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中介小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口吻報出“七十五萬”這個數字時,張辰的第一反應是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這間金碧輝煌的售樓處是某個大型整蠱節目的錄制現場。
“七十五萬,”小王又重復了一遍,這次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仿佛這個價格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張先生,一百五十平,精裝修,拎包入住。這個價格,您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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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辰當然知道。在這個城市,七十五萬,連這間售樓處的廁所都買不起,更別提一百五十平的平層公寓。
“為什么?”張辰問,他是個審計師,天生對“好得離譜”的數字抱有敵意。
小王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秒,隨即又熱情地化開。他湊過來,聲音更低了:“張先生,您是爽快人,我也不瞞您。這房子……是‘兇宅’。”
張辰的眉毛挑了一下。
“您別誤會!”小王趕緊擺手,“不是那種惡性案件。就是,哎,前一任房主,在里頭過世了。就他一個人。好像是突發疾病,好幾天才被發現。所以……您懂的。大家都圖個吉利,這房價就怎么也上不去。我們公司也是積壓了快兩年,才忍痛骨折價處理。”
張辰沉默地看著沙盤。他不是個迷信的人。吉利?吉利能換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嗎?他為了湊首付,已經掏空了自己和父母的全部積蓄。這個價格,對他來說不是“好得離譜”,而是“唯一的可能”。
“帶我去看房。”張辰說。
房子在頂層,三十二樓。電梯門一開,就是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灰塵和消毒水的氣味。房門是沉重的雙開木門,鎖芯倒是新的,閃著銀光。
“您看這采光!”小王拉開厚重的窗簾,陽光涌了進來,卻似乎沒什么溫度。
房子很大,格局通透。客廳、餐廳、兩個次臥都無可挑剔。前房主留下的家具都是厚重的實木,透著一股死氣沉T沉。
“主臥在這邊。”小王推開一扇門。
主臥很大,朝南,帶著一個獨立的衛浴。但張辰一走進去,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么了張先生?”
“……沒什么。”張辰說。他只是覺得,這間主臥,和他看過的其他戶型比,似乎……小了點?也許是錯覺。畢竟,那些戶型他只是在圖紙上見過。
“這房子唯一的缺點,”小王指了指靠窗的墻,“就是這兒。您看,前房主做了一個抬高的地臺。可能是想做個榻榻米或者茶室?占了點面積。不過不影響使用。”
張辰走過去。那是一個大約半米高,鋪著米黃色瓷磚的平臺,沿著整面窗戶墻延伸,寬度目測有兩米多。它占據了房間的一角,顯得很突兀。
“能砸掉嗎?”
“哎喲,這個恐怕不行。”小王敲了敲,“實心的,混凝土。估計是跟大樓主體一起澆筑的。您就當是個飄窗吧。在這兒喝喝茶,看看風景,多好。”
張辰站上那個平臺,外面的風景一覽無余。他沒再說什么。
一個小時后,他在購房合同上簽了字。七十五萬,他賭上了一切,買下了一個“吉利”的反義詞。
02.
拿到鑰匙的第三天,張辰請來了裝修工長,老劉。
老劉是個經驗豐富的中年男人,皮膚黝黑,叼著一根沒點的煙,手里拿著個激光測距儀,在屋子里“滴滴”地掃了一圈。
“張先生,您這房子……有點意思。”老劉吐掉煙屁股,在滿是灰塵的圖紙上比劃著。
“怎么說?”張辰遞過去一瓶水。
“您這套內面積,不對啊。”老劉把測距儀的紅點打在墻上,“房本上寫著,套內一百五十平,對吧?”
“對。”
“我這兒粗略一算,滿打滿D算,也就一百四十五平。差著五平米呢。”
張辰的心一沉。五平米。在這個城市,就是幾十萬的差價。
“是不是……測量誤差?”
“我這把尺子吃飯的,誤差不了這么大。”老劉皺著眉,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主臥室。
“問題在這兒。”他指著那間房。
張辰也跟了進來。主臥的空氣似乎比客廳更冷。
“您看,”老劉把激光打在墻上,“這間房,圖紙上標的是三十平米。可您看我量的,長,沒問題。這寬……活活少了兩米。這間房,撐死了二十五平。”
張辰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那個突兀的、半米高的米黃色地臺。
五平米。
不多不少,剛好就是那個地臺占據的面積。
“我就說么。”老F劉走過去,蹲下身,用指關節“叩叩”地敲擊著平臺表面。
“中介說,這是前房主做的茶室。”張辰說。
“屁的茶室。”老劉不屑地撇撇嘴,“誰家做茶室拿鋼筋混凝土澆?這玩意兒,跟墻體是一體的。而且您聽這聲兒……”
他敲得更用力了些。聲音沉悶,但又帶著一絲空洞。
“里面是空的?”張辰問。
“不。也不能說是空的。”老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倒更像是……里面塞滿了東西,又沒塞滿。不好說。”
他看向張辰,表情變得嚴肅了些:“張先生,我干了二十年裝修,見過業主自己改結構的,往墻里塞保險柜的,甚至……在夾層里藏私房錢的。但這種直接澆筑出一個五平米的實心平臺,把臥室活活改小的,我頭一回見。”
“老劉,”張辰也蹲了下去,他用手摸著冰冷的瓷磚接縫,“你剛才說……這玩意兒是跟墻體一體的?”
