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轉業到地方任職已三月有余,曾榮的書桌上始終擺著一張邊角磨損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二十年前新兵連的合影,前排正中那位面容剛毅、眼神如刀的漢子正是教官韓壽。
曾榮如今的身份是這座地級市的新任市委書記,但他覺得有些東西比職位更重要。
比如情義。
所以他特意選在今天,這個對他和韓壽都意義特殊的日子,在一家普通飯店設宴。
飯店名叫“家輝酒樓”,門面不大,裝修也尋常。
曾榮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想像個普通人一樣,和恩師安靜地吃頓飯,說說舊話。
他提前到了,選了個靠窗的安靜位置。
窗外是漸漸濃郁的夜色和城市尋常的燈火。
他望著門口,期待著那個闊別多年的熟悉身影。
韓壽來了,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夾克,身形依然挺拔,但歲月的風霜已刻滿額頭。
師徒相見,沒有過多的寒暄,只是用力地握了握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飯店老板許家輝踱步過來,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衣著樸素的曾榮和更顯寒酸的韓壽。
他的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二位,就坐這兒?”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敷衍,隨手將菜單丟在桌上。
曾榮只是微微點頭,并未在意。
他替韓壽拉開椅子,斟上一杯熱茶。
許家輝卻并未離開,抱著胳膊站在桌旁,眼神在曾榮和韓壽身上逡巡。
“我們這兒消費可不低,二位……確定要在這兒吃?”這話語里的輕蔑,像根細針,扎人不見血。
韓壽的眉頭微微皺起,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
曾榮臉上依舊平靜,他抬眼看了看許家輝,目光深沉。
他輕輕拍了拍韓壽的手背,示意教官不必動氣。
然后,他拿起手機,不動聲色地按了幾下,發出了一條簡短的信息。
窗外,夜色似乎更濃了。
飯店里的空氣,卻悄然繃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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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曾榮的辦公室寬敞而簡潔,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巨大的辦公桌上文件整齊,唯一顯得有些私人的物品,就是那張舊照片。
午后的陽光斜射進來,給照片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曾榮沒有處理公務,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落在照片中韓壽的臉上。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往事如潮水般涌來。
那是新兵連第一個嚴寒的冬天,訓練場上北風如刀。
年僅十八歲的曾榮因為一個戰術動作不過關,被罰全副武裝繞場跑二十圈。
汗水浸透棉衣,冷風一吹,瞬間結成冰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當他終于踉蹌著跑完,幾乎虛脫倒地時,是韓壽一把扶住了他。
“當兵的人,骨頭可以軟,但脊梁不能彎!”韓壽的聲音嚴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扶著曾榮走到避風處,遞過一個早已準備好的軍用水壺。
里面是滾燙的姜糖水。
那一刻,曾榮看到韓壽眼中一閃而過的心疼,雖然迅速被慣常的嚴厲取代。
還有一次夜間緊急集合,曾榮慌亂中打錯了背包。
韓壽當著全連的面,將他那個松垮的背包抖開,物品散落一地。
“重新打!打到合格為止!戰場上,你的疏忽會害死你的戰友!”
