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保溫杯微微發燙,茶葉梗在杯底緩緩舒展。
窗外,市武裝部大院里的梧桐樹黃了又綠,已是第十三個年頭。
辦公樓里充斥著打印機吞吐紙張的嗡鳴,混合著年輕文員們清脆的談笑。
這尋常安逸的日子,幾乎讓我忘記了那個風雪交加的邊境夜晚。
忘記了子彈撕裂皮肉的灼痛,忘記了一個秘密沉甸甸的重量。
也幾乎讓我相信,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退伍軍人,羅剛捷。
直到今天,那份關乎許多人命運的晉升名單,簽署權交到了他的手上。
集團軍軍長,蔣陽伯。
這個名字像一顆埋藏多年的子彈,此刻,終于抵達我的眉心。
我低頭,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常服衣領,將那份不自覺挺直的背脊稍稍放松。
茶水間鏡子里的男人,眼神平靜,面容染上了歲月的風霜。
與記憶中那張年輕、甚至有些兇狠的排長面孔,已然迥異。
我想,他應該認不出我了。而我,也絕不會相認。
那份名單里,有我的名字,安靜地躺在眾多候選者之中。
這只是例行公事的晉升流程,一個熬年頭得來的小小機會。
于我,早已無關榮譽,只為生計。
我知道,當他看到“羅剛捷”這三個字時,也許會怔住。
也許會想起某個模糊的、為他擋住了致命一擊的影子。
但那影子,早已被時代的塵埃和精心編織的報告深深掩埋。
他指尖的筆,會因此停頓多久?一秒,兩秒,還是三秒?
那短暫的停頓之后,是若無其事地簽下大名,讓一切繼續沉寂。
還是,會撬開那扇塵封十余年的、通往真相與代價的鐵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停頓的三秒,將決定我是繼續沉默。
還是,必須重新面對那段我用整個后半生去逃離的往事。
茶水涼了。我端起杯子,走向那間即將決定許多人命運的會議室。
腳步,穩得像當年在巡邏線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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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冬天的風,像刀子一樣,能把人臉上最后一點熱氣都搜刮干凈。
我背著幾乎和我一樣高的行軍背包,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邊防某團三排的駐地。
鼻子耳朵凍得沒了知覺,只有呼出的白氣證明我還活著。
“新來的?羅剛捷?”一個聲音硬邦邦地砸過來,帶著金屬的質感。
我抬頭,看見一個身材精干的軍官站在營房門口,棉軍帽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眼神銳利得像鷹,掃過來的時候,讓我下意識想立正。
“是!報告排長,列兵羅剛捷前來報到!”我盡量讓聲音不打顫。
他沒說話,繞著我看了一圈,伸手捏了捏我的背包帶,又拍了拍我的胳膊。
“城里來的娃娃兵?細皮嫩肉的。”他嘴角扯了一下,看不出是笑還是嘲弄。
“我們這兒是邊防前線,不是溫室。”
“溫室里的花,在這兒活不過一個冬天。”
他的話像冰碴子,扎得我臉上有點熱。
“排長,我能吃苦。”我梗著脖子說。
“能吃苦?”他哼了一聲,指了指遠處白茫茫的山巒。
“看見沒?那就是我們的巡邏線。”
“明天開始,你就跟著老兵上去走走,嘗嘗滋味。”
“別指望我特殊照顧,在我這兒,兵就是兵,只有一個標準。”
那天晚上,我擠在散發著汗味和煙草味的大通鋪上,聽著窗外鬼哭狼嚎的風聲。
心里一半是離家千里的惶惑,一半是對這位新排長的敬畏。
蔣陽伯的名字,我早有耳聞,團里有名的“狠人”,帶兵極其嚴格。
據說他是從最底層的戰士,靠著不要命的狠勁兒一刀一槍拼上來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真正領教了什么是“蔣式標準”。
