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支竹笛是林曉送給我的。
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整個人瘦得像一片即將飄走的羽毛。窗外是無盡的陰雨天,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和花瓶里百合花過分濃郁的香氣,攪得我一陣心悸。
“蘇晚,”她叫我的名字,聲音輕得像嘆息,“這個,給你。”
她從枕頭下摸出那支竹笛,遞了過來。笛身是暗沉的竹色,光線照在上時,隱隱泛著一層溫潤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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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這個干嘛?”我故作輕松地接過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五音不全。等你好了,你得親自吹給我聽。”
“好啊。”她笑了笑,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紅暈,“你先...替我...收著。”
她的手指冰涼,握住我手腕的力氣卻出奇的大,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皮膚。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燃燒,像是急切地想說什么。
“曉曉?”我被她TEE看得有些發毛。
“蘇晚...”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一陣“嗬嗬”的氣音。
“我在,我在這兒。”我趕緊俯下身。
“你...”
她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個字,一陣劇烈的咳嗽就打斷了她。她像一只被扔上岸的魚,痛苦地蜷縮起來,抓著床單的手青筋畢露。我慌忙按下了床頭的呼叫鈴。
走廊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醫生和護士涌了進來,將我隔在了簾子外面。
我握著那支尚帶著她體溫的竹笛,呆立在原地。那聲劇烈的咳嗽,那個未說出口的“你...”,成了我記憶里她最后的畫面。
三天后,她走了。
她的家人為她操辦了后事。一切都順理成章。她生病很久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體像一個精美的瓷器,布滿了看不見的裂痕,任何一點壓力都可能讓她徹底碎裂。她的導師、同學,包括我,都沉浸在一種“預料之中”的悲痛里。
系里為她舉辦了小型的追思會。她的導師,一位溫文_雅的老教授,在臺上致辭,惋惜一顆學術新星的隕落。
“...林曉同學的離去,對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的堅強、她的才華,都將永遠激勵著我們...”
我坐在臺下,聽著那些空洞的贊詞,眼淚卻怎么也流不下來。我的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塊,只剩下空蕩蕩的回響。
02
我開始著手整理她的遺物。
那間宿舍,我們一起住了三年。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東西,顯得格外空曠。她的家人取走了大部分衣物和私人物品,只留下了一些她堆在書架上的專業書和筆記。
我蹲在地上,把她的筆記一本本收進紙箱。就在這時,我碰到了她那臺上鎖的筆記本電腦。
“蘇晚,如果我哪天忘了密碼,你就輸這個。”我耳邊響起她曾經的玩笑話。
我鬼使神差地打開電腦,輸入了我們倆共同的“紀念日”數字。電腦亮了。
我本想把電腦關好,放進箱子。但在桌面上,一個未發送的郵件草稿抓住了我的視線。
收件人是“陳皓”。
陳皓...這個名字像一根刺,扎進了我的腦海。他是我們系的優等生,也是“星光學者”項目最有力的競爭者——林曉也是。
我顫抖著點開了那封草稿。
“陳皓: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竊取了我的實驗數據,甚至篡改了我的研究日志。這已經不是競爭了,這是犯罪!你以為我病了,就好欺負了嗎?我告訴你,我不會放棄的。我已經掌握了你全部的行為,我會向系里舉報你,我……”
郵件在這里戛然而止。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一直以為,壓垮曉曉的,只有她自己的身體。我們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在與病魔的抗爭中力竭而死的。但現在看來,在她生命的最后階段,還有另一個“陳皓”在背后,用最卑劣的手段,一刀刀捅向她。
我無法想象,一向驕傲的曉曉,在發現自己視若生命的研究成果被竊取時,是怎樣的絕望和憤怒。
這封郵件的存在,徹底改變了我對她離去的認知。她的死,不再是一場單純的、令人惋斯的天災。它變成了一樁...一樁充滿了惡意與算計的“人禍”。
我感到一陣從骨髓里泛起的寒意。那個“星光學者”項目,我記得,就在曉曉病重住院的第二天,系里公示了最終人選。
是陳皓。
03
墓園在郊區的山坡上,下過雨,空氣里都是濕漉漉的青草味。
我站在林曉的墓碑前。照片上的她笑得明媚,一如我初見她的模樣。
我帶來了那支竹笛。
“曉曉,你說過要吹給我聽的。現在,我吹給你聽吧。”我低聲說。
我把竹笛送到嘴邊。我根本不會吹,只是想讓唇間感受一下她最后的觸碰。我試著吹了一口氣,竹笛發出一聲干澀、漏風的“嘶”聲。
我不甘心,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
也許是哪個孔沒按對。我仔細檢查著笛身,手指拂過那些光滑的笛孔。當我摸到笛子末端時,我忽然停住了。
在尾部的竹節內側,我摸到了一個極細微的突起。
不是竹子本身。
我心臟猛地一跳。我用指甲使勁往里摳,那個東西很深,卡得很緊。我從包里找出那把隨身帶的修眉小剪刀,用剪刀尖,一點點把那個東西往外挑。
那是一個被卷得極細極小的紙卷。
它被蠟封住了,所以沒有受潮。我用指甲掐斷蠟封,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薄如蟬翼的紙。
紙上只有五個字,字跡因為急促而顯得有些潦草,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林曉的字。
“別回宿舍。”
仿佛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我瞬間僵在了原地。
這五個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尖刀,瞬間刺穿了我剛剛建立起來的那個“悲劇故事”——“陳皓的卑劣行徑加速了曉曉的死亡”。
如果曉曉在生命最后時刻,最擔心、最想警告我的,是“陳皓”,她應該寫“小心陳皓”,或者“他偷了我的數據”。
可她寫的是...“別回"。
“別回宿舍。”
她為什么要警告我別回那個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那個此刻只有我一個人的,空蕩蕩的房間?
