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鞭炮聲在遠處零星炸響時,李建國又拎著那熟悉的茅臺禮盒敲響了我家的門。
父親王國梁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母親鄭玉婷在廚房里切菜的手頓了頓,刀落在案板上的聲音比平時重了些。
我站在客廳與廚房交界處,看著李叔那張被酒精浸潤得泛紅的臉,胃里泛起一陣不適。這已經(jīng)是今年他第十三次登門了。
每次來必帶酒,每次喝酒必把我爸灌到舌頭發(fā)直、眼神渙散。
而第二天清晨,父親書房里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文件位置移動了,抽屜虛掩著,空氣里殘留著不屬于這個家的煙味。
母親私下抱怨過很多次,可父親總說:“老李是我二十幾年的兄弟,你多想什么。”
今天,我盯著那瓶包裝精美的白酒,突然想起上周在超市見過幾乎一模一樣的碳酸飲料包裝。一個念頭像冰冷的蛇爬上我的脊背。
如果李叔帶來的根本不是酒呢?如果他那驚人的酒量,從來都只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表演呢?
當李叔又一次舉杯勸酒,父親已經(jīng)面色潮紅時,我悄悄退出了餐廳。儲物間里,兩瓶液體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無法區(qū)分。
我顫抖著手完成了調(diào)換。回到飯桌時,李叔正眉飛色舞地講著某個“穩(wěn)賺不賠”的大項目,父親聽得頻頻點頭。
新斟的“酒”在杯中泛起細密的氣泡,李叔豪爽地一飲而盡。兩杯過后,他的聲音開始含糊,身體搖晃著趴在了桌上。
母親急忙起身要去扶,父親還笑說“老李今天狀態(tài)不行”。只有我看見,李叔趴在桌上的手指,正以某種規(guī)律的節(jié)奏輕輕敲擊著桌面。
窗外的鞭炮聲忽然密集起來,炸裂的光芒透過窗簾,在李叔“不省人事”的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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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臘月二十九的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
母親在廚房里準備年夜飯的食材,剁肉餡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父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翻看公司報表,眉頭微微蹙起。
我?guī)椭赣H摘韭菜,嫩綠的葉子在指間發(fā)出細微的脆響。
“你李叔剛才來電話了,”母親突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說晚上要過來送年貨。”
剁肉餡的聲音停了一瞬,然后又更重地響起。
父親從報表里抬起頭:“老李要來?好啊,我正想找他聊聊那個建材項目。”
“大過年的,”母親語氣里帶著克制的不滿,“不能讓人家好好在家過年嗎?”
“他就是一個人,哪有什么家不家的。”父親擺擺手,又低頭看文件,“這么多年朋友,除夕夜來吃頓飯怎么了?”
我注意到母親摘菜的手加快了速度,指甲掐進韭菜梗里,汁液染綠了指尖。
窗外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隔壁鄰居正在貼春聯(lián)。紅紙金字在灰白的天色里顯得格外鮮艷。
五點半,門鈴響了。
父親幾乎是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的,拖鞋都沒穿好就小跑著去開門。門外的李建國穿著一件深棕色皮夾克,手里拎著兩個大禮盒。
“國梁哥!過年好過年好!”李叔的聲音洪亮得有些夸張。
“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冷。”父親接過禮盒,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
我站在廚房門口打量著李建國。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面又胖了些,臉頰上的肉把眼睛擠得更加細小。皮夾克的袖口有些磨損,皮鞋鞋跟上沾著泥漬。
“欣悅都長這么大了,”李建國看到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來,李叔給的壓歲錢。”
紅色信封薄薄的,我接過時觸到里面大概只有一張紙幣的厚度。
“謝謝李叔。”我說。
母親從廚房走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建國來了,坐吧,飯還得等會兒。”
“嫂子辛苦了,”李建國把另一個禮盒遞過去,“給帶了點海鮮,新鮮著呢。”
母親接過盒子時,我瞥見她手腕上暴起的青筋。盒子里散發(fā)出海鮮市場那種特有的腥味。
客廳里很快煙霧繚繞。李建國點了一支煙,父親雖然不抽煙,卻也沒有制止。
“最近那個項目有眉目了,”李建國吐著煙圈說,“對方公司的副總跟我鐵,只要打點到位,三百萬的訂單沒問題。”
父親身體前傾:“真的?之前不是說那家公司很難搞定嗎?”