五公里越野,他要求全副武裝,時間卡得死緊,跑不下來就再加練。
四百米障礙,他親自示范,動作迅猛得像獵豹,落地無聲。
槍械分解結合,蒙著眼睛操作,慢一秒就是一頓毫不留情的訓斥。
很多次,我覺得自己到了極限,肺像要炸開,腿像灌了鉛。
看著蔣排長那永遠筆挺的背影和不帶感情的呵斥,委屈得偷偷紅了眼眶。
但每次巡邏,我又能看到另一個他。
一次邊境巡邏,遭遇暴風雪,一個新兵體力不支,崴了腳,落在后面。
風雪太大,能見度極低,派人護送回去風險太高。
蔣排長二話沒說,走過去,蹲下,把那個比自己還壯實的兵背了起來。
他就那樣背著幾十斤重的裝備和人,在齊膝深雪里,一步一步往前走。
風雪刮在他臉上,帽檐和睫毛都結了冰霜,呼吸粗重得像風箱。
可他步履堅定,沒有絲毫搖晃,為整個隊伍踩著出堅實的足跡。
我跟在后面,看著他那被風雪模糊卻異常高大的背影。
突然就明白了,他的“狠”,不是為了折騰我們。
而是要把我們每個人都錘煉成能在這種環境下活下去、完成任務的樣子。
那是一種更深沉、更近乎殘酷的責任感。
走到哨所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輕輕放下那個兵,安排人處理傷處,自己卻走到角落,揉著幾乎僵硬的肩膀。
我遞過去一杯熱水,他接過,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不那么冷了。
“當兵的人,命可以丟,但脊梁骨不能彎。”
他喝了一口水,聲音有些沙啞。
“尤其是在這兒,你軟一分,敵人就敢進一尺。”
那一刻,我心頭那股被磋磨的怨氣,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想要變得和他一樣強悍的渴望。
我知道,這個冬天,我將被徹底改造。
剝去城市青年的軟弱和矯情,鍛造出一個真正的邊防戰士的筋骨。
而帶我完成這場蛻變的,就是排長蔣陽伯。
02
邊境的夜晚,尤其是冬夜,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但這種靜,往往暗藏殺機。
那天夜里,我們排按計劃執行一次例行巡邏。
月光被濃密的烏云遮住,只有積雪反射著一點點微弱的天光。
風小了些,但氣溫降得更低,呵氣成冰。
蔣排長走在隊伍最前面,腳步放得很輕,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我跟在他身后不遠,學著樣子,耳朵豎起來,不放過任何異響。
巡邏線路漫長而枯燥,除了風聲和自己的腳步聲,幾乎聽不到別的。
但這種壓抑的寂靜,反而讓人心頭揪緊。
“注意警戒,今晚氣氛不對。”蔣排長壓低聲音傳下命令。
他的直覺一向很準,隊伍的氣氛瞬間繃緊了幾分。
快到三號界碑時,風里隱約傳來一絲不同于冰雪的氣味。
像是……劣質煙草和人體長時間未清潔的混合味道。
蔣排長猛地停下,舉手示意,整個隊伍立刻悄無聲息地蹲伏下來。
他側耳傾聽,右手緩緩摸向了腰間的手槍套。
我也緊張地握緊了挎在胸前的沖鋒槍,手指搭在冰冷的扳機護圈上。
突然,前方幾十米處的雪堆后,閃出幾點模糊的火光。
緊接著,幾聲尖銳的槍響劃破了夜的寂靜!
“有敵人!散開!找掩護!”蔣排長厲聲喝道,同時拔槍還擊。
子彈“啾啾”地打在身邊的積雪和巖石上,濺起一片片雪沫。
對方火力不弱,而且顯然是有備而來,利用地形向我們包抄。
戰斗瞬間進入白熱化,槍口噴射的火焰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吶喊聲、槍聲、子彈撞擊聲混成一片,壓過了風雪的聲音。
我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努力瞄準那些黑暗中竄動的影子點射。
心臟狂跳,血液沖上頭頂,腦子里只剩下戰斗的本能。
混亂中,我看見蔣排長為了指揮和掩護一個被壓制的新兵,
暴露在了一處相對開闊的地帶。
他正全神貫注地壓制對方一個火力點,似乎并未覺察到側翼的危險。
就在那時,我眼角余光瞥見側翼雪地里,一個黑影悄然抬起了槍口。
瞄準的,正是蔣排長的側背!
