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秋,我的調令終于下來了。
從地區農機廠技術科副科長,調回老家清源縣。
所有人都說這是好事,離家近,能照顧妻兒。
妻子馮桂云在信里說,縣里正缺技術干部,興許能進縣委工業科。
我帶著檔案袋走進縣委組織部時,心里還揣著這點微弱的期盼。
走廊很靜,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辦公室門虛掩著,我敲了三下。
“請進。”
聲音有些熟,但我沒多想。推開門,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辦公桌后坐著個穿深藍列寧裝的女人。她正在批文件,聽到動靜抬起頭。
時間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我手里的檔案袋差點掉在地上。黃筱薇。十一年沒見,她眼角有了細紋,頭發剪短了,但那雙眼睛——我永遠不會認錯。
她也愣住了,鋼筆停在紙上,墨水暈開一小團黑。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的掛鐘在走,嘀嗒,嘀嗒。
過了很久,也許只有幾秒鐘,她先動了。放下鋼筆,合上文件夾,身體向后靠進椅背。眼神里的震驚迅速褪去,換上一種我看不懂的冰冷。
“曾明達同志?”她聲音很平。
“是我。”我嗓子發干。
她伸出手。
我把檔案袋遞過去,指尖相觸的瞬間,我們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
她拆開檔案袋,抽出材料一頁頁翻看,看得很慢。
陽光照在她側臉上,我能看見她緊抿的嘴唇。
終于看完了。她把材料裝回袋子,沒有封口,就那樣拿著。
“想進縣委?”她突然問。
我點頭:“組織上安排,我服從。”
她笑了,笑得很淡,眼睛里沒有笑意。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把檔案袋不輕不重地摔在我胸口。
紙張嘩啦一聲。
“想進縣委是不可能了。”她聲音不高,每個字卻像釘子,“紅旗養雞場缺個看門的,你去正合適。”
檔案袋從胸口滑落,掉在地上。我呆呆站著,看著她轉身走回辦公桌后,重新拿起鋼筆,不再看我。
“出去時帶上門。”
這就是我和黃筱薇十一年后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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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調令是九月下旬到的。
地區農機廠人事科的老陳把文件遞給我時,拍了拍我的肩:“明達,回去好好干。清源縣雖然小,但正在搞鄉鎮企業改革,需要你這樣的技術骨干。”
我接過調令,薄薄一張紙,卻覺得沉甸甸的。
“謝謝陳科長,這些年多虧廠里照顧。”
“別說這些。你家里情況特殊,大家都理解。”老陳嘆口氣,“你愛人一個人帶著孩子在縣城,不容易。這次調回去,好好補償人家。”
我點點頭,喉嚨有些發緊。
走出人事科,秋日的陽光很好,廠區里機器轟鳴。
我在這個廠子待了十五年,從學徒工做到技術科副科長。
墻上刷著標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改革開放第十年,一切都在變快。
可我的家,還停在十一年前。
那天晚上收拾行李時,我從箱子底翻出一本舊筆記本。
深藍色塑料封皮已經褪色,里面夾著一張照片。
黑白照,兩個年輕人并肩站著,背景是省城大學的校門。
女孩扎著麻花辮,笑得眼睛彎彎;男孩有些拘謹,手不知該往哪兒放。
我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然后把它夾回筆記本,塞進箱子最底層。
妻子桂云上個月來信說,兒子小斌又長高了,這次考試考了全班第三。
信紙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問:調令有消息了嗎?媽的風濕病最近又犯了,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桂云是個好女人。
我們經人介紹認識,結婚十二年,她從沒抱怨過什么。
我每個月把大部分工資寄回家,自己只留基本生活費。
她總在信里說“夠了夠了,你在外別太省”,可我知道,一個女工帶著孩子還要照顧老人,日子有多緊巴。
這次調回去,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補償他們。
臨走前一天,幾個老同事湊錢在廠門口小飯館給我餞行。幾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
“明達,聽說清源縣新來的組織部長是個女的,年輕有為。”說話的是廠辦副主任老趙,“你回去說不定能進縣委,到時候可別忘了老兄弟。”
我笑笑:“哪有那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你是正經大學畢業生,又在地區廠子干過技術科長。”老趙湊近些,壓低聲音,“我聽說,這位黃部長是從省里調下來的,背景硬得很。