“事在人為嘛,”李建國彈了彈煙灰,“不過打點需要這個數(shù)。”
他伸出五根手指。父親臉上的興奮凝固了一瞬。
母親在廚房里故意把鍋鏟敲得很響。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遠處開始傳來零星的鞭炮聲。我?guī)椭赣H把菜一盤盤端上桌,冷盤熱炒擺了滿滿一桌。
李建國帶來的那瓶茅臺被放在桌子正中央,金色包裝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今天可得好好喝幾杯,”李建國拍著父親的肩膀,“一年到頭就盼著這頓團圓酒。”
父親笑著點頭,眼角堆起深深的魚尾紋。母親擺碗筷的動作很重,瓷器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我盯著那瓶酒,突然想起上周和同學(xué)去超市采購年貨時,在飲料區(qū)見過類似的包裝。當時還開玩笑說這飲料包裝做得跟茅臺似的。
記憶像一根細線,把某些散落的畫面串聯(lián)起來。
上個月父親醉酒的第二天早晨,在書房里翻箱倒柜,嘴里嘟囔著“那份報價單明明放在這里的”。最后只能讓秘書重新發(fā)一份。
還有半年前,父親酒后簽錯了一份合同,差點損失幾十萬。那天李建國也在。
線越拉越長,越拉越緊。
02
八仙桌被移到客廳中央,六道冷菜已經(jīng)擺好。
父親開酒瓶的動作很熟練,瓶蓋旋轉(zhuǎn)時發(fā)出“啵”的一聲輕響。酒液倒入分酒器,透明中泛著微黃。
“老規(guī)矩,一人一壺。”李建國把兩個三錢小杯放在父親面前。
母親端著熱菜從廚房出來,紅燒鯉魚的香氣彌漫開來。魚身上劃著花刀,撒著蔥花和紅椒絲,是年年有余的寓意。
“玉婷手藝越來越好了,”李建國夾起一筷子魚肉,“這魚燒得,比飯店強多了。”
母親笑了笑,那笑意沒有到達眼睛。她在我身邊坐下,給我碗里夾了塊魚肚子上的嫩肉。
“國梁哥,咱先走一個,”李建國舉起酒杯,“祝你來年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兩只小杯碰在一起,聲音清脆。父親仰頭飲盡,喉結(jié)上下滾動。李建國也干了,還特意把杯底亮給父親看。
酒過一巡,父親的臉開始泛紅。他是那種喝酒上臉的人,一兩杯下肚就像擦了胭脂。
“最近公司怎么樣?”李建國一邊給父親斟酒一邊問,“聽說城南那塊地要開發(fā)了?”
