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轎車駛過村口老槐樹時,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
后視鏡里,清源縣政府的車牌在塵土中若隱若現。
明天起,我就是這座縣城的縣長了。而今天,我只是回鄉給父親過八十大壽的女兒。
村路還是坑洼不平。我搖下車窗,夏風裹著稻田的氣息撲進來。
熟悉又陌生。就像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緒——近鄉情怯,重任在肩。
父親半個月前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婉清啊,要是忙就別回來了。”
我說一定回。我知道他想念我,就像這些年每個深夜,我想念這片土地。
只是沒想到,回來第一場考驗,不是繁雜的政務。
而是壽宴上那雙隔了二十年,依然能刺痛我的眼睛。
傅明輝坐在最角落那桌,自斟自飲。從進門到現在,他沒正眼看過我。
直到敬酒時他搖搖晃晃起身,酒杯在陽光下晃出刺眼的光。
“魏縣長,哦不,婉清。”他咧嘴笑,眼里的渾濁蓋不住當年的銳利,“這么多年,你倒是出息了。”
滿堂喧囂忽然靜了一瞬。
他湊近些,酒氣噴在我臉上:“就是這人老珠黃的,可惜了。”
筷子掉在地上的聲音清脆。母親董桂榮慌忙彎腰去撿。
父親于志強臉上的笑容僵住,握著酒杯的手背青筋微凸。
我站在原地,指尖陷進掌心。二十年前的雨夜,十六歲的少年在村口榕樹下說“等我混出人樣就娶你”,聲音和此刻一樣清晰。
宴席在詭異的氣氛中繼續。
我維持著體面的微笑,心里卻像被鈍刀慢慢割著。
直到壽宴將散,秘書鄧磊匆匆穿過庭院,黑色公文包夾在腋下。
“領導。”他低聲說,遞來文件夾,“新城規劃區拆遷賠償細則,急需最終審核。”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足夠讓鄰桌聽見。
傅明輝舅舅彭鐵生手中的酒杯“哐當”落下。
“各家賠償款項下發,”鄧磊繼續道,“還等您拍板。”
傅明輝猛然抬頭,臉色在那一刻褪成慘白。
我看見他眼中翻涌的東西——震驚,恐慌,最后是笨拙的討好。
他堆起笑容,端著酒杯朝我走來,腳步踉蹌。
而我握著那份決定數百戶村民生計的文件,忽然明白:有些選擇,從來與私怨無關。
![]()
01
車子停在老屋門前時,日頭已經西斜。
母親董桂榮系著圍裙從灶房跑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粉。
“婉清!”她聲音哽咽,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卻不敢碰我的西裝。
我上前抱住她。她身上有柴火和油煙的味道,混著淡淡的皂角香。
“媽。”我輕聲喚道,喉頭有些發緊。
父親于志強拄著拐杖從堂屋出來。他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背也更駝。
但眼睛依然亮,像兩枚深陷的琥珀。
“回來就好。”他聲音沙啞,上下打量我,“瘦了。”
“工作忙。”我接過他手里的拐杖,扶他在竹椅坐下。
院子還是老樣子。石榴樹已經掛果,青皮小果藏在葉間。
水井邊的青苔厚了一層,石槽里漂著幾片落葉。
“屋里坐。”母親拉著我的手,“路上累了吧?我給你下碗面。”
“不急。”我說,“爸的壽宴準備得怎么樣了?”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腳步聲。
朱大海提著兩條草魚進來,魚尾還在甩動。
“志強哥!”他嗓門洪亮,“今早河里網的,給壽宴添個菜!”
看見我,他愣了愣,隨即笑得見牙不見眼:“婉清回來了!哎呀,聽說你要當縣長了?”
“朱叔。”我微笑著點頭,“明天才正式上任。”
“出息!咱們村第一個縣長!”他把魚遞給母親,搓著手,“今晚喝兩杯?”
父親笑著應下。我看著他們寒暄,心里涌起暖意。
這就是家鄉。無論走多遠,歸來仍是那碗熱面,那聲鄉音。
母親煮了雞蛋面,蔥花浮在清湯上,煎蛋金黃。
我坐在灶房的小凳上吃,她坐在旁邊剝豆角。
“村里最近不太平。”她忽然壓低聲音,“說要拆遷,都搶著蓋房子。”
我停下筷子:“新城規劃確實涉及到咱們村。”
“傅家那小子,”母親頓了頓,“就是傅明輝,你知道吧?”