那一刻,我沒有時間思考。
身體比腦子動得更快,幾乎是本能地,我從掩體后猛地撲了出去。
重重地撞在蔣排長身上,把他推向旁邊的雪窩。
同時,我感到左胸口像是被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砸中。
一股難以形容的灼熱和撕裂感瞬間席卷全身。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和他一起摔倒在雪地里。
耳邊聽到蔣排長一聲驚怒的吼叫:“羅剛捷!”
還有一聲極其短促、尖利,似乎充滿驚恐的喊聲,來自敵方方向。
那聲音很奇怪,不像是在廝殺,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極恐怖的事情。
但劇痛和迅速流失的力氣讓我無法分辨更多。
視野開始模糊,冰冷的雪貼在臉上,反而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
蔣排長扶住我,他的手很有力,聲音卻帶著我從沒聽過的急切。
“撐住!醫護兵!”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涌出一口帶著鐵銹味的腥甜。
黑暗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吞沒了槍聲,吞沒了喊叫。
最后的感覺,是雪花落在眼皮上,冰涼冰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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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意識像是在黑暗的深淵里漂浮了很久。
偶爾能感覺到顛簸,聽到一些模糊的人聲,還有消毒水的氣味。
但更多的是一片混沌和沉重的疲乏。
再次睜眼時,首先看到的是病房天花板上那盞并不明亮的日光燈。
渾身都疼,尤其是左胸,被厚厚的紗布包裹著,每一次呼吸都牽引著痛楚。
“醒了?感覺怎么樣?”一個溫和的護士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嘗試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到一個身穿白大褂的身影。
“排長……他們……”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放心吧,任務完成了,滲透的小股武裝被擊退了。”
護士一邊調整我手背上的點滴速度,一邊笑著說。
“你命大,子彈擦著心臟邊緣過去的,差一點就……”
她比劃了一下,臉上帶著慶幸。
擦傷?我愣了一下。
記憶中那結結實實的一記重擊,那瞬間幾乎要熄滅的意識,只是擦傷?
“排長他……沒事吧?”我壓下心中的疑惑,更關心這個。
“蔣排長好啊,一點事沒有,來看過你好幾次了,你一直昏迷著。”
護士說道,“他還特意囑咐我們用好藥呢。”
正說著,病房門被推開,蔣排長走了進來。
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軍裝,但眼圈泛著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看到我醒來,他腳步頓了一下,眼神復雜地走了過來。
“感覺怎么樣?”他在床邊坐下,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不少。
“沒事,排長,小傷。”我勉強笑了笑。
他看著我,沉默了幾秒鐘,才開口:“這次……多虧了你。”
“應該的,排長。”我老實回答,當時那種情況,換誰都會那么做。
他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
“戰斗報告已經提交了。”他拿起床頭柜上的水壺,給我倒了杯水。
“報告里寫的是,遭遇敵武裝滲透,發生激烈交火。”
“你是在追擊殘敵時,被流彈擊中負傷。”
流彈?我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我清楚地記得,我是為了推開他,正面迎接了那顆子彈。
那絕不是流彈。
“排長,我當時……”我忍不住想問清楚。
“剛捷,”他打斷我,目光沉靜地看著我,“報告是經過連隊和上級核實的。”
“事情的經過,就是報告上寫的那樣。”
“你好好養傷,不要多想。你是好樣的,連里會給你請功。”
他的語氣很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種態度,讓我把到了嘴邊的疑問又咽了回去。
或許,是戰斗太混亂,我記錯了?或許,有什么別的考量?
后來,連里和團里的領導也陸續來探望。
他們的話語和蔣排長如出一轍,都贊揚我的勇敢。
但提及負傷經過時,口徑統一地說是“英勇作戰,遭遇流彈”。
就連同期住院的、參與那場戰斗的戰友,來看我時也說:“剛捷,你小子真猛,追著那幫孫子打,不幸挨了發流彈,大難不死啊!”