韓壽的怒吼聲在寂靜的夜空下格外刺耳。
曾榮咬著牙,在戰友們復雜的目光中,一遍遍重復著打背包的動作。
直到天際發白,他的手指被背包帶磨出了血泡,才終于達到韓壽的標準。
韓壽什么都沒說,只是扔給他一盒膏藥,轉身離去。
后來曾榮才知道,那一夜,韓壽也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陰影里,陪他到天亮。
這些嚴苛甚至不近人情的訓練,鍛造了曾榮鋼鐵般的意志和過硬的本領。
讓他在后來的軍旅生涯中屢立戰功,也為他日后轉型地方工作打下了堅實基礎。
韓壽教給他的,不僅僅是軍事技能,更是做人的道理和擔當。
轉業前夕,曾榮去告別。
韓壽只是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到了地方,好好干,別給咱當兵的丟臉。”
沒有更多的話語,但那份期許和信任,沉甸甸地壓在曾榮心上。
轉業后,曾榮從基層干起,兢兢業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始終記得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記得韓壽的教誨。
工作再忙,他也時常想起那位引路人。
如今,他在這座城市安定下來,第一個想見的,就是韓壽。
他想知道教官過得怎么樣,想親口對他說聲謝謝,想和他像老朋友一樣吃頓飯。
這個念頭,隨著就任市委書記后千頭萬緒的工作稍稍理順,變得越來越強烈。
他看了看日歷,明天,正好是韓壽的生日。
一個絕好的機會。
他按下內部通話鍵,吩咐秘書:“幫我查一個人,韓壽,曾經在部隊服役,應該是本地人。”
“查一下他現在的住址和聯系方式,要快,但注意方式,不要打擾。”
秘書效率很高,半小時后便將一份簡單的資料放在他桌上。
韓壽,退役后回到原籍,在一家國營工廠工作至退休,現與妻子葉荷香住在城東老居民區。
資料很簡單,甚至有些清貧的味道。
曾榮的心微微揪了一下。
他想象過教官退休后的生活,應該是平靜而受人尊敬的。
但現實似乎并非如此。
他決定,明天親自去拜訪,給教官一個驚喜。
也要給這位曾經的嚴師,如今可能已歸于平淡的老人,一份應有的尊重和溫暖。
02
第二天是周六,曾榮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公務安排。
他沒有讓司機接送,而是自己開著那輛普通的公務轎車,駛向城東。
按照地址,他找到了那片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居民區。
樓房外墻斑駁,樓道里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著老舊社區特有的生活氣息。
曾榮整理了一下普通的夾克衫,深吸一口氣,敲響了三樓一扇銹跡斑斑的防盜門。
開門的是位頭發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婦人,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
“您找誰?”老婦人疑惑地看著曾榮,顯然不認得他。
“請問,韓壽韓教官是住在這里嗎?”曾榮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老韓?在是在,你是?”老婦人回頭朝屋里喊了一聲,“老頭子,有人找!”
屋里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接著是沉穩的腳步聲。
當韓壽出現在門口時,曾榮的心跳漏了一拍。
歲月無情,教官老了。
皺紋深深刻在臉上,腰板雖依舊挺直,但身形明顯清瘦了許多。
身上是一件半舊的深藍色工裝,洗得有些發白。
唯有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帶著軍人特有的審視目光。
韓壽上下打量著曾榮,眉頭微蹙,似乎在記憶中搜索。
“教官!”曾榮上前一步,聲音有些激動,“是我,曾榮!您帶過的兵!”
韓壽的眼神瞬間發生了變化,從疑惑到驚訝,再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
“曾榮?那個打背包總不合格的愣頭青?”韓壽的聲音略顯沙啞,但中氣猶在。
“是我,教官!您還記得我!”曾榮笑了,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新兵蛋子。
“進來坐吧。”韓壽側身讓開,語氣恢復了平靜,但眼神柔和了許多。
屋子不大,陳設簡單老舊,但收拾得干干凈凈。
葉荷香熱情地端來茶水,有些局促地搓著手:“家里簡陋,您別介意。”
“師母您太客氣了,叫我小曾就好。”曾榮連忙接過茶杯。
落座后,曾榮說明了來意。
他調到本市工作,特意來看望教官,并想請二老吃頓飯,表達感激之情。
韓壽聽完,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你的心意我領了。吃飯就不必了,你現在是領導,工作忙,我們就不打擾了。”
語氣平淡,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距離感。
“教官,您這話就見外了。”曾榮誠懇地說,
“沒有您當年的嚴格要求,就沒有我的今天。這頓飯,不是領導請客,是學生謝師恩。”
葉荷香在一旁欲言又止,看了看丈夫嚴肅的臉色,終究沒說什么。
“過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韓壽擺擺手,“你現在身份不同,跟我們吃飯,不合適。”