我的心輕輕一跳。
“嗯。”
“他這幾年當包工頭,把家底都投進去了。”母親嘆氣,“到處接活,也沒見掙著錢。聽說這次拆遷,他家老宅子面積大,指望靠補償款翻身呢。”
豆角在她手里斷成兩截。
“他昨天還來家里,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母親看我一眼,“我說不知道。他那眼神,怪瘆人的。”
我把最后一口面吃完,湯喝得干干凈凈。
“媽,公事公辦。”我說,“拆遷補償有政策。”
母親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么。
夜幕降臨時,我站在二樓的窗前。
遠處燈火稀疏,偶爾傳來狗吠聲。
二十年前,我就是在這扇窗前,看著傅明輝騎著自行車從門前經過。
他會抬頭吹聲口哨,我就偷偷扔顆石子下去。
年少時的喜歡像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后來我去省城讀書,他留在村里。開始還通了幾封信,漸漸就斷了。
聽說他娶了隔壁村的姑娘,生了個女兒。
再后來,那姑娘跟人跑了。
我抬手摸了摸眼角。三十六歲,眼角已有細紋。
人老珠黃。這四個字像根刺,扎進心里就拔不出來。
手機震動,是秘書鄧磊發來的信息:“魏縣長,明日上任儀式的流程已發您郵箱。”
我回復“收到”,關掉手機。
月光灑在院子里,石槽水面泛著銀光。
明天起,我是清源縣的縣長。
而今晚,我只是個回鄉的女兒。
02
第二天天沒亮,母親就起床了。
我聽見灶房傳來鍋碗碰撞聲,還有她壓低嗓音的哼唱。
推開門,晨霧像乳白色的紗,籠著整個村莊。
父親已經坐在院子里,用磨刀石打磨一把舊鐮刀。
“爸,今天您壽星,還忙活這些。”我走過去。
他抬頭笑笑:“習慣了,閑不住。”
刀刃在石頭上磨出沙沙聲,節奏平穩。
“婉清,”他忽然開口,“當縣長不容易吧?”
我在他旁邊的矮凳坐下:“壓力是有,但我準備好了。”
“村里人都說,你當官了,能照應鄉親。”他停下動作,看向我,“但我跟你媽說,別給閨女添麻煩。”
我心里一暖:“該幫的我會幫,但要按政策來。”
父親點點頭,繼續磨刀。
陽光刺破晨霧時,幫忙的鄉親陸續來了。
朱大海帶著幾個后生扛來桌椅板凳,彭鐵生拎著兩掛鞭炮。
“婉清縣長!”彭鐵生嗓門比朱大海還大,“今天可得好好敬您幾杯!”
“彭叔,叫我婉清就行。”我笑著說。
“那不成,規矩要有!”他放下鞭炮,湊近些,“聽說新城規劃,咱們村在范圍內?”
消息傳得真快。我神色不變:“具體的等正式文件下來。”
“那是那是。”他搓著手,“我就是隨口一問。”
母親從灶房探出頭:“鐵生哥,來幫忙抬一下蒸籠!”
人群忙碌起來。殺雞宰魚,洗菜切肉,院子里熱氣騰騰。
我換上便裝,想幫忙洗菜,被嬸子們笑著推開。
“縣長哪能干這個!坐著喝茶去!”
我只好退到一旁,看他們忙碌。
十點左右,客人陸續到了。
大多是村里長輩,還有父親的老友。他們見了我,都熱情地打招呼。
“婉清出息了!”“小時候就看這孩子聰明!”