如果她最擔心的是陳皓,她為什么不警告我離他遠點?這封郵件草稿和這個紙條,彼此之間毫無邏輯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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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著紙條,站在墓碑前,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
曉曉的死,那個所有人都接受的“病故”的結論,第一次在我心里...動搖了。
04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學校。
“別回宿舍。”
這五個字在我腦子里來回沖撞。我越是想不通,就越是想回去看一眼。那個房間里,到底有什么東西,能讓一個垂死的人,用盡最后力氣發出警告?
我必須回去。
宿舍樓的燈光在黃昏中顯得有些昏暗。我站在樓下,抬頭看著我們那個熟悉的窗戶,心里一陣發緊。
我刷了校園卡。
“滴——”
紅燈亮起。門禁紋絲不動。
我又刷了一次。
“滴——”
還是紅燈。
我愣住了。我的卡為什么會失效?
“同學,你站那兒干嘛呢?”宿管阿姨從值班室的窗口探出頭來,她認得我。
“阿姨,我...我卡刷不開了。”
宿管阿姨“哎呀”了一聲,走了出來:“你這孩子,我忘了通知你了。林曉那孩子走了,按規定,她那間宿舍得清空封存。你不是搬出去了嗎?你自己的東西我都幫你打包放儲藏室了。你看看你,卡都忘了來我這兒注銷。”
“封存了?”我心里一咯噔,“什么時候的事?”
“就前兩天,她家人來清過最后一趟,學校就派人來貼封條了。”阿姨嘆了口氣,“說是要...唉,你知道的,總歸是發生過不幸的事情,得處理一下。”
“那我能...進去拿點東西嗎?我還有點東西落在里面了。”我急切地問。
“那可不行。”阿姨立刻搖頭,態度堅決,“規定就是規定。封條都貼了,鑰匙也上交了。誰都不能進,得等學校走完程序,徹底消殺清理后,下學期再重新分配了。”
她的話像一堵墻,把我死死地擋在了外面。
我試圖深入調查那個“異議”(紙條)的行動,被一個最日常、最無可辯駁的“規定”給阻斷了。
我站在宿舍樓外,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第一次感到了一種無形的阻力。
我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心里亂成一團麻。曉曉的警告、失效的門卡、被封的宿舍...這一切都太詭異了。
就在我快走到教學樓時,手機“嗡”地震動了一下。
是一封郵件。
一封...來自匿名郵箱的郵件。
標題是:“關于林曉。”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我停下腳步,點開了郵件。
“我知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不忍心看她走得這么不明不白。
那個姓陳的不是好東西。他不止是偷了林曉的成果。我親眼看到,就在林曉住院前幾天,在實驗樓的后門,陳皓和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陳皓把她推倒在地上,還威脅她,說‘你再敢提舉報的事,我就讓你徹底消失’。”
05
這封匿名郵件,像一針強效興奮劑,瞬間把我從“宿舍”的死胡同里拽了出來。
“徹底消失”。
這四個字,在刑偵小說的語境里,幾乎等同于死亡威脅。
我之前對陳皓的懷疑,還僅僅停留在他“加速”了曉曉的死亡。但現在,這封郵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可能——這不只是一場學術霸凌,這很可能是一場蓄意的...謀殺。
那個“別回宿舍”的警告,是不是突然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也許那只是曉曉在病中混亂的囈語,或者她擔心我一個人住在那個房間里會“觸景生情”?