你去了好好表現,機會大著呢。”
黃部長?我心頭莫名一跳,隨即又笑自己多想。天下姓黃的人多了。
“借你吉言。”我舉杯。
那晚喝得有些多,回去時路燈已經亮了。我站在廠門口,回頭看這個工作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廠房在夜色中靜默,窗戶里透出零星燈光。
明天,就要回去了。
回到清源縣,回到我逃離了十一年的地方。
02
長途汽車在顛簸的砂石路上搖晃了五個小時。
窗外的景色從城市逐漸變成農田,又變成熟悉的丘陵。
清源縣到了。
下車時是下午三點,秋陽斜照,車站還是老樣子,只是墻面新刷了白灰,寫著“改革開放,振興清源”。
我提著兩個帆布包走出車站,站在路邊有些恍惚。
十一年了。
上次離開時是深夜,搭的是一輛運煤的卡車。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渾身濕透,縮在煤堆旁,看著縣城燈火在雨幕中漸行漸遠。
當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走,走得越遠越好。
現在回來了,縣城似乎變化不大。
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更高了,枝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
供銷社門口排著隊,人們在搶購什么緊俏商品。
墻上貼著標語:“大力發展鄉鎮企業”、“鼓勵個體經濟”。
我循著記憶往家走。
家在老城區的紡織廠家屬院。一排排紅磚平房,院子里晾著衣服被單。幾個孩子在空地上踢毽子,看到我這個生人,都停下來好奇地打量。
第三排最東頭那間。門上新貼了春聯,紅紙已經褪色。我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誰呀?”里面傳來桂云的聲音。
“我。”
門猛地開了。桂云系著圍裙站在門口,手上還沾著面粉。她看著我,眼圈一下就紅了。
“回來了?”
“嗯,回來了。”
她側身讓我進屋。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干凈整齊。靠墻擺著飯桌,桌上攤著面板,正在包餃子。里屋門簾掀開,一個男孩探出頭來。
“小斌,快叫爸爸。”桂云說。
男孩十歲,個子挺高,有些怯生生地看著我:“爸。”
我放下包,走過去想摸摸他的頭,他下意識往后縮了縮。我的手停在半空,最后還是收了回來。
“長這么高了。”我笑著說,心里卻有些發酸。
晚飯吃餃子,桂云特意割了肉。
母親坐在床邊,腿蓋著毯子,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說桂云不容易,說我回來就好。
她的頭發全白了,手指關節粗大變形,是常年類風濕落下的毛病。
“媽,以后我照顧您。”我說。
晚上睡下后,桂云在我身邊小聲說:“你回來我就踏實了。廠里最近效益不好,聽說要裁員,我整天提心吊膽的。”
“沒事,有我呢。”我拍拍她的手,“明天我去組織部報到,看看怎么安排。”
黑暗中,桂云輕聲問:“能進縣委嗎?老沈說,現在縣里缺技術干部。”
老沈叫沈俊才,是我高中同學,現在在縣委辦當副主任。上周來信說,已經幫我打聽過了,問題不大。
“應該能吧。”我說,心里卻莫名有些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換上最好的那套中山裝,深藍色,洗得有些發白但很平整。桂云幫我整了整衣領:“早點回來,中午包餃子給你留著。”
縣委大院在城東,以前是縣衙舊址,青磚灰瓦的老建筑。我走到門口時,看見傳達室里坐著個老頭,正在看報紙。
“同志,我找組織部。”
老頭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哪個單位的?介紹信。”
我把調令和介紹信遞過去。老頭仔細看了看,又打量我幾眼:“從地區農機廠調回來的?哦,曾明達……進去吧,組織部在二樓最東頭。”
我道了謝,走進大院。
院子里的槐樹落葉了,金黃鋪了一地。
辦公樓是新建的三層樓,白色墻面上寫著紅色標語。
上到二樓,走廊里很安靜,能聽見某個辦公室里的電話鈴聲。
組織部在最東頭。門開著,里面坐著個年輕干事,正在整理文件。
“同志,我來報到。”我把材料遞過去。
年輕干事接過去看了看:“曾明達同志?稍等,我去請示一下領導。”
他拿著材料進了里間辦公室。門虛掩著,我聽見隱約的說話聲,聽不清內容。過了一會兒,年輕干事出來:“領導請你進去。”
我整了整衣領,推門進去。
然后,就看見了黃筱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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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辦公室里有一瞬間死寂。
黃筱薇坐在辦公桌后,陽光從她背后的窗戶照進來,給她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她比十一年前瘦了,下巴尖了些,眼神卻銳利得像刀子,直直刺過來。
我僵在門口,腦子一片空白。
怎么會是她?怎么會是黃筱薇?她不是在省城嗎?她怎么會在這里,還是組織部長?