我一一應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院門。
傅明輝還沒來。
十一點半,壽宴快要開始時,他才出現在門口。
穿著皺巴巴的襯衫,牛仔褲洗得發白。手里拎著兩瓶白酒,包裝簡陋。
他瘦了很多,臉頰凹陷,眼下一片青黑。
看見我時,他腳步頓了頓,隨即扯出個笑容。
“魏縣長。”他聲音沙啞,“恭喜啊。”
“明輝哥。”我盡量讓語氣自然,“里面坐。”
他點點頭,徑直走向最角落那桌,放下酒就坐下。
從頭到尾,沒看我第二眼。
宴席開始了。父親被簇擁著坐在主位,笑得滿臉皺紋。
我挨桌敬酒,說著客套話。走到角落那桌時,傅明輝正在自斟自飲。
“各位叔伯,感謝來給我爸賀壽。”我舉杯。
桌上的人都站起來,只有傅明輝還坐著。
他慢悠悠端起酒杯,仰頭喝干,然后才站起身。
“敬魏縣長。”他說,眼睛看著杯里的酒。
我喝了一口,準備離開。
“婉清。”他忽然叫住我。
我回頭。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
“還記得那年夏天,我們在河邊說過的話嗎?”
桌上忽然安靜下來。
我捏緊酒杯:“都過去了。”
“是啊,過去了。”他笑出聲,“你當縣長了,我還是個包工頭。人跟人,命不一樣。”
“明輝,”彭鐵生扯他袖子,“少說兩句。”
傅明輝甩開他的手,又給自己倒滿酒。
我轉身離開,背后傳來他的嘟囔聲。
壽宴在繼續。鞭炮聲炸響時,孩子們捂著耳朵尖叫。
我站在父親身邊,看他吹滅蛋糕上的蠟燭。
八十歲。他這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最大的驕傲是女兒有出息。
而我最大的愧疚,是陪他的時間太少。
“許愿啊爸!”有人起哄。
父親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幾秒后睜眼,一口氣吹滅蠟燭。
“許的什么愿?”母親問。
父親看我一眼,笑而不答。
我知道。他希望我平安順遂,希望這個家團圓美滿。
可有些愿望,實現起來太難。
宴席過半時,傅明輝那桌的喧嘩聲越來越大。
我聽見他在說工程款被拖欠,說甲方不講信用。
“早知道當年跟著你去省城。”他忽然提高音量,“說不定現在也混個人樣!”
這話明顯是說給我聽的。
朱大海打圓場:“喝酒喝酒,今天志強哥大壽,說這些干啥!”
傅明輝灌下一杯酒,眼睛通紅。
我端著酒杯,遠遠看著他。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時間真殘忍。不僅催人老,還能把最美好的記憶,磨成鋒利的刀。
![]()
03
午后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院子里灑下斑駁光影。
酒過三巡,不少鄉親已面露醉意。劃拳聲、笑鬧聲混雜在一起,熱鬧得讓人心安。
我陪著幾位長輩說話,眼角余光始終留意著角落。
傅明輝已經喝了七八杯,臉色從漲紅轉為蒼白。
他舅舅彭鐵生幾次想奪他的酒杯,都被他擋開。
“我高興!”傅明輝大著舌頭說,“志強叔八十大壽,婉清當縣長,雙喜臨門!”
這話聽著像是祝賀,語氣卻酸澀。
鄰桌的朱大海搖搖頭,低聲跟旁邊人說:“這孩子,心里苦。”
“可不是。”接話的是村里會計老孫,“去年接的工程,甲方跑路了,欠了二十多萬工錢。工人天天上他家堵門。”
“他老婆就是那時候走的吧?”
“早走了,三四年前的事了。留下個女兒,今年該上初中了。”
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微苦。
母親挨著我坐下,小聲說:“傅家那孩子,也是可憐人。”
我沒接話。可憐之人,未必沒有可恨之處。
“他昨天還問我,”母親繼續說,“拆遷補償能不能按新建面積算。”
“政策有規定,違建不算。”我說。
母親嘆氣:“他家那三層小樓,是去年搶著蓋的。磚瓦都沒砌實,就為了多要補償。”
正說著,傅明輝忽然站起身,端著酒杯搖搖晃晃走過來。
桌上瞬間安靜了幾分。
“婉清。”他站在我面前,酒杯里的酒灑出來一些,“咱倆喝一個?”
我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
“那不成!”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頓,“看不起我?”