曾榮能感覺到,韓壽的拒絕并非客套,而是帶著一種固執的堅持。
或許是不想給他添麻煩,或許是出于老軍人不愿攀附的自尊。
“教官,明天是您的生日。”曾榮換了個角度,語氣更加柔和,
“就當是學生給您過個生日,行嗎?就我們仨,找個安靜的地方,簡單吃個便飯。”
韓壽似乎有些意外曾榮記得他的生日,神情微微一動。
葉荷香這時也忍不住開口:“老頭子,孩子一片心意,你就別推辭了。”
韓壽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曾榮充滿期待的眼神,終于緩緩點了點頭。
“好吧,那就簡單點,別破費。”
“您放心,地方我來安排,保證安靜。”曾榮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
他又坐了一會兒,聊了聊各自的近況,得知韓壽退休后生活平淡,偶爾和以前的老工友下下棋。
葉荷香身體不太好,醫藥費是家里不小的開銷。
曾榮心里有些發酸,但沒有表露出來。
臨走時,他再三確認了明天見面的時間,并說會開車來接他們。
韓壽堅持不用,說他們可以自己坐公交車去。
最終各退一步,曾榮不再堅持接送,韓壽也同意去吃飯。
離開韓壽家,坐進車里,曾榮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教官的清貧和堅守,讓他敬佩,也讓他心疼。
他暗暗決定,這頓飯,一定要讓教官感受到尊重和溫暖。
他拿出手機,開始尋找合適的飯店。
太高檔的,教官肯定會覺得不自在,也違背了他的初衷。
太嘈雜的,又不適合說話。
他最終選定了一家名叫“家輝酒樓”的飯店。
看網上的評價,菜品味道不錯,環境也還算雅致,價格適中。
重要的是,看起來不那么起眼,應該符合教官“簡單點”的要求。
他提前訂好了位置,是一個靠窗的相對安靜的角落。
他希望,這頓時隔二十多年的謝師宴,能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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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日傍晚,曾榮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家輝酒樓”。
他依舊穿著那身普通的夾克衫,獨自坐在預訂好的靠窗位置。
窗外華燈初上,街道上車流穿梭,行人匆匆。
酒樓內部裝修只能算中等,這個時間點客人還不多,略顯冷清。
曾榮仔細看了看菜單,盤算著點些什么菜既實惠又能合教官和師母的口味。
他記得韓壽口味偏重,喜歡吃辣,而師母葉荷香似乎口味清淡些。
他想著等二老到了,再根據他們的意思來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曾榮不時看向門口。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十分鐘時,他看到了韓壽和葉荷香的身影。
韓壽還是昨天那身舊工裝,葉荷香則換了一件看起來稍微新一點的暗紅色外套。
兩人站在酒樓門口,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推門進來。
曾榮連忙起身迎了上去。
“教官,師母,這邊。”
韓壽點了點頭,葉荷香則微笑著回應。
落座后,葉荷香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輕聲對韓壽說:“這地方挺干凈的。”
韓壽“嗯”了一聲,目光掃過餐廳,表情看不出喜怒。
服務員拿著菜單過來,是個年輕小伙子,態度還算客氣。
曾榮將菜單遞給韓壽:“教官,師母,看看想吃點什么,別客氣。”
韓壽接過菜單,翻看了幾頁,眉頭微微皺起。
“這里的菜……不便宜啊。”他低聲對曾榮說。
曾榮笑道:“教官,您放心點,今天我請客,您就別管價格了。”
“那怎么行。”韓壽搖搖頭,將菜單推給葉荷香,“你點吧,挑便宜的點。”
葉荷香接過菜單,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曾榮。
曾榮知道教官的脾氣,便不再堅持,對葉荷香說:“師母,您看什么合口味就點。”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略顯花哨襯衫、腆著肚子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他便是老板許家輝。
許家輝先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這桌客人。
當他的目光落在曾榮那身普通的夾克和韓壽那洗得發白的工裝上時,
臉上那點職業性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
他又瞥了一眼葉荷香,眼神里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評估。
“幾位,點好菜了嗎?”許家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與剛才對服務員說話時的隨意判若兩人。
“正在看。”曾榮平靜地回答。
許家輝用下巴指了指菜單:“我們這兒招牌菜不少,像這個鮑汁扣遼參,清蒸東星斑,都不錯。”
他報出的都是菜單上價格最高的菜品。
韓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葉荷香連忙說:“我們吃些家常菜就好,有沒有實惠點的?”