無數問題在腦海里炸開,我卻一個也問不出口。
黃筱薇先動了。
她放下鋼筆,動作很慢,像是刻意控制著節奏。
然后她身體向后靠進椅背,雙手交叉放在桌上。
那雙眼睛一直沒離開過我,從震驚到審視,最后歸于一片冰冷的平靜。
“曾明達同志?”她又問了一遍,聲音沒有波瀾。
我機械地點頭:“是。”
“進來,把門關上。”
我關上門,走到辦公桌前。距離她三米遠,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還是當年那個牌子。這個認知讓我心里一痛。
她伸手。
她拆開檔案袋,抽出材料一頁頁翻看。
看得很慢,每一頁都仔細看,偶爾停頓一下。
辦公室里只有翻紙的沙沙聲。墻上的掛鐘在走,嘀嗒,嘀嗒,每一聲都敲在我心上。我站著,手心出汗,中山裝里的襯衫已經濕了一片。
終于看完了。她把材料裝回袋子,沒有封口,就那樣拿著。然后她抬起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照過來。
“地區農機廠技術科副科長,干了六年。”她像是在念檔案,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之前是技術員,再之前是工人。
1977年恢復高考后第一批大學生,省城工業大學機械系畢業。”
她停頓一下,看著我:“這么好的學歷,怎么在地區廠子一待就是十一年?”
我喉嚨發干:“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她重復一遍,語氣里帶著嘲諷,“那這次調回來,也是工作需要?”
“家庭原因。母親身體不好,妻子一個人照顧不過來。”
黃筱薇輕輕“哦”了一聲,手指在檔案袋上敲了敲:“倒是孝子,好丈夫。”
這話聽起來不對勁,但我不知該怎么接。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十一年了,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她。眼角真的有細紋了,鬢角有幾根白發,但她還是那個黃筱薇,驕傲的、倔強的黃筱薇。
她舉起檔案袋,不輕不重地摔在我胸口。
紙張嘩啦一聲,散落出來幾頁。
“想進縣委?”她問,聲音很輕,卻像冰碴子,“曾明達,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菜市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縣委辦?工業科?不可能。”她一字一頓,“紅旗養雞場缺個看門的,你去正合適。”
養雞場?看門的?
我腦子嗡的一聲:“黃部長,我……”
“叫同志。”她打斷我,“這里是組織部,只有同志。”
“黃……同志。”我艱難地說,“我是技術干部,專業是機械,養雞場看門……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黃筱薇笑了,笑得很淡:“有什么不合適?看門也是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還是說,曾明達同志看不起養雞場的工作?”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好。”她轉身走回辦公桌后,重新拿起鋼筆,“介紹信我會開,你明天就去報到。紅旗養雞場在縣郊,離這兒十五里路,記得早點出發。”
她低頭開始寫字,不再看我。
我站著,地上的檔案袋散開著,我的履歷、我的調令、我的人生攤了一地。我彎腰去撿,手有些抖。
“出去時帶上門。”她頭也不抬地說。
我撿起所有紙張,胡亂塞回袋子,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黃筱薇還在寫字,側臉在陽光下很平靜,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關上門,走廊里的涼氣撲面而來。
年輕干事從隔壁探出頭:“曾同志,領導怎么說?”
我看著他,張了張嘴,最后只說:“安排好了。”
然后我走下樓梯,走出辦公樓,走出縣委大院。陽光刺眼,我站在路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兒。
回家嗎?怎么跟桂云說?說我被發配去養雞場看門?說我得罪了組織部長,因為她是我的前女友,而我十一年前不辭而別?