他們眼神真誠,不似作偽。
可越是如此,我心底的那點異樣感就越發清晰。
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悄悄籠罩了那個夜晚的某個細節。
而我,是唯一覺察到網眼存在的人。
功勞和贊譽似乎觸手可及。
但當所有人都眾口一詞地修正你的記憶時。
那種感覺,并不踏實,反而像踩在棉花上,飄忽得讓人心慌。
04
醫院的夜晚比白天更加漫長。
傷口的疼痛一陣陣襲來,睡不著,只好睜眼看著窗外的月色。
腦子里反復回放著雪夜里的畫面:火光、槍聲、撲出去的身影、胸口的撞擊……
還有那聲奇怪的、充滿驚恐的叫喊。
為什么是流彈?為什么所有人的說法都一模一樣?
這些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
走廊里傳來輕微而規律的腳步聲,是護士巡房嗎?
腳步聲在我的病房門口停下了,接著,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穿著軍官常服的身影閃了進來,借著月光,我看清是連長丁興。
“連長?”我有些詫異,這么晚了。
丁連長示意我別出聲,他走到床邊,看了看我,又警惕地掃了一眼門口。
“感覺好些了嗎?”他壓低聲音問,臉上帶著一種我讀不懂的憂慮。
“好多了,連長。”我答道。
他點了點頭,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雙手交叉握著,似乎有些猶豫。
“剛捷,你是個好兵。”他開場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病房里只剩我們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那天晚上……辛苦你了。”他終于又開口,目光落在我胸前的繃帶上。
“都是為了完成任務,連長。”我謹慎地回答。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
“報告的事……你別往心里去。”他聲音壓得更低了。
“有些情況,比較復雜……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連長,您的意思是?”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記得……當時除了槍聲,還聽到什么特別的聲音沒有?”
特別的聲音?我想起了那聲驚恐的叫喊。
“好像……有個人叫了一聲,很短促,不像是打槍時的吶喊。”
丁連長的眼皮跳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
“那顆子彈……事后清理戰場,有些細節……”他話說得含糊其辭。
“彈頭……編號……有些東西,對不上。”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下很大的決心。
“報告是上面要求……改寫的。為了大局著想。”
“你救排長,大家都記在心里。但這件事,到此為止。”
“不要再問,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當時的真實感覺。”
“對你,對排長,對連隊……都好。”
他的話像一塊冰,砸進我的心里。
雖然依舊模糊,但證實了我的猜測——那天晚上,確實有問題。
所謂的“流彈”,所謂的“統一口徑”,都是有意為之。
“是為了……保護什么人嗎?”我鼓起勇氣問。
丁連長猛地看向我,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后是更深的疲憊。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剛捷,記住我的話。好好養傷,傷好了,該有的表彰不會少。”
“但這件事,爛在肚子里。這是命令。”
他說完,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沉。
然后,他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病房。
我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丁連長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往迷霧的門。
門后是什么?他提到的“子彈編號”、“對不上”、“保護”,意味著什么?
我還有一件事覺得奇怪。
剛入院時,護士說我這間是雙人病房,但另一張床一直空著。
我曾隨口問過,護士說原來那位傷員傷勢穩定后,轉到條件更好的軍區總院去了。
可丁連長剛才離開時,眼神似乎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那張空床。
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原來那張床住的,是誰?
他是不是和那聲驚恐的叫喊有關?他的轉院,是不是也是一種“安排”?