“是有這么回事,”父親夾了顆花生米,“不過競爭激烈,好幾家公司盯著呢。”
“都有哪幾家?”李建國看似隨意地問,又給父親滿上了酒。
母親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腿。我抬頭看她,她微微搖了搖頭。
父親說了兩個公司的名字,都是本地有名的建筑企業(yè)。李建國聽得很認真,小眼睛在燈光下閃著光。
“他們報價大概在什么區(qū)間?”李建國又舉起酒杯,“來,再走一個,慢慢說。”
第二杯酒下肚,父親的話匣子打開了。他開始講投標的細節(jié),講設(shè)計方案的優(yōu)劣,講預(yù)算的分配。有些內(nèi)容甚至不該在飯桌上說。
母親突然站起身:“湯該好了,我去看看。”
她快步走進廚房,鍋蓋掀開的聲音有些刺耳。我跟著起身:“我去幫媽端湯。”
廚房里,母親站在灶臺前一動不動,背影僵硬。砂鍋里的雞湯翻滾著,水汽模糊了窗戶玻璃。
“媽?”我輕聲喚她。
母親轉(zhuǎn)身時,眼眶有些發(fā)紅。她迅速擦了擦眼角:“沒事,煙熏著眼睛了。”
我們端著湯回到客廳時,父親正說到興頭上,手在空中比劃著。李建國聽得頻頻點頭,不時插話問些細節(jié)問題。
第三杯酒又滿上了。
“那個張總,”李建國壓低聲音,“我聽說他最近資金周轉(zhuǎn)有問題,可能會降低標準。”
“真的?”父親身體前傾,“這消息可靠嗎?”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李建國拍胸脯,“不過這事兒得保密,就咱倆知道。”
酒杯又碰在一起。父親喝得很急,有幾滴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來。李建國卻喝得很慢,小口小口地抿著。
我看著李建國帶來的那瓶酒,突然注意到包裝上的細節(jié)。金色瓶蓋上的花紋,似乎比正品茅臺要粗糙一些。瓶身上的標簽貼得有些歪斜。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
兩個月前的一天深夜,父親酩酊大醉。
我起床喝水時,看見書房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
以為是父親忘了關(guān)燈,推門進去卻發(fā)現(xiàn)窗戶開著,桌上的文件被風(fēng)吹散了一地。
當時以為是自己想多了。現(xiàn)在想來,那天李建國也在。
雞湯在碗里冒著熱氣,油花聚了又散。母親小口喝著湯,視線始終低垂。父親和李建國的談笑聲越來越大,蓋過了電視里的春晚預(yù)告。
窗外突然炸開一簇?zé)熁ǎk麗的光芒透過窗戶照亮了李建國的側(cè)臉。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眼神清明,絲毫沒有醉意。
而父親已經(jīng)開始搖頭晃腦,說話時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了。
李建國又給父親倒了一杯,這次酒液倒得太滿,溢出來一些,在桌布上洇開深色的圓斑。
“國梁哥海量,”李建國笑著說,“我就不行了,再喝就該醉了。”
他說這話時,手里的酒杯只下去了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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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四道熱菜是母親拿手的四喜丸子,肉圓子炸得金黃,澆著濃稠的醬汁。
李建國夾起一個,咬了一口,肉汁從嘴角流出來。他抽了張紙巾擦嘴,動作慢條斯理。
“嫂子這手藝不開飯店可惜了。”他又開始恭維。
母親淡淡地說:“家常菜而已,你們多吃點。”
父親已經(jīng)有些坐不穩(wěn)了,手肘撐在桌上才能保持平衡。他的臉紅得像要滴血,眼睛半瞇著。
“老李,”父親大著舌頭說,“那個項目……你得多上心……”
“放心放心,”李建國拍拍父親的手背,“都包在我身上。”
他又要給父親倒酒,這次母親開口了:“國梁,少喝點,明天還要早起拜年。”
“大過年的,”父親揮揮手,“高興,高興嘛。”
酒杯又滿上了。我注意到李建國倒酒時,瓶身傾斜的角度很大,酒液流速很快。這不像是在倒昂貴的茅臺,倒像是在倒白開水。
“欣悅今年大幾了?”李建國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向我。
“大三。”我說。
“學(xué)什么專業(yè)來著?”
“會計。”
“好啊,好專業(yè),”李建國點頭,“將來畢業(yè)了來幫幫你爸,自家生意,信得過的人最重要。”
這話聽起來沒什么問題,可從他嘴里說出來,總讓人覺得別扭。母親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涼。
我去廚房端下一道菜時,特意繞到李建國座位后面。他帶來的那瓶酒就放在靠墻的柜子上,旁邊是父親平時存的幾瓶好酒。
借著拿餐巾紙的機會,我湊近看了看那個茅臺禮盒。包裝很精美,但邊角的紙板有些開膠。封口處的標簽顏色偏淡,上面的字體也略顯模糊。
最讓我在意的是瓶蓋。正品茅臺的瓶蓋應(yīng)該是精致的金屬材質(zhì),這個卻是塑料鍍金的,接縫處還有毛刺。
我想起上周在超市,同學(xué)拿起一瓶碳酸飲料開玩笑:“這包裝山寨得可以啊,遠看還以為真是茅臺。”
當時我們還笑了一陣。現(xiàn)在那瓶飲料的樣子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金色瓶蓋,紅色標簽,白色瓶身。
和李建國帶來的這瓶,相似度至少八成。
我端著清蒸鱸魚回到餐桌時,手有些抖。魚盤很燙,但我?guī)缀醺杏X不到。腦子里各種念頭瘋狂旋轉(zhuǎn)。
如果這根本就不是酒呢?如果李建國每次帶來的都是這種山寨貨呢?