許家輝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
“實惠的?有啊,麻婆豆腐,酸辣土豆絲,這些便宜。”
他的語氣充滿了輕蔑,仿佛在說,只配吃這些的人,就不該進他的店門。
曾榮的臉色沉了下來,但他暫時沒有發作。
他不想因為這等人破壞了這頓飯的氣氛。
“我們先看看。”曾榮的語氣冷了幾分。
許家輝似乎也察覺到曾榮語氣的變化,但他顯然沒把這幾個人放在眼里。
他聳聳肩,丟下一句“那你們快點,一會兒預定包間的客人就到了,這桌得騰出來”,
便轉身朝著剛進門的一撥衣著光鮮的客人堆滿笑容迎了上去。
那鮮明的對比,像一記耳光,無聲地扇在這張桌上。
韓壽放在桌上的手,指節微微收緊。
葉荷香的表情也變得有些難堪和不安。
曾榮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火氣。
他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對韓壽和葉荷香說:“教官,師母,別理他,我們點我們的。”
然而,不愉快的氣氛,已經像陰云一樣籠罩下來。
04
許家輝離開后,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韓壽的臉色不太好看,葉荷香則擔憂地看著丈夫,又看看曾榮。
“小曾,要不……我們換一家吧?”葉荷香小聲提議,
“這老板看起來不太好說話,別為了吃頓飯鬧得不愉快。”
曾榮搖了搖頭,語氣溫和但堅定:“師母,沒事,我們就在這兒吃。”
他看向韓壽:“教官,咱們當兵的,什么場面沒見過?還能讓個飯店老板攪了興致?”
韓壽聞言,緊繃的臉色稍稍緩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點菜。”他簡短的說了兩個字,目光重新落回菜單上,恢復了慣有的沉穩。
最終,他們點了四菜一湯:一份小炒黃牛肉,一份清蒸鱸魚,一份蒜蓉空心菜,
一份麻婆豆腐,外加一個西紅柿雞蛋湯。
都是家常菜,價格適中。
點菜的那個年輕服務員記錄好后,禮貌地說了聲“請稍等”,便離開了。
曾榮主動找話題,聊起了當年在部隊的一些趣事。
韓壽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回憶讓他的眼神變得悠遠,臉上也偶爾露出笑意。
葉荷香在一旁聽著,不時插話問幾句,氣氛慢慢回暖。
然而,這種緩和并沒有持續太久。
他們旁邊的包間似乎來了重要的客人,人聲嘈雜,許家輝殷勤招呼的聲音格外響亮。
“王總!李處!快里面請!最好的包間給您留著呢!”
“今天剛到的澳洲龍蝦,鮮活的很!給您幾位留著?”
那巴結討好的語氣,與方才對待曾榮他們時的冷淡傲慢形成鮮明對比。
聲音清晰地傳到曾榮他們這桌。
韓壽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剛剛緩和的表情又沉了下去。
葉荷香不安地搓著手。
曾榮心里嘆了口氣,他知道,教官心里肯定不舒服。
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尊重的問題。
菜很快上來了。
味道確實不錯,但受剛才事情影響,三人的食欲都打了折扣。
吃到一半時,許家輝又晃了過來。
這次,他臉上連那點敷衍的笑容都沒有了。
他直接對曾榮說:“幾位,吃得差不多了吧?”
曾榮抬眼看他,沒說話。
許家輝指了指旁邊喧鬧的包間:“你看,我這兒包間的客人馬上要用餐區了。”
“他們人多,這桌子得拼一下。麻煩你們幾位快點吃完,或者……”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面上的家常菜,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或者你們換個地方?門口那邊有個小桌子,雖然窄了點,但夠你們三位坐了。”
這話已經說得相當不客氣了,幾乎是直接驅趕。
韓壽猛地放下筷子,發出“啪”的一聲響。
他臉色鐵青,胸膛微微起伏,顯然動了怒。
葉荷香趕緊按住丈夫的手臂,緊張地看著曾榮。
曾榮看著許家輝,目光平靜,但眼底深處已有冷意凝聚。
“老板,我們是客人,來這里消費。你這樣做生意,不合適吧?”
許家輝嗤笑一聲:“消費?就點這幾個菜?夠付這桌位錢嗎?”
“我實話告訴你們,預定了包間的客人是貴客,耽誤了他們的時間,你們擔待不起!”
“識相的就趕緊讓地方,別給自己找不自在!”
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引得旁邊幾桌客人都看了過來。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事不關己的冷漠。
韓壽氣得臉色發白,猛地站起身,眼看就要發作。
曾榮卻伸手,輕輕按住了教官的手臂。
他對韓壽微微搖了搖頭,遞過一個“交給我”的眼神。
韓壽看著曾榮沉穩的目光,強壓下怒火,重重地坐了回去。
曾榮轉而看向氣焰囂張的許家輝,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淡淡地說:“我們先來的,菜還沒吃完。這個位置,我們不會讓。”
許家輝沒想到這個看似普通的男人如此強硬,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
“好!不給面子是吧?行!我看你們能坐到什么時候!”