寒意,從心底慢慢升起,比冬夜的寒風更刺骨。
我知道,我觸及了一個不該觸碰的秘密。
而按照丁連長的意思,我必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為了所有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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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傷愈歸隊后,連里的氣氛有些微妙。
大家對我依舊客氣,甚至多了幾分尊重,但似乎總隔著一層什么。
關于那次戰斗和我的負傷,再無人主動提起,仿佛那是塵封的往事。
蔣排長待我如常,訓練、巡邏,要求依舊嚴格。
只是偶爾,當他目光掃過我時,會有一瞬間極其復雜的停頓。
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那里面有關切,有感激,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時光流逝,邊境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很快,到了臨近年底立功評獎的時候。
按照慣例,我那次的“英勇負傷”(盡管報告上是流彈),夠得上一個不小的功勛。
一天下午,連部通知我去一趟。
我以為是要談立功受獎的事,整理好軍容,來到了連長辦公室。
丁連長和指導員都在,臉色有些嚴肅。
“羅剛捷同志,請坐。”指導員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我依言坐下,心里有些打鼓。
“剛捷啊,”丁連長開口,語氣不像平時那樣干脆,“你在連隊表現一直很好。”
“這次負傷,也體現了軍人敢于犧牲的精神。組織上是充分肯定你的。”
鋪墊的話聽起來很正式,但我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謝謝連長、指導員。”我保持著鎮靜。
指導員接過話頭,表情略帶遺憾:“今天找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和你溝通。”
“接到團里通知,考慮到你家庭的實際情況……組織上希望你能提前退役。”
“什么?”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提前退役?家庭實際情況?
我家里只有母親一人,雖然身體不算硬朗,但并無大礙。
我來當兵前,一切都安排妥當,從未以此為由向組織提過任何要求。
“指導員,我不明白。我家里的情況……”
丁連長打斷我,遞過來一份材料:“這是團里收到的地方武裝部函件。”
“上面說,你母親薛秀芳同志近日舊疾復發,需要人長期照料。”
“屬于‘家庭有特殊困難’,符合提前退役安置的政策條件。”
我看著那份蓋著紅印的函件,腦子一片空白。
母親生病了?為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家里來信從未提及。
這封信,來得太蹊蹺了。
“連長,這……我想先跟家里通個電話確認一下。”我急切地說。
丁連長和指導員交換了一個眼神。
指導員嘆了口氣:“剛捷,這是組織上綜合考慮后的決定。”
“也是為了解決你的后顧之憂。你是優秀戰士,回去照樣能為國防建設做貢獻。”
“地方武裝部也已經聯系好了,你回去就可以安排工作。”
“手續……這邊會盡快為你辦好。”
他們的話,溫和卻不容反駁。
我明白了,這不是商量,是通知。
所謂的“家庭特殊困難”,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或許還是與新兵訓練場有關,與那顆編號不明的子彈有關。
我被“勸退”了。為了某些人的“大局”。
那一刻,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酸又澀。
有委屈,有不甘,更有一種被無形之手擺布的無力感。
我想起丁連長那晚在病房的話:“到此為止……對你都好。”
原來,“好”就是讓我離開,讓一切徹底沉寂。
我看著兩位連首長,他們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我……服從組織安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響起。
離開連長辦公室,外面陽光刺眼。
我抬手擋住眼睛,感覺到指尖的冰涼。
曾經渴望建功立業的邊疆,曾經流過血的地方。
現在,我卻要以一個近乎“被清理”的方式離開。