相比之下,陳皓的威脅,是如此具體,如此兇狠。
這才是主線。我告訴自己。
我立刻開始行動。我不再糾纏于那個“被封的宿舍”,而是將全部精力轉向了陳皓。
我需要證據。
我回憶起曉曉那封未發送的郵件草稿。她說“我已經掌握了你全部的行為”。這說明,曉曉一定備份了什么。
我再次登錄了她的電腦和云端硬盤。
我像一個偵探,開始瘋狂搜尋。我比對著她和陳皓的論文,查閱著他們共同參與的那個實驗項目的所有公開資料。
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在曉曉住院期間,也就是她去世前一周,她名下的一個實驗數據云端賬戶,有過一次異常的登錄。登錄的IP地址,不在醫院,也不在宿舍,而在...圖書館的電子工程區。
那里是陳皓的“專屬領地”。
我立刻去了圖書館。我不需要調看監控,我只需要一個“確認”。
我利用曉曉的學生賬戶,登錄了圖書館的座位管理系統,查詢了那個時段的預約記錄。
赫然在目。
那個時間點,電子工程區的那個座位,使用者:陳皓。
他不僅偷了,他還在曉曉病重時,登錄她的賬戶,試圖抹去他盜竊的痕跡!
但我還缺一個“致命”的證據。直到我想起,曉曉曾無意中提過,為了防止數據丟失,她有一個小小的U盤,總是隨身攜帶,里面有她所有的原始數據備份。
那個U盤,我沒在她的遺物里見到。
我沖動地跑去找陳皓。
我在實驗樓的走廊里堵住了他。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但神情依然倨傲。
“陳皓,你對曉曉做了什么?”我開門見山地質問。
他一愣,隨即皺起眉頭:“蘇晚?你什么意思?我很遺憾她...”
“你別假惺惺了!”我打斷他,“你偷了她的數據,你威脅她,你是不是還拿了她的東西?一個藍色的,帶著小熊掛件的U盤!”
我的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
陳皓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但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背包側袋的動作,出賣了他。
“果然在你這里!”我沖上去想搶他的包。
“你瘋了!”他猛地推開我,神色慌張地跑了。
我摔在地上,但心里卻一片雪亮。
他跑了。他心虛了。那個U盤,就在他包里!
我沒有猶豫,立刻帶著我查到的所有“證據”——那封郵件草稿、IP登錄記錄、座位預約截圖,以及我“親眼所見”的U盤——去找了我們的系主任,張教授。
張教授是一個治學嚴謹、剛正不阿的老派學者。他聽完我的陳述,臉色變得鐵青。
“蘇晚同學,謝謝你提供這些B索。”他嚴肅地說,“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屬實,這不僅是嚴重的學術不端,更是對一個逝去學生的人格踐踏。學校絕不姑息。”
接下來的幾天,我是在焦慮的等待中度過的。
然后,結果出來了。
學校成立了調查小組。在張教授的主持下,他們約談了陳皓。我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方法,也許是U盤被當場搜出,也許是鐵證如山的登錄記錄讓他無從辯駁。
系里的公告欄上,貼出了一份措辭嚴厲的通報。
“關于給予學生陳皓留校察看及撤銷‘星光學者’榮譽的處分決定”
通報里寫明,陳皓在“星光學者”項目評選中,存在“嚴重學術不端行為”,“違規竊取”并“冒用”了林曉同學的研究成果。
那個“星光學者”的資格,被追授給了已經故去的林曉。
一切都結束了。
我站在公告欄前,看著那張冰冷的通報。陳皓的學術生涯完了。曉曉的清白和榮譽,被我奪回來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為曉曉報了仇。
盡管曉曉的死因是“病故”,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陳皓的卑劣行徑,給了她最后、最沉重的一擊。
這個案子,以它“應有”的方式,“解決”了。
06
生活似乎恢復了平靜。
陳皓被處分后,就再也沒在學校出現過。而我,也終于有時間靜下來,真正地...哀悼林曉。
那個周末,我又去了郊外的墓園。
我把那張追授的“星光學者”證書復印件,放在了曉曉的墓碑前。
“曉曉,你看,我們贏了。那個壞蛋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我坐在碑前,拿出了那支竹笛。
這一次,我沒有試圖吹響它。我只是靜靜地摩挲著。
我的手指,再次觸碰到了那個被我挑開過的、藏紙條的末端。
那個曾經被我忽略的、來自曉曉的真正警告,再一次刺痛了我的神經。
“別回宿舍。”
在追查陳皓的這幾周里,我下意識地把這個警告拋在了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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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個“匿名郵件”,那個“推倒”,那個“UC盤”,一切都太“合理”了,所有的證據都完美地指向了陳皓,并最終導向了一個“大快人心”的結局。
可是現在...
我坐在這片寂靜中,一個可怕的念頭,緩慢地、卻又無可阻擋地浮上了我的腦海。
這整件事,和那張紙條,有任何關系嗎?
陳皓的威脅,是“讓你徹底消失”。
而曉曉的警告,是“別回宿舍”。
如果曉曉在臨終前,最怕的是陳皓的“報復”,她為什么不寫“小心陳皓”?為什么不寫“U盤在他那”?她有時間寫下“別回宿舍”五個字,就一定有時間寫下“陳皓”兩個字。
可她沒有。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給我的唯一線索,指向了一個我們同住了三年的房間。
“所以說....兇手....是宿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