他惡狠狠地瞪了曾榮一眼,轉身氣沖沖地走向吧臺。
沖突,已然升級。酒樓里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而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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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許家輝離開后,桌上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桌上的菜肴似乎也失去了溫度。
韓壽胸口起伏,顯然怒氣未平,他一生剛直,何曾受過這等窩囊氣。
葉荷香擔憂地看著丈夫,又看看曾榮,小聲說:“小曾,要不我們還是走吧?”
“師母,沒事。”曾榮的聲音依舊平靜,他拿起公筷,給韓壽夾了一塊魚肉,
“教官,您嘗嘗這魚,味道確實不錯。涼了就腥了。”
他又對葉荷香笑笑:“師母,您也吃,別因為個不相干的人壞了胃口。”
曾榮的鎮定仿佛有一種感染力。
韓壽看了看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筷子。
但他吃得很少,顯然心思已經不在這頓飯上。
葉荷香也只是勉強吃了幾口。
曾榮自己倒是慢條斯理地吃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
但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許家輝的勢利和囂張,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原本只想安安靜靜吃頓飯,但現在,事情顯然不能這么算了。
這不單單是他個人受辱的問題,更是對教官尊嚴的踐踏。
韓壽一生奉獻,晚年清貧,卻保持著一個老軍人的風骨。
不該,也絕不能在這種地方,被這種人如此輕賤。
曾榮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酒樓。
許家輝在吧臺那邊打著電話,臉色不善,時不時朝他們這邊瞥一眼,眼神兇狠。
旁邊的包間里,推杯換盞的聲音越來越大,夾雜著許家輝刻意拔高的奉承話。
“王總,這酒可是我特意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您嘗嘗!”
“李處,下次您來,提前招呼,我把最大的包間給您留著!”
這些聲音像針一樣,扎在韓壽和葉荷香的耳中。
葉荷香的手微微顫抖,幾乎拿不住筷子。
韓壽則緊繃著臉,目光盯著桌面,仿佛要把它盯穿。
曾榮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掏出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冷靜的臉。
他點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名字——陳高寒。
這是他曾經的戰友,過命的交情,現在在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擔任負責人。
他飛快地編輯了一條短信,內容極其簡短:“家輝酒樓,有事,速來。曾。”
沒有說明具體事由,也沒有強調自己的身份。
他相信,以他們之間的默契和信任,陳高寒明白該怎么做。
短信顯示發送成功。
曾榮將手機輕輕放回桌上,動作自然,沒有引起韓壽和葉荷香的注意。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對韓壽說:“教官,還記得那年冬天拉練,我們在雪地里埋鍋造飯嗎?”
他試圖用回憶分散二老的注意力。
韓壽愣了一下,思緒被拉回到多年前的冰天雪地,臉上的戾氣稍稍消散。
“記得,那會兒你小子差點把鍋給燒穿了……”
話題被引開,氣氛似乎緩和了一點點。
但曾榮眼角的余光,始終留意著門口的動靜和許家輝的動向。
他知道,風暴即將來臨。
而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今天不動用市委書記的身份,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他要用的,是另一種方式,一種更直接、更足以震懾宵小的方式。
來為他的教官,討回這份遲到的尊重。
06
時間在壓抑的氣氛中緩慢流逝。
曾榮和韓壽聊著舊事,葉荷香偶爾插話,但三人的心思顯然都不在聊天上。
曾榮注意到,許家輝打完電話后,臉上帶著一種有恃無恐的陰狠。
他不再過來催促,但時不時用陰冷的目光掃視這邊,像是在等待什么。
酒樓外的夜色越來越濃,街燈昏黃的光暈透過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旁邊的包間里,酒宴正酣,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
突然,包間門打開,一個滿面紅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看樣子是去洗手間。
許家輝立刻像聞到腥味的貓一樣湊了上去,點頭哈腰。
“王總,吃好了嗎?還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吩咐!”
那位“王總”隨意地擺了擺手,目光掃過大堂,落在了曾榮這一桌。
或許是這一桌的安靜與旁邊的喧鬧格格不入,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到了面色不豫的韓壽和神情不安的葉荷香,也看到了背對著他、衣著普通的曾榮。
王總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優越感十足的笑容,對許家輝說:“老許,你這兒還有這種客人呢?挺清靜啊。”
語氣中的輕蔑,毫不掩飾。
許家輝立刻賠笑:“哎呦,王總您說笑了,就是幾位散客,占著地方半天了,點的都是便宜菜。”
“我說包間貴客要用餐區,請他們挪一下,還不樂意呢!”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顯然是說給曾榮他們聽的。
王總聞言,嗤笑一聲,搖搖晃晃地走向洗手間,丟下一句:“你這老板當得,也太面了。”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
許家輝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感覺在王總面前丟了面子。
待王總走進洗手間,許家輝猛地轉過身,大步流星地朝曾榮這桌走來。
這一次,他臉上再無任何掩飾,只剩下兇狠和不耐煩。
“喂!你們幾個!”
