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 | 楊逸：跟著國道一起走

道路是大地上的行走者。

在遠(yuǎn)古，這個行走者曾是人類踩踏出的“羊腸小道”，漸漸成為地表上“狹窄的紋路”。古老的紋路里，布滿古人遷徙的足跡，也悠蕩著象征人類最早商貿(mào)行為的“駝鈴聲聲”。

“道路”自身就是一部悠久的變遷史。而國道，從“西周早中期古道”到“秦朝馳道”，直至當(dāng)下“縱橫穿梭、貫通四方”的二百條以G開頭的“國道”，已在華夏大地行走三千余年。每條國道都有既清且明的方向，從不迷失。每個初始都通往一個遙遠(yuǎn)的終點(diǎn)，就像每個黎明都會降落在守候它的那個黃昏。至于沿途何處會有靈魂生成，或者有故事可以入“史”、入“文”、入“戲”，再不濟(jì)，入眼、入心、入魂魄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就要看緣深緣淺、相看是否相宜了。

早冬，站在G334國道延邊段龍井起點(diǎn)，對于這條道路即將帶領(lǐng)我相遇的山河、民居、闊野、邊境線、蒼鷹、灰鴿子和有緣人，我是蕓蕓眾生中一個慕名而來者，一個靜默寡言的凡間客。

眼前的G334只是一條道路。蜿蜒在大地之上，平坦，起伏，“九曲十八彎”。它悠長、坦蕩、天真、一覽無余，卻又在你想駐足的每一處，備好清涼的山泉、精釀的米酒、滾燙的咖啡，邀你小坐，就著窗外有故事的大黃楊、攬照鄰邦也攬照故里山河的黃月亮，和你共話一段悠遠(yuǎn)過往。

透過枝頭那縷青色的光，它如晨鐘暮鼓般淡淡啟齒——

我的朋友，你看北興村朝鮮族百年老宅時，老宅也在看你。你捧起不老泉的泉水時，泉水會記住你的臉龐。它會托早冬的風(fēng)吹動大黃楊尚未離枝的葉，告訴你這里是中朝邊境三合村，這里的十一棵大黃楊已經(jīng)八十歲。它們秉承大自然的旨意扎根此處，日夕堅守，八風(fēng)不動。比起它們，“古樹咖啡屋”和里面制作咖啡的年輕人，是時光帶來的“遠(yuǎn)方的世界”“摩登的城市”和“蓬勃的青春氣息”。

與一條道路的交談就這樣開始了，自然而然。蒼鷹正飛過路兩旁的群山，山上無雪，不落葉的柞樹遠(yuǎn)看像盛開著一團(tuán)團(tuán)老金色的牡丹。某個瞬間，觸景生情般想起李宗盛——歌聲里越過的山丘，在人間這偌大戲臺上，他真的越過了嗎？

十一月初的圖們江和海蘭江尚未封凍，在國道旁，唱著“冬來不在秋盡處”的歡歌。細(xì)聽，那是歷越六十載光陰卻明媚依舊的旋律——“劈開高山大地獻(xiàn)寶藏，攔河筑壩引水上山崗。” G334已經(jīng)帶我來到和龍市崇善鎮(zhèn)元峰渠，歌曲《紅太陽照邊疆》的故里。對于六十年前的延邊人民，那是一段與天斗、與地斗的光輝歲月，是棱棱高山、狹長谷地，是橫跨紅旗河的元峰倒虹吸。有了水，六百米高的長白山東麓臺地便成了百姓的“飯碗”。在歷朝歷代百姓心中，糧食都是最實(shí)在的福氣。成熟飽滿的稻穗會把笑容朝著美好富足的生活綻放出來，這多像我們的祖先自古就為豐年和安康，烹羊宰牛、會當(dāng)痛飲、載歌載舞。

G334以一條道路的耐心，陪我追憶這片土地的“似水年華”“光輝過往”。它不是時間，卻又像鋪陳在大地上的、有了形狀的時間。它對此報以微笑：時間應(yīng)該在有血性、有枯榮的地方，等待有緣人“倏忽而至”。

對于血性和枯榮，究竟什么樣的人才算是有緣人？晚霞正把天空綴滿酡紅。“誰此刻孤獨(dú)，誰就將長久孤獨(dú)。”里爾克道出了誰的心聲？孤獨(dú)者，還是那些“靈魂高不可攀”的得道者？

藥水洞全稱“藥水洞蘇維埃政權(quán)誕生地”，是一個與東北最艱難歲月息息相關(guān)的肅然之地。“山靜似太古”，這是藥水洞給我的第一印象。轉(zhuǎn)眼就被歷史的蒼茫喧嘩了。曾任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一軍第二師軍需部長的樸相活烈士，1931年在這里種下一棵柳樹。作為百年老樹，它粗放、健壯，“達(dá)地通天”。一個“為義而殉者”把靈魂寄放給一棵樹的累生累世，這棵樹便得到了托付，有了使命。而壯烈的靈魂，因為有了守衛(wèi)，便會愈發(fā)貴重、獲得恒久吧。

當(dāng)一條道路對你傾談這一切，它便不再只是一條道路，而是一個心有乾坤卻滿目慈祥的老友、一個飽經(jīng)世事卻波瀾不驚的“大地上的行走者”。在它靈魂深處，“道路”即“道”，是“朝聞道”的道，是“一朝得道”的道。這深刻的認(rèn)知讓它坦蕩安寧，從不懼怕風(fēng)雨雷電的襲擾。它深知，永遠(yuǎn)有人如它一般古樸、守拙、追尋恒久的真理，他們需要和它一樣如如不動、靜默安穩(wěn)的“心靈大道”。

原標(biāo)題：《晨讀 | 楊逸：跟著國道一起走》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殷健靈 王瑜明

本文作者：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