回到宿舍,我開始默默收拾行裝。
蔣排長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我。
“決定了?”他問。
“嗯。”我低著頭,繼續整理。
他走進來,幫我把幾本書塞進背包。
“回去……也好。”他聲音低沉,“照顧好阿姨。”
“謝謝排長。”我說。
我們之間,陷入一種難言的沉默。
有些話,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臨走那天,沒有歡送會,只有零星幾個戰友默默幫我提著行李送到門口。
吉普車等在路邊,引擎低聲轟鳴。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片生活了幾年的營房和雪山。
蔣排長走上前,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他的手很硬,很有力,握得很緊。
“保重。”他只說了兩個字,眼神里翻涌著太多情緒。
“排長,你也保重。”我松開手,轉身上了車。
車子發動,駛離營區。
我沒有回頭。
因為我知道,那段帶著勛章也帶著秘密的軍旅生涯,
就此畫上了一個倉促而不甚光彩的句號。
前方,是故鄉,是黯淡卻必須面對的現實。
06
回鄉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涼白開。
靠著那封蹊蹺的“特殊困難”證明和退伍安置政策,
我進了市武裝部,做一名普通的文職干事。
每天和數據、檔案、通知打交道,不需要摸槍,也不需要巡邏。
工作穩定,朝九晚五,對于一個經歷過生死邊緣的人來說,似乎該知足了。
母親薛秀芳身體確實有些小毛病,但遠未到需要我“長期照料”的地步。
對于我突然提前退伍,她起初很是惋惜,總覺得兒子在部隊“沒了前程”。
但看我安然回來,母子團圓,漸漸也就釋然了,只是偶爾還會念叨。
“要是那年你沒回來,說不定現在也當上軍官了。”
我總是笑笑,不多解釋。有些傷口,結痂了,就別再去碰。
后來,經人介紹,我認識了在軍區醫院工作的外科醫生徐月嬋。
她理性、溫柔,像一縷春風,吹散了我心頭的不少陰霾。
戀愛,結婚,生活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月嬋知道我當過兵,負過傷,但對我具體的軍旅往事,我很少提及。
她體貼地從不深問,只在我偶爾對著舊軍裝照片出神時,默默遞上一杯熱茶。
她知道我心里有塊地方是鎖著的,她選擇尊重,用她的方式溫暖我。
日子水一般流過,轉眼十余年。
我在武裝部依舊是那個不太起眼的羅科長,資歷老,卻晉升緩慢。
周圍年輕同事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調走高升,有的轉業經商。
只有我,像是被釘在了這個位置上,守著清貧與安穩。
部里的政委盧波,是個圓滑中帶著老兵精明的人。
最近,他顯得格外興奮,頻繁地在各種會議上強調:“上級有新精神,要搞一次‘從基層到機關’的公開選拔!”
“側重于有實戰經驗、表現優秀的骨干,機會難得啊!”
他說話時,眼光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我這邊。
有一次散會后,他特意叫住我,遞給我一支煙。
“老羅,這次選拔,你條件很合適嘛。”他吐著煙圈,笑瞇瞇地說。
“論資歷,你是咱部里最老的一批;論經歷,你在邊防真刀真槍干過。”
“雖然……呵呵,過去有些小波折,但組織上看重的是綜合能力。”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報上去了,好好準備材料。”
我愣了一下。這種“好事”,以往很少會輪到我。
“政委,我……年紀大了,還是把機會留給年輕人吧。”我推辭道。
“誒!這是什么話!”盧波擺手,“年齡不是問題!關鍵是能力和貢獻!”
“你放心,材料我都幫你把關。這次是軍區直接抓,公平公正!”
他眼神閃爍,似乎篤定我會因此“翻身”。
我心中疑竇叢生。盧波為何突然如此熱心?
是真的看重我,還是另有所圖?或者,這只是又一次例行公事的“陪跑”?
回到家,月嬋正在收拾餐桌,看我若有所思,便問了一句。
我把選拔的事簡單說了。
她擦了擦手,沉吟片刻:“這是個機會。你總不能一輩子悶在這里。”
“可是……”我欲言又止。我擔心的是,一旦進入那個評價體系。
會不會不可避免地,觸及到那些我想塵封的往事?
“別想太多。”月嬋溫和地說,“順其自然就好。無論結果怎樣,日子照過。”
她總是這樣,給我最踏實的安全感。
晚上,我翻出那個裝著舊照片和證章的鐵盒。
里面有一張泛黃的合影,是我和蔣排長,還有三排的戰友們。
照片上的蔣陽伯,眼神銳利,透著股舍我其誰的鋒芒。
十多年過去了,他如今怎么樣了?