他用力敲了敲桌子,震得碗碟哐當作響。
“給臉不要臉是吧?趕緊給我滾蛋!別逼我動手請你們出去!”
這番動靜,徹底打破了酒樓里原本就微妙的平衡。
所有客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連包間里的喧鬧聲都小了一些,有人探頭張望。
韓壽“嚯”地站起身,虎目圓睜,雖然年邁,但軍人的氣勢瞬間爆發出來。
“你再說一遍!”他的聲音如同悶雷,在整個大堂回蕩。
葉荷香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抓住丈夫的胳膊。
曾榮也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看暴怒的許家輝,而是先扶住因為激動而身體微微顫抖的韓壽。
“教官,您坐下,別動氣,對身體不好。”他的聲音異常沉穩。
然后,他才轉向面目猙獰的許家輝。
曾榮的目光很平靜,但那種平靜之下,卻蘊含著一種讓許家輝心里莫名一悸的力量。
“老板,”曾榮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開門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財。你三番兩次驅趕客人,是哪門子的道理?”
“道理?”許家輝仗著在自己地盤,又覺得對方是軟柿子,氣焰更加囂張,
“老子就是道理!你們消費不起,就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影響我做生意,就是斷我財路!識相的趕緊結賬滾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他一邊說,一邊擼起袖子,露出粗壯的手臂,威脅意味十足。
幾個服務員遠遠看著,不敢上前。
包間里的客人也紛紛走出來看熱鬧,對著曾榮他們指指點點。
那位王總也從洗手間出來,抱著胳膊,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韓壽氣得渾身發抖,葉荷香幾乎要哭出來。
孤立無援,受人欺辱,這場景何其難堪。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曾榮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帶著一絲冷意。
他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對許家輝說:“你確定要‘不客氣’?”
許家輝被曾榮這反常的鎮定弄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媽的,嚇唬誰呢!老子……”
他的話還沒說完,酒樓門外,突然傳來了幾聲短促而清脆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緊接著,是整齊劃一、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快速逼近。
仿佛有什么訓練有素的力量,正無聲而迅速地將這座酒樓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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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腳步聲在寂靜下來的酒樓里顯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許家輝和那位王總,都不由自主地轉向門口。
只見玻璃門外,影影綽綽出現了許多身著深色作戰服、裝備精良的身影。
他們行動迅捷而安靜,如同暗夜中的獵豹,瞬間就占據了門口的所有位置。
酒樓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喧鬧聲、議論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聲。
許家輝臉上的囂張氣焰瞬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驚愕和茫然。
他張著嘴,看著門外那些明顯不是普通警察的身影,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王總也收起了看戲的表情,臉色微變,下意識地往人群里縮了縮。
韓壽和葉荷香也愣住了,不解地看著門外,又看看依舊平靜的曾榮。
就在這時,酒樓大門被從外面推開。
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剛毅、同樣穿著特警作戰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
他肩章上的標識顯示著他的職務不低。
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曾榮身上。
兩人目光交匯,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來人正是陳高寒。
他接到曾榮那條簡短信息后,雖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
但以他對老戰友的了解,若非必要,絕不會輕易動用這種聯系方式。
他立刻調動了附近巡邏的特警中隊,以最快速度趕了過來。
陳高寒的出現,以及門外那無聲卻充滿壓迫感的陣勢,讓許家輝徹底慌了神。
“你……你們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他色厲內荏地喊道,聲音帶著顫抖。
陳高寒根本沒搭理他,徑直走到曾榮面前。
“老曾,沒事吧?”他的語氣帶著關切,但更多的是沉穩。
曾榮微微一笑:“沒事,就是吃頓飯,遇到點小麻煩,辛苦你跑一趟。”
兩人的對話平淡,卻透露出非同一般的關系。
許家輝聽到“老曾”這個稱呼,再看到陳高寒對曾榮的態度,臉色瞬間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