我蹲在路邊,抱住頭。
04
十一年前的省城,夏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和黃筱薇在工業大學讀書,同級不同系。
我是機械系,她是管理系。
我們在圖書館認識,因為搶同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后來她總笑我:“曾明達,你一個學機械的,看什么文學書?”
我說:“那你一個學管理的,不也看?”
她就笑,眼睛彎彎的,像月牙。
1979年畢業,我們本來都留在了省城。我進了省農機研究所,她進了省輕工廳。單位分了單身宿舍,我們在同一條街上,隔著一百米。
那時候真好啊。周末一起騎車去郊外,在河邊野餐。她帶自己做的饅頭和咸菜,我帶水壺。坐在草地上,看云,看書,說以后。
她說想繼續讀書,考研究生。我說好啊,我供你。她捶我:“誰要你供?我自己能行。”
我們計劃著,等工作穩定了就結婚。她甚至偷偷量了我的腳,說要給我織毛衣。毛線是淺灰色的,她織得很慢,針腳歪歪扭扭,但特別用心。
變故發生在1980年春天。
那天我接到父親從清源縣打來的長途電話,聲音顫抖:“明達,你快回來一趟,家里出事了。”
我連夜坐火車趕回去。到家時是凌晨,屋里擠滿了人。母親坐在床上哭,父親蹲在墻角抽煙,地上全是煙頭。
“怎么了?”
父親抬起頭,眼睛通紅:“廠里……廠里說我貪污。”
父親是縣農機廠的老會計,干了一輩子,賬目清清楚楚。可新來的廠長查賬,說少了三千塊錢,硬說是父親挪用了。
“我沒拿!”父親捶著胸口,“我一分錢沒拿!那是冤枉!”
可證據擺在那里——賬目對不上,父親的抽屜里發現了二百塊錢,說是贓款的一部分。父親被停職審查,家里被翻得底朝天。
我在家待了三天,四處找人,到處碰壁。最后老廠長私下告訴我:“明達,別折騰了。新廠長是縣委副書記的小舅子,他要立威,你爸撞槍口上了。”
“可我爸是冤枉的!”
老廠長嘆口氣:“我知道,廠里老人都知道。但沒用。現在風聲緊,經濟問題是大問題,搞不好要坐牢。”
我渾渾噩噩回到省城,不敢告訴黃筱薇。那幾天我魂不守舍,她問我怎么了,我只說家里有點事。
直到有一天,所里領導找我談話。
“小曾啊,聽說你家里出了點問題?”領導語氣溫和,眼神卻嚴肅,“你父親涉嫌經濟問題,正在接受調查。這個……對你影響不好啊。”
我臉色發白:“領導,我父親是冤枉的。”
“冤不冤枉,組織會調查清楚。”領導頓了頓,“但在這期間,你所里的工作……暫時調你去資料室吧,先避避風頭。”
資料室。那是養老的地方。
我走出領導辦公室,站在走廊里,渾身發冷。那時候正是提干的關鍵時期,和我一起進所的小王已經定了副科。而我,因為父親的問題,前途一片黑暗。
更可怕的是,黃筱薇怎么辦?
她是省輕工廳的干部,父親是南下干部,家庭清白,前途光明。如果跟我在一起,如果將來結婚……她的檔案里就會永遠記著:配偶父親有經濟問題。
那個年代,這個污點會跟著她一輩子。
我在宿舍里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時,我做了決定。
收拾行李,去火車站買了回清源縣的票。
沒有告訴她,沒有留紙條。
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知道她會找我。她會去研究所,會去我宿舍,會發瘋一樣打聽我的下落。但我不能回頭。父親的問題不解決,我永遠是個拖累。
回到縣里后,我給省農機研究所寫了辭職信,然后進了地區農機廠,從最基層的工人干起。和過去的一切切斷了聯系,包括黃筱薇。
后來父親的問題不了了之,錢對上了,說是賬目錯誤。父親恢復了名譽,但身體垮了,三年后就去世了。母親受了刺激,得了類風濕,常年臥床。
我在地區廠子一待就是十一年。經人介紹認識了桂云,結婚,生子,過著最普通的生活。我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那些過往都埋在心底,再也不去觸碰。
直到今天,在組織部辦公室里,看見黃筱薇。
她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那么恨。
我該恨她嗎?她毀了我的工作安排,把我發配去養雞場。可我又有什么資格恨她?是我先不辭而別,是我先辜負了她。
蹲在路邊不知多久,直到有人拍我的肩。
“明達?真是你!”