隱約聽月嬋提起過,軍區醫院有時會接待高級首長。
好像有位姓蔣的軍長,作風硬朗,醫術很高明。
會是……他嗎?也許只是同姓吧。畢竟,軍隊里姓蔣的軍官不少。
我搖搖頭,把照片塞回盒底,鎖進抽屜。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的我,只是羅剛捷,一個普通的文職干部。
只想守著小家,過安穩日子。那些波瀾壯闊,早已與我無關。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盧波的積極,這次選拔的突然,都像水面下的暗流。
讓我隱隱覺得,這平靜了十余年的生活,恐怕要起波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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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武裝部的小會議室里,煙霧繚繞。
盧波政委罕見地召集了所有科長以上的干部開會,表情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重磅消息!絕對是重磅消息!”他敲著桌子,試圖讓交頭接耳的眾人安靜下來。
“剛接到軍區正式通知,這次骨干選拔和交流人員的最終審批——”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環視一周,享受著他人的關注。
“將由集團軍軍長,蔣陽伯少將,親自帶隊來我市進行現場審核簽批!”
“蔣軍長”三個字像一塊石頭投進平靜的湖面,在我心里掀起了驚天巨浪。
蔣陽伯!果然是他!
那個我曾為之擋過子彈的排長,如今已是統率一方的將軍。
十多年的時光,將他推上了權力的高峰,而我,依舊在原地踏步。
會議室內頓時一片嘩然,眾人議論紛紛。
“軍長親自來?這規格也太高了!”
“看來上級對這次選拔非常重視啊!”
“蔣軍長我聽說過,有名的鐵面無私,要求極嚴……”
盧波得意的聲音還在繼續:“這是我們部里莫大的榮幸!”
“也是各位,尤其是被推薦人選,展示能力和風采的絕佳機會!”
“大家務必高度重視,各項準備工作要做到萬無一失!”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意味深長。
“老羅,你可是我們重點推薦對象,到時候更要好好表現!”
我坐在角落里,手心里滲出了冷汗。
周圍的喧囂仿佛隔了一層膜,變得模糊不清。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反復沖撞:蔣陽伯要來了!他要來了!
我該怎么辦?相認嗎?
不,絕不能。
那段歷史,那個被刻意掩埋的“誤殺”陰影,是我拼命想要擺脫的噩夢。
相認,意味著可能會重新揭開傷疤,打破了十多年來小心翼翼的平衡。
可能會面對我無法承受的追問,甚至可能牽累到當年被“保護”的人。
更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他的憐憫或補償。
那份擋槍的舉動,出自本能,出于戰友情誼,而非投資。
我早已接受了自己平凡的命運。
裝作不識。對,只有這一個選擇。
我只是市武裝部一個普通的科級干部羅剛捷。
與高高在上的蔣軍長,素昧平生,僅有工作上的交集。
只要我足夠小心,表現得足夠自然,他未必能認出已經大變樣的我。
即使……即使他看到名單上的名字,有所懷疑。
時間的塵埃和地位的懸殊,也足以構成一道安全的屏障。
會議結束后,盧波特意走到我身邊。
“老羅,怎么看你這臉色不太好啊?緊張了?”
我勉強笑了笑:“沒有,政委,就是昨晚沒睡好。”
“放寬心!”盧波用力拍我的背,“你這是實打實的資本!”
“在邊防流過血的!蔣軍長也是從基層打拼上來的,最看重這個!”