那他驚人的酒量就有了解釋——他喝的本來就不是高度白酒,可能只是低度酒,甚至是飲料。
可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了把我爸灌醉?灌醉之后呢?
記憶又翻出一頁。上個月父親醉酒后的第二天,在書房里大發(fā)雷霆。一份重要的客戶資料不翼而飛,電腦里的備份也被刪除了。
父親以為是秘書操作失誤,把小姑娘罵哭了。最后只能讓客戶重新發(fā)一份。
當時李建國怎么說來著?他拍著父親的肩膀:“國梁哥別生氣,人都會犯錯,資料丟了再要就是。”
話說得輕巧,現(xiàn)在想來卻有些刻意。
魚盤放在桌子中央,母親用筷子撥開蔥絲,露出雪白的魚肉。李建國夾了一大塊,蘸了醬油送進嘴里。
“鮮,真鮮,”他含糊地說,“國梁哥有福氣啊,嫂子這么能干。”
父親已經(jīng)不太能接話了,只是嘿嘿笑著,眼神渙散。他又喝了一口酒,這次半杯酒灑在了衣服上。
母親嘆了口氣,起身去拿毛巾。李建國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某個項目的前景,數(shù)字一個比一個夸張。
我盯著李建國面前的酒杯。他喝得慢,但杯里的酒也下去了大半。可他的眼神依然清明,說話條理清晰,連臉紅都不明顯。
這不正常。父親酒量其實不錯,年輕時一斤白酒不在話下。可每次和李建國喝,總是先倒下的那個。
如果兩人喝的根本不是同一種東西……
心臟突然跳得很快。我借口去洗手間,離開餐桌。穿過客廳時,目光掃過儲物間緊閉的門。
那里放著家里各種雜物,包括過年采購的飲料。
一個大膽的念頭冒出來,瘋狂得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某些懷疑一旦生根,就會瘋狂生長。那些散落的細節(jié)像拼圖碎片,正一片片拼湊出令人不安的圖案。
水龍頭里流出的水很涼,我用力搓洗雙手,仿佛這樣就能洗掉心里的不安。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睛里有種陌生的光芒。
回到餐廳時,父親正趴在桌上,嘴里嘟囔著什么。李建國還在慢悠悠地喝著,看見我回來,露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在燈光下,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04
母親用熱毛巾給父親擦臉,動作很輕柔。父親像個孩子一樣任她擺布,嘴里還在念叨公司的事。
“投標……一定要拿下……”他含糊地說。
李建國放下酒杯,嘆了口氣:“國梁哥就是太拼了,什么都要親力親為。”
這話聽起來像是關(guān)心,可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話里有話。母親沒接茬,只是繼續(xù)給父親擦手。
窗外鞭炮聲密集起來,此起彼伏。電視里春晚已經(jīng)開場,歌舞喧鬧,襯得家里的氣氛更加詭異。
“我扶國梁去沙發(fā)上躺會兒吧,”李建國站起身,“喝點茶解解酒。”
他和母親一左一右架起父親。父親腳步虛浮,幾乎整個人靠在李建國身上。我注意到李建國的手伸進父親外套口袋,動作很快,像是掏什么東西。
但等我眨眨眼再看時,他已經(jīng)把手抽出來了,手里什么都沒有。也許是我看錯了。
父親被安置在沙發(fā)上,頭枕著扶手。母親給他蓋上毛毯,又去泡濃茶。李建國站在沙發(fā)邊,低頭看著父親,臉上的表情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國梁哥這人不設(shè)防,”他突然說,“對誰都掏心掏肺的。”