“對。您看這兒,”老劉指著平臺和墻壁的連接處,“沒有接縫,是‘圓角’。說明在做主體結構的時候,這兒的模具就是這么設計的。這不是后期加蓋的。這是……建房子的時候,就這么修的。”
張辰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不是前房主的個人喜好。這是建筑商的“設計”。
“那……這是為什么?”
老劉撓了撓頭,他給出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我估摸著,八成是這下面的管道出了大問題。比如主排污管什么的。開發商修不好了,又不想砸了重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混凝土,連著問題和管道,整個給封死在里面了。用一個五平米的空間,換整棟樓的安寧。”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為了掩蓋一個巨大的工程缺陷,開發商犧牲了一戶的面積。這很符合邏輯。
“那……這房子,”張辰的嗓子有點干,“七十五萬。是不是因為這個?”
“那肯定啊!”老劉一拍大腿,“‘兇宅’?我看是‘兇’在這兒了!這房子肯定是因為這個結構缺陷,才低價處理給第一任房主的。第一任房主估計也是認了,或者拿了補償。結果他死在里面,這房子就更沒人要了。張先生,您這是……接了個連環盤啊。”
03.
老劉的解釋,讓一切都“合理化”了。
這是一個關于工程缺陷和商業欺詐的故事。那個“兇宅”的傳言,反而成了遮掩真正問題的、最表層的煙霧彈。張辰雖然買了個大麻煩,但至少這個麻煩是“有形”的,是關于混凝土和管道的,而不是關于什么無法解釋的“晦氣”。
“那現在怎么辦?”張辰問。
“砸了唄。”老劉說得輕描淡寫,“反正是最后一代房主了,您砸了,就算天塌下來,開發商也早跑路了。就是……這玩意兒全是鋼筋混凝土,砸起來可費勁。得加錢。”
張辰點頭同意了。他必須知道這五平米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來的兩天,主臥室成了戰場。老劉調來了重型電鎬,工人們輪番上陣。噪音震耳欲聾,整棟樓都在顫抖。
張辰下班后都會過來看。
兩天過去,那個堅硬的平臺,終于被鑿開了一個大洞。
然而,洞口之下,既沒有漏水,也沒有錯綜復雜的主排污管。
“劉……劉工長……”一個小工顫顫巍巍地喊道。
老劉和張辰擠過去,打開強光手電往里一照。
洞穴里,露出的不是管道,而是一層厚厚的、黃色的、類似泡沫板的東西。
“這是……”張辰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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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音棉!還是高密度的!”老劉一把抓了上去,拽下來一塊。泡沫已經有些老化,一捏就碎。
“我靠……”老劉愣住了,“搞錯了。這不是管道井。這是……這是一個超大型的……隔音室?”
他把手電往深處照。這五平米的空間,四壁和頂部,全都鋪滿了這種厚實的隔音棉。
“我明白了!”老劉又一拍大腿,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推翻自己結論的快感,“這第一任房主,是個瘋子!他嫌樓上樓下吵,或者他自己怕吵到別人——他八成是在這屋里玩搖滾的!他媽的,他自己修了一個‘房中房’!一個五平米的隔音室!”
這個結論,比“管道井”更離奇,但也更說得通。
它解釋了為什么用混凝土——為了隔音。
它解釋了為什么里面是“塞滿又沒塞滿”的感覺——因為塞的是密度很低的隔音棉。
“這……這得花多少錢啊。”小工咋舌。
“有錢燒的唄。”老劉擺擺手,“行了,別看了。就是個烏龍。一個玩音樂的怪人,死在了自己的隔音室旁邊。張先生,您看,這下踏實了吧?就是個性的裝修。明天我們把這些破棉花掏出來,這五平米就還給您了。”
工人們都松了口氣,開始收拾工具。這似乎就是最終的答案了。一個荒唐的,關于一個孤僻音樂愛好者的故事。
張辰也松了口氣。他甚至笑了笑,搖了搖頭。
但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主臥時,他停住了。
一陣風從被砸開的洞口里吹了出來,帶著一股……味道。
不是灰塵味,也不是隔音棉老化的酸腐味。
那是一種非常淡,但非常清新的……機油味。混合著某種金屬和舊皮革的氣息。
張辰是審計師。他的職業讓他對一切微小到不合常理的細節,都保持著病態的敏感。
玩搖滾,需要隔音棉。但玩搖滾,為什么會用到機油?