我抬起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沈俊才,我高中同學,現在縣委辦副主任。他穿著深色中山裝,夾著公文包,驚訝地看著我。
“老沈……”
“你怎么在這兒?蹲路邊干什么?”他把我拉起來,“走,去我辦公室坐坐。”
我渾渾噩噩跟著他回了縣委大院。沈俊才的辦公室在一樓,不大,但干凈整潔。他給我倒了杯茶:“報到完了?見到黃部長了?”
我捧著茶杯,手還在抖。
沈俊才看出不對勁:“怎么了?安排得不順利?”
我苦笑:“何止不順利。黃部長讓我去紅旗養雞場,看大門。”
“什么?”沈俊才瞪大眼睛,“養雞場?看大門?開什么玩笑!你是技術干部,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明達,你跟黃部長……是不是認識?”
我沉默。
沈俊才壓低聲音:“我聽說,黃部長是從省里調下來的,背景很深。她來清源縣三個月,雷厲風行,得罪了不少人。但誰也不敢動她,據說上面有人。”
他頓了頓:“你是不是以前得罪過她?”
我張了張嘴,最后只能說:“算是吧。”
“難怪。”沈俊才嘆口氣,“黃部長這個人,原則性極強,但也是出了名的記仇。你撞她槍口上了。”
我苦笑。何止是記仇。我欠她的,何止是一個工作安排。
“那現在怎么辦?真去養雞場?”
“組織安排,我能不去嗎?”我放下茶杯,“老沈,這事兒別跟桂云說,就說……就說我去縣工業局下面的企業了。”
沈俊才點點頭:“我明白。但明達,養雞場那地方……條件很差,離縣城又遠。你要有心理準備。”
“再差能差到哪兒去?”我站起來,“總比沒工作強。”
走出沈俊才辦公室時,他叫住我:“明達,黃部長那邊……要不要我去說說情?畢竟同學一場,也許……”
“不用了。”我搖頭,“我自己欠的債,自己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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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回家路上,我在供銷社買了二斤肉。
桂云正在洗衣服,看見我回來,擦了擦手:“怎么樣?安排好了?”
“嗯,安排好了。”我把肉遞給她,“縣工業局下屬的企業,搞技術。”
“哪個企業?”桂云高興地問,“離得遠嗎?”
“有點遠,在縣郊。”我避開她的眼睛,“可能得住廠里,周末才能回來。”
桂云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住廠里啊……那多不方便。不能每天回來嗎?”
“廠里有宿舍,方便工作。”我摸摸她的頭,“沒事,周末就回來了。你一個人照顧媽和小斌,辛苦了。”
“不辛苦。”桂云低下頭,繼續搓衣服,“你工作穩定了就好。”
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黃筱薇的臉在眼前晃,冷冷的眼神,摔過來的檔案袋。
還有十一年前,她最后一次對我笑的樣子,在省城火車站,她送我出差,說:“早點回來,毛衣快織好了。”
那件淺灰色的毛衣,最后織完了嗎?
第二天一早,我告訴桂云要去廠里報到,可能這幾天不回來。她給我收拾了行李,幾件換洗衣服,一罐她腌的咸菜,還有十個煮雞蛋。
“路上吃。廠里伙食要是不好,就自己加餐。”
我接過行李,不敢看她的眼睛。走出家門時,小斌在門口喊:“爸,周末回來嗎?”
