁!”張偉徹底被激怒了,他一把抓起柜臺上的清單,撕了個粉碎,“我告訴你們,我沒花就是沒花!你們這是敲詐!”
“先生!”小麗也提高了聲音,“您撕毀賬單也沒用!電腦里有記錄!您再這樣,我們就只能報警處理了!”
“報警?好啊!你報啊!”張偉現在是豁出去了,“我倒要看看,警察來了是抓我,還是抓你們這家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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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大堂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看熱鬧的客人越圍越多,對著張偉指指點點。
“看他那樣,八成就是想賴賬。” “是啊,喝了1388的酒,現在裝睡著了,誰信啊?”
張偉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臺中央任人評說。他渾身發抖,一半是氣的,一半是委屈。他這半輩子,活得小心翼翼,沒占過一分不該占的便宜。今天,他只是想歇歇腳,怎么就成了賴賬的無賴了?
“報警!現在就報!”張偉紅著眼睛,對小麗吼道。
就在這時,一個冷靜而威嚴的聲音從張偉身后傳來。
“怎么回事?這么吵。”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一個穿著黑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的胸牌上寫著:值班經理——王海。
小麗一看到他,像是見到了救星:“王經理!您來了!這位先生在8012消費了1688元,他……他不愿意付賬,還撕了賬單,說我們是黑店!”
保安老王也趕緊湊上去,添油加醋:“是啊,經理。我親眼看他中午喝得醉醺醺地進來的,現在又不認賬了。”
王經理的目光掃過張偉。那是一種極具壓迫感的審視。他沒有看張偉的臉,而是先看了看張偉皺巴巴的襯衫,又看了看他那雙沾了點泥點的舊皮鞋。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在張偉漲紅的臉上。
“先生,您好。我是酒店的值班經理,王海。”王經理的聲音很客氣,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漠,“關于您的消費,我們的員工已經和您核對過了嗎?”
張偉面對這個“管事兒”的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王經理是吧?我再重復最后一遍。我,張偉,只睡了兩個小時,我沒有碰你們房間里任何東西!那瓶1388的酒,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你們的系統錯了,或者是……有人陷害我!”
“陷害?”王經理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聽到了什么笑話,“先生,我們開門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我們不會平白無故冤枉一個客人。”
“我沒有撒謊!”張偉昂首挺胸,這是他最后的底氣,“你們不是有監控嗎?就在走廊上!我要求查看監控!看看我進去之后,有沒有人再進去過!或者我有沒有出來過!”
張偉的提議讓周圍的議論聲小了一些。對啊,看監控不就都清楚了?
王經理盯著張偉看了幾秒鐘,點了點頭。
“很好。張先生,您有這個權利。”他轉向保安老王,“老王,啟動安保室的權限。小麗,你守著前臺。我親自帶這位張先生去看監控。”
安保室里光線昏暗,只有一排排的監控屏幕閃爍著幽幽的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電子設備和灰塵混合的味道。
王經理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示意老王操作。
“8樓,東側走廊,8012房門口的監控。”王經理命令道,“時間,從下午2點05分,拉到4點08分。”
老王在鍵盤上敲打了幾下,很快,主屏幕上調出了張偉需要的畫面。
畫面是高清的,可以清晰地看到8012的房門和門前的一小片走廊。
“經理,調出來了。”
“播放。”
張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住宿舍屏幕。
下午2點06分,畫面中出現了他自己。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刷卡,推門,進入房間。房門“咔噠”一聲關上了。
“快進。”王經理顯得有些不耐煩。
老王按下了8倍快進。
屏幕上的時間開始飛速跳動。2點10分... 2點20分... 2點30分...
走廊上很安靜,偶爾有其他客人路過,但沒有任何人在8012門口停留。
張偉松了口氣。看,清白的!
“等等!”王經理突然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