“明輝!”彭鐵生趕過來拉住他,“婉清下午還有事,別鬧。”
“我沒鬧!”傅明輝甩開舅舅的手,眼睛死死盯著我,“就一杯,不行嗎?”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不甘,怨恨,或許還有一絲殘留的什么。
“好。”我放下茶杯,讓母親倒了一小杯白酒。
酒杯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仰頭一飲而盡,我把杯中酒喝完,辣味從喉嚨燒到胃里。
“痛快!”傅明輝抹了把嘴,“魏縣長還是給面子的。”
說完他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
“對了,”他回頭,咧開嘴笑,“聽說縣長還沒結婚?”
這話問得突兀。桌上幾人都變了臉色。
“工作忙。”我平靜地說。
“忙好,忙好啊。”他點點頭,“不像我,老婆跟人跑了,剩下個拖油瓶。”
這話說得輕佻,卻掩不住底下的苦澀。
彭鐵生硬把他拉回座位。傅明輝癱在椅子上,又開始倒酒。
壽宴繼續,但氣氛已經變了。
不少人竊竊私語,目光在我和傅明輝之間游移。
老一輩人都知道,我們曾經有過一段。
十六七歲的年紀,懵懂的好感,連手都沒牽過幾次。
可在那時的村里,已經足夠成為談資。
父親有些坐不住了,幾次想起身,都被母親按住。
“孩子的事,讓孩子自己處理。”母親低聲說。
我站起身,走到傅明輝那桌。
“明輝哥,”我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喝多了就去休息會兒。”
他抬起頭,眼神渙散:“我沒多。魏縣長,您忙您的。”
“小玲該放學了吧?”我忽然說。
他女兒傅小玲,今年十二歲。我記得,因為母親提過。
傅明輝愣了愣,眼中的醉意散了幾分。
“四點半放學。”他喃喃道。
“去接孩子吧。”我說,“別讓孩子等。”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笑出聲:“魏縣長真是體恤民情,連我閨女放學時間都知道。”
這話里的諷刺,誰都聽得出來。
但我沒生氣。反而心里有些發酸。
“明輝,”彭鐵生急了,“怎么跟縣長說話呢!”
“我說錯了嗎?”傅明輝站起身,身子晃了晃,“人家是縣長,我是平頭百姓。關心我閨女,我該感恩戴德!”
他抓起酒瓶,又灌了一口。
酒液順著下巴流下來,滴在襯衫上。
“傅明輝!”朱大海也站起來,“今天志強哥壽宴,你要撒酒瘋回家撒去!”
“我沒瘋!”傅明輝吼回去,“我就是不明白,憑什么有的人就能飛黃騰達,有的人就活該爛在泥里!”
院子里徹底安靜了。
所有人都看著我們。陽光刺眼,蟬鳴聒噪。
我站在他面前,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還有汗味和煙味。
二十年前,他也這樣站在我面前,說要去城里闖蕩。
“等我混出人樣,就回來娶你。”
少年眼里的光,比此刻的陽光還亮。
可此刻,那雙眼只有渾濁和怨恨。
“明輝哥,”我輕聲說,“路都是自己選的。”
他愣住,然后放聲大笑。
笑聲嘶啞,像破舊的風箱。
“說得好!路是自己選的!”他指著我的鼻子,“魏婉清,你選得好啊!讀書,當官,風光無限!”
他的手在顫抖:“我呢?我選了什么?留在這個破村子,接工程,被欠錢,老婆跑了,女兒跟著我吃苦!”
彭鐵生死死抱住他:“別說了!回家!”
“我不回!”傅明輝掙扎著,眼睛血紅,“我今天就要問個明白!魏婉清,你敢說當年沒瞧不起我?敢說沒覺得我配不上你?”
這句話像把刀,直直捅進心臟。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因為他說對了。二十年前,當錄取通知書下來時,我看著他說“我要去省城了”。
他問:“那我呢?”