“回來。”我說。
紅旗養雞場在縣郊十五里,不通公交車。我走了兩個小時,腳都磨出水泡。越走越荒,路邊從農田變成荒地,最后是一片丘陵。
養雞場在山腳下,一圈圍墻,里面有幾排平房。大門是鐵柵欄的,銹跡斑斑。門衛室是個小棚子,玻璃碎了一塊,用報紙糊著。
我推開鐵門,里面傳來此起彼伏的雞叫聲,還有濃重的雞糞味。院子很大,水泥地面坑坑洼洼,散落著雞毛和飼料。
一個老頭從雞舍里走出來,穿著褪色的藍布工裝,戴頂破草帽。他佝僂著背,走路一瘸一拐,手里提著個鐵桶。
“找誰?”老頭聲音沙啞。
“我是來報到的,曾明達。”我把介紹信遞過去。
老頭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過信,湊到眼前仔細看。他眼睛很渾濁,看得很慢。看完后,他抬頭打量我:“組織部派來的?看大門的?”
“是。”
老頭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齒:“稀奇,組織部還管派看大門的。我是彭有才,這里的場長。”
場長?我愣了下。我以為場長應該在辦公室,而不是親自喂雞。
彭有才把鐵桶放下:“跟我來吧。”
他帶我穿過院子,雞舍里的雞撲騰著翅膀,灰塵飛揚。走到最里面一排平房,推開一扇門:“你就住這兒。”
屋子很小,不到十平米,一張木板床,一張破桌子,一把椅子。墻上糊著舊報紙,窗玻璃缺了一角。
“條件簡陋,將就著住。”彭有才說,“工作簡單,早上六點開門,晚上九點鎖門。有人來要登記,車進出要檢查。雞舍那邊你不用管,有我。”
我放下行李:“彭場長,這里……就我們兩個人?”
“還有個喂雞的伙計,回家收秋去了,過陣子回來。”彭有才摸出旱煙袋,點上抽了一口,“怎么,嫌人少?”
“不是。”我猶豫了下,“彭場長,我其實是學機械的,在地區農機廠干過技術。您看廠里有沒有什么機器需要修理,我可以……”
彭有才吐出一口煙:“機器?這兒最先進的機器就是飼料粉碎機,還是五八年大躍進時買的,早報廢了。現在喂雞全靠人力。”
他打量著我:“大學生?怎么分到這兒來看大門?”
我苦笑:“組織安排。”
“組織安排。”彭有才重復一遍,笑了,“行吧,既來之則安之。先把屋子收拾收拾,缺什么跟我說——雖然說了我也未必有。”
他轉身要走,又停住:“對了,食堂在那邊,早飯七點,午飯十二點,晚飯六點。過時不候。”
門關上了。我站在屋子里,看著斑駁的墻壁,聞著空氣中濃郁的雞糞味,突然有種不真實感。
我真的在這里了。養雞場看門人。三十八歲,大學畢業生,地區廠技術科副科長,現在在這里看大門。
都是因為黃筱薇。
可我能怪她嗎?十一年前,我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就消失了。她找過我嗎?等過我嗎?恨我嗎?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
我鋪好床,收拾了屋子。從行李里拿出桂云給的煮雞蛋,剝了一個吃。咸菜很香,是她親手腌的。吃著吃著,眼睛就有點酸。
傍晚,我去食堂打飯。所謂的食堂就是一間小屋子,一個胖大娘在窗口后面舀菜。菜很簡單,白菜燉粉條,兩個窩頭。
“新來的?”胖大娘多看了我一眼,“知識分子?”
我笑笑:“看大門的。”
“看大門的穿這么整齊?”她遞給我飯菜,“彭場長交代了,給你加個雞蛋。”
碗里多了個煮雞蛋。
我道了謝,端著碗坐在院子里吃。
夕陽西下,雞舍里的叫聲漸漸平息。
彭有才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抽煙,佝僂的背影在暮色里像一尊雕塑。
吃完飯,我去門衛室熟悉情況。登記本很舊了,上面字跡潦草,記錄著寥寥幾次進出。最近一次是一個月前,飼料公司來送飼料。
我翻看著,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黃筱薇。來訪時間:1988年8月15日。事由:檢查工作。
她來過這里?三個月前,她剛來清源縣不久,就來過養雞場?