這話讓我心里一緊。母親端著茶杯走過來,李建國很自然地讓開位置。
“建國,你也少喝點,”母親說,“大過年的,注意身體。”
“嫂子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李建國回到餐桌旁,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這次他沒有立刻喝,而是拿著酒杯在手里轉(zhuǎn)動,看著杯壁上掛著的酒液。燈光下,那液體顯得格外清澈。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桌上的菜已經(jīng)涼了。四喜丸子表面凝了一層白色的油,清蒸鱸魚的眼睛灰蒙蒙地望著天花板。
“欣悅怎么不吃?”李建國問。
“不太餓。”我說。
他笑了笑,那種長輩對晚輩的寬容的笑。可笑意沒有到達眼睛,那雙小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母親喂父親喝了半杯茶,又用濕毛巾敷在他額頭上。父親漸漸安靜下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讓他睡會兒就好了,”李建國說,“國梁哥酒量其實不錯,就是喝得太急。”
這話聽起來像是解釋,也像是開脫。我盯著他的臉,試圖找出破綻。
李建國今年四十五歲,比父親小兩歲。
聽父親說,他們年輕時在一個廠里上班,關(guān)系很好。
后來廠子倒閉,父親下海經(jīng)商,李建國則換了好幾份工作,一直不太穩(wěn)定。
三年前李建國離了婚,孩子跟了前妻。從那之后他來我家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每次都以“談項目”為名。
父親念舊情,總覺得老朋友有困難應(yīng)該幫忙。可李建國所謂的“項目”,從來只聽他說,沒見過實質(zhì)進展。
倒是父親每次醉酒后,公司總會出些小問題——合同條款出錯,報價單丟失,客戶信息泄露。
之前都以為是巧合,或者是父親自己疏忽。但現(xiàn)在把這些事串起來看,時間點都太巧了。
李建國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滿足地嘆了口氣。他的臉終于有些泛紅了,但眼神依然清醒。
“嫂子,我去下洗手間。”他起身離開餐桌。
經(jīng)過父親身邊時,他的腳步頓了頓。視線在父親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轉(zhuǎn)向書房的方向。書房門虛掩著,里面沒開燈。
李建國進了洗手間,關(guān)上門。我聽見水龍頭打開的聲音。
母親坐在父親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小孩睡覺。她的側(cè)臉在燈光下顯得很疲憊,眼角的皺紋比平時更深。
“媽,”我小聲說,“你有沒有覺得李叔有點奇怪?”
母親的手頓了一下,沒有抬頭:“大過年的,別亂說。”
“可是……”
“欣悅,”母親打斷我,“那是你爸的朋友,二十多年的交情。”
她的聲音很輕,但語氣里有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可握著父親的手,卻攥得很緊,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洗手間里傳來沖水聲。李建國走出來,一邊用紙巾擦手一邊說:“國梁哥睡沉了?”