我沉默。那一刻的沉默,已經說明一切。
我以為時間能抹平一切。可有些傷口,結了痂,底下還在潰爛。
傅明輝看著我,忽然平靜下來。
他推開舅舅,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襯衫。
然后端起那杯酒,朝我走來。
“魏縣長,”他聲音忽然變得清晰,“這杯我敬你。”
我看著他。
“敬你前程似錦。”他說,“敬我爛在泥里。”
“敬你高高在上。”他頓了頓,“敬我人老珠黃。”
酒杯舉到唇邊時,他補了最后一句:“哦不對,說錯了。是人老珠黃的,是你。”
杯子重重摔在地上,碎成無數片。
酒液濺濕了我的褲腳。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安靜了。
04
碎瓷片散落在青磚地上,反射著刺眼的光。
酒液慢慢滲進磚縫,留下一片深色痕跡。
我站在原地,感覺血液從腳底往上涌,沖得耳膜嗡嗡作響。
人老珠黃。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三十六歲的皮膚上。
院子里死一般寂靜。連蟬鳴都停了。
母親董桂榮第一個反應過來,慌忙去拿掃帚。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她聲音發顫,彎腰去掃瓷片。
父親于志強拄著拐杖站起來,臉色鐵青。
“傅明輝!”他聲音不大,卻帶著少見的怒氣,“你今天過分了。”
傅明輝像是被這句話喚醒,眼神從瘋狂轉為茫然。
他看著地上的碎片,又看看我,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彭鐵生狠狠拍了他后背一巴掌:“還不給縣長道歉!”
傅明輝踉蹌一步,差點摔倒。
他站穩身子,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笑起來。
笑聲先是壓抑的,然后越來越大,最后變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道歉?”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道什么歉?我說錯了嗎?”
他指著我的臉:“你們看看!魏婉清,三十六了吧?眼角有皺紋了吧?還沒嫁人吧?”
每句話都像鞭子,抽在空氣里。
“我老婆跑了,至少我娶過!”他吼道,“你呢?魏縣長,高高在上的縣長,夜里一個人睡覺,冷不冷啊?”
“夠了!”朱大海沖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滾回家去!”
幾個后生也圍上來,架著傅明輝往外拖。
他沒反抗,只是還在笑,笑得渾身顫抖。
“魏婉清!”被拖到院門口時,他回頭喊,“我等著看你風光到幾時!”
聲音消失在門外。
院子里還是一片寂靜。幫忙的嬸子們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客人里有人尷尬地起身告辭:“志強哥,我家里還有點事……”
“對對,我也該回去了。”
一場壽宴,就這樣草草收場。
母親強撐著笑臉送客,聲音都在抖。
父親坐在椅子上,握著拐杖的手關節發白。
我彎腰撿起一片碎瓷。邊緣鋒利,能割破手指。
“婉清……”母親走過來,想說什么。
“媽,我沒事。”我把瓷片扔進垃圾桶,“收拾吧。”
可怎么可能沒事。
人老珠黃。這四個字在腦子里反復回響。
我走進灶房,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沖在手上,才讓我稍微清醒。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確實不再年輕了。
眼角有細紋,眼下有淡淡青黑,皮膚也不再緊致。
這些年忙于工作,熬夜寫材料,下鄉調研,風吹日曬。
偶爾照鏡子,也會感嘆歲月不饒人。
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尤其是從他嘴里說出來。
那種刺痛,尖銳得讓人窒息。
“婉清。”
我回頭,父親站在灶房門口。
他拄著拐杖,背佝僂著,像一株被風雨摧折的老樹。
“爸,”我擠出一個笑容,“真沒事,他就是喝多了。”
父親走進來,在灶臺邊的小凳上坐下。
“傅家那孩子,”他緩緩開口,“心里苦。”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可心里苦,就能往別人傷口上撒鹽嗎?
“他爹走得早,娘改嫁。”父親說,“從小沒少受欺負。后來娶個媳婦,又跟人跑了。工程款被欠,工人堵門要錢……”
“爸,”我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
父親抬起頭,眼睛渾濁但清澈:“那你恨他嗎?”
我愣住。
恨嗎?好像不。憤怒有,難堪有,但恨談不上。
更多的是悲哀。為他也為我自己。
為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時光,為那些被現實磨平的天真幻想。
“不恨。”我說。
父親點點頭:“那就好。恨人累,恨人苦。”
他撐著拐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你是縣長了。縣長的心,要裝得下整個縣。”
我眼眶一熱,趕緊低頭:“嗯。”
父親走出灶房,腳步聲慢慢遠去。
我靠著灶臺,深深吸了口氣。
是啊,我是縣長了。清源縣幾十萬百姓的父母官。
怎么能因為一句醉話,就亂了方寸。
可是魏婉清,你真的不在意嗎?