我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
06
養雞場的生活枯燥得像一潭死水。
每天早上六點開門,晚上九點鎖門。中間的時間,我就在門衛室坐著,看登記本,看院子里的雞跑來跑去,看彭有才佝僂著背喂雞、打掃雞舍。
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沉默地干活。
喂雞、清理雞糞、調配飼料,動作慢但熟練。
有時他會坐在石頭上抽煙,一坐就是半天,眼睛望著遠處的山,不知在想什么。
我試著跟他聊天:“彭場長,您在這兒干多久了?”
“二十三年。”他吐出口煙,“六五年建的場,我就在這兒了。”
“一直一個人?”
“老婆孩子早走了。”他彈彈煙灰,“嫌這兒又臭又窮,跟人跑了。”
我不再問。
第三天下午,飼料公司的車來了。一輛破舊的解放卡車,司機是個年輕人,跳下車就嚷嚷:“老彭頭,來卸貨!”
彭有才慢吞吞走過去。我上前幫忙,和司機一起把飼料一袋袋搬進倉庫。司機打量我:“新來的?以前沒見過。”
“看大門的。”
“看大門還幫著卸貨?”司機笑了,“老彭頭,你這幫手不錯啊。”
彭有才沒說話,搬完最后一袋,在送貨單上按手印。司機發動車子要走,突然又探出頭:“對了,縣里是不是新來個女組織部長?姓黃?”
我手一緊。
彭有才點點頭:“嗯。”
“厲害人物。”司機壓低聲音,“我聽說,她把好幾個干部擼了,其中就有原來管你們這兒的那個副局長。
為啥?就因為你們場去年申請買孵化機的報告,被那副局長壓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
彭有才抽煙的動作頓了頓。
“黃部長一來就查這事兒,把副局長調去工會了。”司機說,“還專門來你們這兒看過,說要解決實際困難。老彭頭,你這破場子要轉運了。”
卡車開走了。彭有才站在原地,看著車尾揚起的塵土,很久沒動。
晚上吃飯時,我忍不住問:“彭場長,黃部長……真的來幫咱們場解決問題?”
彭有才扒拉一口飯:“可能吧。”
“那她為什么……”我把后半句咽回去。為什么把我發配到這兒?如果是真心想幫養雞場,怎么會塞個看大門的來?
彭有才抬頭看我一眼:“你想問,她為啥把你弄到這兒來?”
我愣住。
“組織部介紹信上寫了,你是地區農機廠的技術干部。”彭有才慢條斯理地說,“黃部長把你派到這兒,要么是整你,要么是另有安排。”
他放下碗,渾濁的眼睛盯著我:“你是哪種?”
我張了張嘴,最后實話實說:“我十一年前……辜負了她。”
彭有才點點頭,不再問。吃完飯,他拿出兩個酒杯,一瓶散裝白酒:“喝點?”
我接過酒杯。酒很烈,辣得嗓子疼。彭有才喝得很慢,一口一口抿。
“十一年,挺長的。”他突然說,“但有些事,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悶頭喝酒。
“黃部長來那天,是個大熱天。”彭有才望著窗外,“她沒坐車,自己走來的。
十五里路,走到這兒時渾身是汗。
我讓她進屋喝口水,她不肯,非要先看雞舍。”
他喝了口酒:“我把場里的困難說了,孵化機的事,飼料的事,銷路的事。
她聽得很仔細,還拿本子記。
后來我送她出門,她說:‘彭場長,你放心,這些問題我一定想辦法解決。”
“然后呢?”
“然后她就走了。一個月后,縣里批了錢,買了臺新孵化機,過兩天就到。”彭有才笑了笑,“她說話算話。”
我握著酒杯,心里亂成一團。黃筱薇還是那樣,認真,負責,說到做到。可這樣的她,為什么對我那么狠?
“你辜負了她什么?”彭有才突然問。
我沉默很久,把十一年前的事說了。父親的冤案,我的逃避,不辭而別。說得很簡略,但足夠明白。
彭有才聽完,沒說話,只是喝酒。一瓶酒見了底,他才開口:“你知道你父親那件事,最后怎么解決的嗎?”
我一愣:“說是賬目錯誤,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彭有才笑了,笑得很古怪,“三千塊錢,在那個年代是巨款。說沒就沒了,可能嗎?”
我后背一涼:“您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