“嗯,讓他睡吧。”母親說。
李建國坐回餐桌旁,看著滿桌的菜,突然說:“我記得以前在廠里,過年食堂也做四喜丸子。國梁哥總能搶到最大的那個。”
他陷入回憶的樣子看起來很真誠。可剛才在洗手間里,我明明聽見他好像在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只隱約聽到“等會兒”、“老地方”幾個詞。
也許又是我多心了。
電視里小品正演到高潮,觀眾的笑聲震耳欲聾。窗外的鞭炮聲已經(jīng)連成一片,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
李建國看了眼墻上的鐘,八點二十。他拿起酒瓶晃了晃,里面大概還有四分之一。
“這酒不錯,”他說,“國梁哥存的好酒就是不一樣。”
母親勉強笑了笑:“你們喜歡就好。”
我突然站起身:“我去拿點飲料,光喝酒太膩了。”
沒等他們回答,我就快步走向廚房。但經(jīng)過儲物間時,我擰開門把手閃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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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儲物間里堆滿了年貨,紙箱壘得半人高。空氣里有灰塵和干貨混合的氣味。
我摸到墻上的開關(guān),暖黃色的燈光亮起。角落里整箱的碳酸飲料映入眼簾,紅色包裝在昏暗光線下格外醒目。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耳朵里嗡嗡作響。我蹲下身,找到那箱“山寨茅臺”——包裝和正品極度相似的碳酸飲料。
拿起一瓶,手感很輕。搖晃時能聽見液體晃動的聲音,還有細微的氣泡聲。
真正的白酒搖晃時不會有這么明顯的氣泡聲。
我把它放在地上,又找到李建國帶來的那瓶“茅臺”。對比之下,差異更明顯了——李建國的瓶子略重,標簽印刷更粗糙,瓶蓋材質(zhì)完全不同。
但如果不仔細看,在飯桌上那種光線和氛圍里,確實很難分辨。
兩個瓶子并排放在地上,像一對孿生兄弟,一個真一個假。
門外傳來母親的腳步聲,我趕緊把飲料瓶放回箱子。儲物間的門被推開一條縫。
“欣悅,你在這干什么?”母親疑惑地看著我。
“找飲料,”我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看到這箱飲料包裝挺特別的。”
母親走進來,也看到了那箱山寨飲料。她皺了皺眉:“這包裝……跟茅臺真像。”
“是啊,”我說,“要不是知道是飲料,還真可能認錯。”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母親顯然也聽出了話里的意思,她的臉色變了變。
我們沉默地對視了幾秒。遠處傳來父親含糊的夢囈,還有李建國哼歌的聲音——他在客廳里來回踱步。
“媽,”我壓低聲音,“你不覺得李叔帶來的酒有問題嗎?”
母親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搖了搖頭:“別瞎想,那酒是你爸上次送他的,他舍不得喝,今天又帶回來了。”
“沒有可是,”母親打斷我,語氣嚴厲起來,“那是你爸最好的朋友,這種話不能亂說。”
但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我看見她握緊了圍裙的邊緣,指節(jié)泛白。
也許母親早就懷疑了,只是不愿意承認。承認就意味著要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父親二十多年的友情,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去拿幾瓶可樂吧,”母親轉(zhuǎn)身背對著我,“你李叔應(yīng)該也渴了。”
她走出儲物間,腳步有些踉蹌。我站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兩個瓶子。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海里成形。瘋狂,冒險,但如果我的懷疑是真的,這就是唯一的驗證方法。
我迅速行動起來。先把李建國的“茅臺”瓶蓋小心擰開,里面的液體倒進一個空礦泉水瓶。酒味確實很淡,更像是低度酒兌水。
然后把碳酸飲料倒進茅臺瓶子,分量差不多。液體倒進去時泛起大量氣泡,我屏住呼吸,生怕氣泡聲太大被聽見。
最后把原來的瓶蓋擰回去,用紙巾擦干凈瓶身。做完這一切,我后背已經(jīng)全是冷汗。
手里拿著兩瓶可樂走出儲物間時,李建國正站在客廳窗前看煙花。他回頭看我,眼神里有什么東西閃了閃。
“拿個飲料這么久?”他笑著問。
“東西太多,找了半天。”我把可樂放在桌上,手心里全是汗。
母親已經(jīng)回到父親身邊,正用手機回復(fù)拜年短信。她的側(cè)臉在手機屏幕光映照下,顯得格外蒼白。
李建國坐回餐桌旁,很自然地拿起那瓶“茅臺”:“還剩點,國梁哥是喝不了了,我得把它解決了,不能浪費。”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對著燈光看了看:“好酒就是不一樣,掛杯這么漂亮。”
我盯著那杯“酒”,碳酸飲料在杯壁上的掛杯效果和真酒完全不同。但李建國似乎沒看出來,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
“欣悅要不要也來點?”他開玩笑地問。
“我不喝酒。”我說。
“女孩子不喝酒好,”李建國點點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喝得很從容,甚至品味似的咂了咂嘴。我緊緊盯著他的臉,等待任何可能出現(xiàn)的異常反應(yīng)。
然而什么都沒有。他的表情很自然,就像真的在喝茅臺一樣。
難道我猜錯了?難道這真是好酒,只是我多心了?