我心中苦笑。他哪里知道,我那份“流血”的資本,早已在報告中變了味。
回到辦公室,我關上門,緩緩坐下。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我需要冷靜。這只是一次工作檢查,一次程序性的審批。
我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遞文件,回答問題,然后悄然退場。
就像過去十幾年一樣,做一個透明人。
然而,心底深處,還是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
畢竟,那是蔣陽伯。是曾經背著我受傷的戰友在風雪中前行的排長。
是那個在我昏迷前,發出驚怒吼聲的人。
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條命的情誼,也橫亙著一個沉重的秘密。
兩天后,軍長視察的日子到了。
武裝部里外打掃得一塵不染,氣氛肅穆而緊張。
我換上了一身最板正的常服,對著鏡子仔細整理衣領。
鏡中的男人,眼神平靜,帶著中年人的沉穩和些許疲憊。
與當年那個熱血沖動的年輕士兵,判若兩人。
很好。就是這樣。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早已準備好的匯報材料文件夾。
走向那間門窗緊閉、戒備森嚴的臨時審批會議室。
腳步,平穩如常。心臟,卻在胸腔里,不聽話地擂動著。
08
臨時審批會議室設在武裝部主要樓的頂層小會議廳。
門口有荷槍實彈的衛兵站崗,氣氛凝重。
里面已經坐了不少人,除了軍區來的審核組成員,還有市里和軍分區的領導。
盧波政委也在其中,正襟危坐,臉頰因興奮微微泛紅。
我作為負責部分材料聯絡的工作人員,被安排在靠門的位置。
這樣方便隨時應對詢問,傳遞文件,也恰好是個不起眼的角落。
我低著頭,假裝翻閱手中的資料夾,眼角的余光卻留意著門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會議室里很安靜,只有偶爾的咳嗽聲和紙張翻動的聲音。
終于,走廊外傳來一陣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先走進來兩名精干的隨行軍官。
隨后,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雖然時隔十多年,雖然肩章已從尉官換成了閃耀的將星。
但那張臉孔的輪廓,那挺拔的身姿,尤其是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場。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蔣陽伯。
歲月的刻刀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增添了沉穩與滄桑。
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掃視全場時,帶著洞察一切的壓迫感。
他比過去更瘦了些,膚色是長期軍旅生活留下的古銅色。
常服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步伐堅定,每一步都像丈量過。
與會眾人紛紛起立。盧波率先迎上去,熱情而不失恭敬地引座。
我隨著大家站起來,微微垂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穩住心神。
他不可能認出我。不可能。我在心里反復告訴自己。
蔣陽伯在主要位置落座,簡短地說了幾句開場白,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審核工作隨即開始。軍區一名干部開始逐項介紹候選人的情況。
我則負責將對應的備份資料,適時地送到各位審核組成員面前。
這是我唯一需要近距離接觸他們的環節。
輪到我遞送文件時,我刻意側著身子,避開與蔣陽伯直接的視線接觸。
動作機械而標準,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傳送機器。
一次,當我將一份文件輕輕放在他手邊時。
他似乎無意識地抬眼瞟了一下遞文件的人。
我的后背瞬間繃緊,但腳步未停,迅速轉向下一位成員。
他似乎并未在意,目光很快回到了手中的名單上。
漫長的審核過程在進行。討論,質疑,確認。
我能感覺到,蔣陽伯聽得非常仔細,對一些細節追問得很深入。
盧波不時插話,極力為本市推薦的人選美言,特別是提到我的名字時。
“羅剛捷同志,雖然是老同志了,但工作經驗豐富,尤其在邊防……”
蔣陽伯只是聽著,不置可否,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我的心漸漸放了下來。看來,他要么是沒認出我,要么是根本沒把“羅剛捷”這個名字和過去聯系起來。
或許,對他而言,那段往事真的已經微不足道了。
終于,到了最后的簽署環節。
一份最終的晉升和選調名單被打印出來,送到蔣陽伯面前。
只需要他簽上名字,一切就成定局。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注視著那只握著鋼筆的手。
鋼筆是軍隊統一制式的黑色墨水筆,在他指間顯得沉穩有力。
他拿起名單,目光從上至下快速掃過。
我知道,我的名字在中間偏下的位置。
他的目光平穩地移動著,時不時在某處稍有停頓,似是斟酌。
終于,那目光落在了“羅剛捷”三個字上。
那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我看到他指尖的筆,非常明顯地,停頓了一下。
不是因為思考而自然的停頓,而是一種……凝滯。
像是高速運轉的機器,突然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齒輪。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不再僅僅是嚴肅。
而是掠過一絲極快的、陰沉的銳光,像鷹隼發現了隱藏的獵物。
雖然只有一瞬,隨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
但他周身的氣場,似乎有那么零點幾秒的凝固。
會議室里其他人或許毫無察覺,但一直緊繃著神經的我。
清晰地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
那支筆,在“羅剛捷”三個字上空,懸停了整整三秒。
三秒,在寂靜的會議室里,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的呼吸幾乎停滯,手心里全是汗。
他……想起來了。他一定想起來了。
這三秒,他在想什么?是那個雪夜?是那顆子彈?還是……那個被掩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