他轉過身,對老劉說:“劉工長。”
“哎,怎么了張先生?明兒就給您清出來。”
“不。”張辰的表情很平靜,但眼神卻異常銳利,“現在就清。把里面的棉花,全都掏出來。一塊不剩。”
04.
老劉雖然不解,但拿錢辦事。他讓兩個小工鉆進了那個黑洞。
隔音棉被大塊大塊地掏了出來,堆在臥室中央,像一座座腐朽的黃色小山。隨著內部空間越來越空,那股機油和金屬的味道也越來越濃。
張辰站在洞口,屏住呼吸。
“劉哥!掏……掏到底了!”一個小工的聲音從里面悶悶地傳來,“沒……沒有地板!下面是……是鐵板!”
張辰的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鐵板?!”老劉吼道,“下面不就是樓下的天花板嗎?”
“不是!是整塊的!黑色的!冰涼!”
張辰一把搶過老劉手里的大功率手電,自己爬了進去。
這個五平米的空間,比他想象的要規整。四壁的隔音棉被扒光后,露出了光滑的水泥內壁。而腳下,踩著的根本不是水泥樓板。
那是一整塊嚴絲合縫的,泛著幽暗光澤的——鋼板。
它鋪滿了整個五平米空間的底部。
張辰用手電仔細地照著。鋼板的邊緣,和水泥墻體之間,被人用黑色的密封膠嚴密地填充過。
這一刻,張辰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隔音室”的理論,在這一刻被徹底推翻。
沒有人會用一整塊幾厘米厚的鋼板來做隔音室的地板!
這不是為了隔音。
這是為了……密封。
“張先生……這……這是什么玩意兒啊?”老劉也跟著爬了進來,他的聲音在發抖。
“這下面,還有一層。”張辰的聲音干澀。
他用手電掃視鋼板的表面,試圖找到鉚釘或螺栓,但什么都沒有。這是一塊完整的鋼板。
“不……不對。”張辰的目光停留在角落。那里,有一個幾乎與鋼板融為一體的,小小的凹陷。
是一個嵌入式的拉環。
張辰把手指伸進去,用力一提。
“嘶——”
鋼板紋絲不動。
“讓開!”老劉擠過來,從腰間摸出一把撬棍,“媽的,老子今天還非得看看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寶貝!”
他把撬棍的扁頭插進鋼板和水泥墻之間的縫隙,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起!”
“咯——吱——”
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密封膠被撕裂,鋼板被撬起了一條縫。
一股更濃烈的,混雜著霉味、機油味和……某種無法形容的、腐敗的化學品的氣味,從縫隙中噴涌而出。
“咳咳!”老劉被嗆得連連后退。
張辰也捂住了口鼻,但他沒有退。他把手電的光,對準了那道越開越大的縫隙。
鋼板下面,不是樓板。
鋼板下面,是空的。
這是一個“盒子”。一個隱藏在建筑結構里,用混凝土澆筑,用鋼板密封的,五平米大的“盒子”。
老劉和兩個工人合力,將那塊沉重無比的鋼板徹底掀開,翻了過去。
三道手電的光柱,同時照向了盒子內部。
然后,三個人都僵住了。
“我的老天爺……”老劉手里的撬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張辰目瞪口呆站在那個被砸開的洞口。
趕緊拿出手機,手指顫抖著,按下了那個三個數字的號碼。
05.
十分鐘后,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先是兩名巡警沖了上來,在看到主臥里的景象后,立刻呼叫了增援。
很快,整層樓都被封鎖。
張辰被帶到客廳,一個穿著便衣,看起來四十多歲,神情嚴肅的中年警官給他倒了杯水。
“別緊張,張先生。你叫張辰,是這房子的新戶主?”
“是。三天前剛過戶。”
“裝修時發現的?”
“是。我們以為是結構缺陷,就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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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點了點頭。他身后的法證人員穿著白大褂,正源源不斷地從那個“盒子”里往外搬東西。
“你運氣‘好’啊,張辰同志。”警官的語氣里聽不出是贊賞還是同情。
過了一會兒,一個頭發花白,戴著眼鏡,氣質儒雅的老警官走了進來。他似乎是這里的最高指揮。
“張先生。”老警官的聲音有些沙啞。
“您好。”
老警官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從歷史中走來的信使。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口氣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孩子,”老警官說,他的眼眶竟然有些發紅,“報警報得好。非常及時。”
他舉起手里那個證物袋。
“這東西,我們找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