那個曾經說“等我混出人樣”的少年,那個在榕樹下偷吻你臉頰的少年。
如今當眾嘲諷你“人老珠黃”。
不在意,是騙人的。
只是在意又如何?時光不能倒流,我們都回不去了。
收拾完院子時,天已經擦黑。
幫忙的鄉親都走了,母親在堂屋清點剩余的食材。
我搬了把竹椅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一顆顆亮起來。
鄉下星空真美。沒有霓虹燈干擾,銀河清晰可見。
小時候,傅明輝指著北斗七星說:“你看,像不像勺子?”
我說像。他就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時的我們,以為未來有無限可能。
可現實是,他成了失意的包工頭,我成了未婚的縣長。
手機震動,是鄧磊發來的信息:“魏縣長,拆遷補償細則草案已整理完畢,明天呈報。”
我回復:“收到。”
然后加了一句:“明天上午九點,縣政府會議室開會。”
該工作了。那些兒女情長,那些陳年舊賬。
都該放下了。
![]()
05
夜深了,老屋靜下來。
父母房里傳來均勻的鼾聲,偶爾夾雜著咳嗽。
我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窗外的月光透過老式窗欞,在水泥地上投出格子狀的光影。
傅明輝的聲音在黑暗里反復回響,帶著酒氣和不甘。
我翻身坐起,打開手機。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發疼。
工作郵箱里有十幾封未讀郵件。明天的會議材料,下周的調研安排。
還有那份拆遷補償細則草案,附件大小顯示有三十多頁。
我點開粗略瀏覽。清源新城規劃涉及三個鄉鎮,十一個行政村。
我們村就在其中,編號D區。
補償標準分為房屋補償、土地補償、搬遷補助、臨時安置費……
細則密密麻麻,每一項后面都跟著計算公式。
翻到附件表格時,我看見了熟悉的名字。
傅明輝,戶主。家庭成員:傅小玲(女兒)。
房屋面積:主屋120平米(磚木,1985年建),附房60平米(磚混,2005年建)。
還有一行紅字標注:新增違建三層小樓,面積180平米,2019年搶建。
按照政策,違建部分不予補償。
我算了一下。如果只算合法建筑,他家能拿到的補償款大約四十萬。
這在村里不算少。可如果加上那棟三層小樓,他能多拿近六十萬。
一百萬的差距。對于一個負債累累的包工頭,是天壤之別。
難怪他著急。難怪他昨天找母親打聽。
手機屏幕暗下去,我盯著黑暗發呆。
如果明天他來找我,我該怎么處理?
公事公辦,違建就是違建,不能開口子。
可想起他今天那副樣子,想起他十二歲的女兒……
我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當官難。難的不是處理文件,不是開會講話。
難的是在人情和原則之間,找到那條模糊的界限。
窗外傳來細微聲響,像是貓走過瓦片。
我下床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
月光下,院子里站著一個人。
瘦高的身影,倚著石榴樹抽煙。煙頭的紅光明明滅滅。
是傅明輝。
他還沒走?或者說,又回來了?
我猶豫了幾秒,披上外套下樓。
推開堂屋門時,他轉過頭。月光照在他臉上,蒼白得像張紙。
“還沒睡?”我問。
他掐滅煙頭,扔在地上踩了踩:“睡不著。”
我們隔著三四米遠站著。夜風吹過,帶來他身上淡淡的煙味。
“今天的事,”他開口,聲音嘶啞,“對不起。”
我沒說話。
“我喝多了。”他低下頭,“那些話……你別往心里去。”
“已經往心里去了。”我說。
他身體僵了僵,苦笑道:“也是。話都說出來了,收不回去。”
又是沉默。遠處傳來狗吠聲,此起彼伏。
“婉清,”他抬起頭,“那棟三層樓,我投了全部積蓄。”
“我知道。”
“工錢被欠,工人天天堵門。小玲下學期要上初中,學費還沒著落。”
他的聲音在發抖:“那棟樓……能不能通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