心里的疑慮開始動搖。也許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李建國就是酒量好,父親就是容易醉,那些文件丟失就是巧合。
李建國又倒了一杯。這次他喝得慢了些,一邊喝一邊看著窗外綻放的煙花。
“又一年了,”他突然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話說得有些落寞。母親抬起頭看他,眼神復(fù)雜。
電視里主持人正在倒數(shù),迎接新年鐘聲。窗外的鞭炮聲達到了頂點,震得玻璃嗡嗡作響。
就在這時,李建國的身體突然晃了晃。
06
第一下晃動很輕微,李建國很快穩(wěn)住了身體。他放下酒杯,用手揉了揉太陽穴。
“喝急了。”他自言自語。
母親關(guān)切地問:“建國,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李建國擺擺手,“就是有點上頭,這酒后勁大。”
他說話的速度明顯慢了,每個字都像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我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第二杯“酒”還剩下三分之一。李建國盯著酒杯看了幾秒,像是下定了決心,端起來一口氣喝完。
杯子放回桌上時,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他的手有些不穩(wěn),杯底在桌面上滑了一小段距離。
“好酒……”他喃喃道,聲音開始含糊。
母親站起身:“建國,你是不是醉了?要不也去躺會兒?”
“沒醉,”李建國擺著手,但身體已經(jīng)開始左右搖晃,“我酒量你還不知道……一斤打底……”
這話他說過很多次,每次都帶著炫耀的語氣。但此刻說出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窗外煙花炸開的光芒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我看見他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變得粗重。
“我……我去洗把臉……”他扶著桌子站起來,腳步踉蹌。
沒走兩步,他整個人突然向前傾去。我下意識伸手去扶,但他太重了,帶著我一起倒向地面。
在倒地前的瞬間,李建國的手在空中胡亂揮舞,打翻了桌上的調(diào)料碟。醬油和醋灑了一地,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建國!”母親驚呼著跑過來。
我們一起把李建國扶起來。他閉著眼睛,嘴里嘟囔著聽不清的話,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們身上。
“扶他去客房。”母親當機立斷。
客房在一樓,平時很少用。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李建國挪到床上。他躺下后就不再動彈,只有胸口規(guī)律地起伏著。
母親給他蓋上被子,又拿了垃圾桶放在床邊。做完這些,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
“怎么會醉成這樣?”她皺著眉頭,“這才喝多少。”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李建國的臉。他睡得很沉的樣子,甚至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但仔細看,他的眼皮在微微顫動。
這不像醉酒,更像是在裝睡。
“你去收拾一下餐廳,”母親說,“我在這看著他,別吐了嗆著。”
我回到餐廳,滿目狼藉。地上的醬油漬已經(jīng)滲進地磚縫隙,形成深色的污跡。桌上的菜全涼透了,凝固的油脂讓它們看起來毫無食欲。
那瓶“茅臺”還立在桌子中央,里面大概還剩一口的量。我拿起瓶子,對著燈光看了看。
液體清澈透明,瓶底有一些細微的沉淀物。我擰開瓶蓋聞了聞,幾乎沒有酒味,只有淡淡的甜香。
果然不是酒。
我拿著瓶子回到客廳,父親還在沙發(fā)上熟睡。廚房里傳來水聲,母親在清洗毛巾。
站在客房門口,我悄悄推開一條縫。李建國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但借著走廊透進去的光,我看見他的手指在身側(cè)輕輕敲擊。
一下,兩下,三下。停頓。又一下。
很有節(jié)奏,像是在發(fā)摩爾斯電碼,或者只是單純的敲擊。但這絕不是醉酒之人會做的動作。
我輕輕關(guān)上門,手心全是冷汗。所有的懷疑都被證實了——李建國在裝醉。他喝的根本不是白酒,所以兩杯下肚就“醉倒”了。
可為什么要裝醉?裝醉之后他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