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林舒,和丈夫張誠結婚快十五年了。
在女兒彤彤出生前,我們養過一只狗。
那時候我們剛結婚,租住在城郊,日子過得緊巴巴,但很恩愛。張誠還是個小職員,每天騎電驢上班。
狗是張誠在公司樓下撿的,一只瘦骨嶙峋的小土狗。
它很特別,額頭正中間,有一撮白毛,形狀像一彎躺著的月牙。
我們就叫它“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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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很懂事,從不亂叫,也從不拆家。它好像知道我們窮,狗糧吃完了,喂它白米飯拌點菜湯,它也吃得呼嚕呼嚕響。
它最黏張誠。每天傍晚五點半,它就準時趴在門口等。張誠的電驢聲一響,它就“蹭”地站起來,尾巴搖得像個小風扇。
張誠會抱起它,用胡茬蹭它的臉:“月牙,想爸爸沒?”
那是我記憶里,最窮,也最安心的日子。
我以為月牙會陪我們很久。
直到那天,我下班回家,沒看到月牙來接我。
我只看到張誠蹲在馬路牙子上,抱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
在他面前,是倒在血泊里的月牙,和一根斷掉的狗繩。
“林舒,”張誠的聲音啞得像破鑼,“它……它掙脫了……馬路上有根火腿腸……”
一輛失控的摩托車。
我什么都聽不見了,腦子里“嗡”的一聲。
我只記得,它額頭上那彎白色的小月牙,被血染紅了,刺眼得灼傷了我的心。
我們把月牙埋在了小區后面的小樹林里。
從那天起,張誠戒了煙,他說要攢錢,快點買房,搬離這個傷心地。
我也把月牙所有東西都收了起來,鎖進了柜子底。
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只額頭有月牙的小狗。
02.
月牙走后的第二年,我懷孕了。
孕吐折磨得我死去活來,那點傷心事,好像也被沖淡了。
女兒張語彤(彤彤)出生,張誠的事業也像開了掛,升職,加薪,跳槽。
我們很快在市區買了三室兩廳,換了車。
我們越來越忙。
張誠忙著應酬,我忙著帶孩子,忙著平衡工作和家庭。
我們都以為,自己早就淡忘了那只小土狗。
直到彤彤上幼兒園。
那天我去接她放學,學校大門還沒開,我隔著柵欄,看到操場角落里,幾個小男孩正圍在一起,又笑又叫。
“打它!臟死了!”
“哈哈,它還會躲!”
我皺起眉,快步走到操場邊。
“住手!你們在干什么!”
小男孩們嚇得一哄而散。
我走近一看,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墻角里,縮著一只巴掌大的小狗崽,渾身臟得看不出顏色,正抖得像片落葉。
它抬起頭,用一雙濕漉漉的黑眼睛驚恐地看著我。
在它臟兮兮的額頭上,赫然有一撮白毛。
那形狀,和死去的“月牙”,一模一樣。
像一彎躺倒的小月牙。
“媽媽?”彤彤背著小書包,從我身后探出頭。
“媽媽,它好可憐。”彤彤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小狗崽“嗚”了一聲,往后縮了縮,但沒有躲開,反而試探性地,用冰涼的小鼻子碰了碰彤彤的手指。
“媽媽,我們帶它回家吧?”
我看著女兒,又看了看那只小狗。
那彎月牙,像一個無法拒絕的宿M。
我深吸一口氣,脫下外套,把它裹了進來:“好,我們帶它回家。”
我給張誠打電話。
“老婆,什么事?我這兒開會呢。”
“張誠,”我聲音有點抖,“我……我又找到‘月牙’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十秒。
“……地址發我,我馬上過來。”
那天,張誠翹了他升職以來第一個會。他開著車趕到幼兒園門口,看到我懷里裹著的那個小東西。
他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蹲在路邊,眼圈紅了。
“它也叫月牙。”我說。
03.
新的“月牙”就這么住進了我們家。
它仿佛是上天派來彌補我們遺憾的。
它陪著彤彤長大。
彤彤學走路,它就在前面一步一步地引。彤彤摔倒了,它就跑過去舔她的臉,直到把她逗笑。
彤彤上小學,開始有家庭作業。她趴在桌上寫字,月牙就趴在桌下,尾巴時不時掃過她的腳踝。
張誠工作再忙,回家第一件事也是先找月牙。月牙會叼來拖鞋,繞著他轉圈,仿佛在歡迎一家之主凱旋。
它成了我們家不可或M缺的一員。
七年過去,彤彤從一個需要抱著的小不點,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初中生。
她上了初中,學校在城市的另一頭,離家很遠,每天必須開車接送。
這個任務,自然落在了我身上。我換了工作,時間相對自由。
今天,是周二。
早上六點半,我的鬧鐘準時響起。
我掙扎著起床,開始準備早餐。煎蛋,熱牛奶,烤面包。
“彤彤!起床了!要遲到了!”
臥室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然后是彤彤帶著起床氣的咕噥:“知道啦……”
月牙早就醒了,它蹲在廚房門口,安靜地看著我忙碌。它現在已經是一條健壯的成年大狗了,毛色油亮,那撮月牙白毛依舊醒目。
七點十五分。
我把早餐放在桌上:“張誠,你今天不送?”
張誠正系著領帶,匆匆喝了口牛奶:“不行,早上九點有個重要會議,我得提前去。老婆,辛苦你了。”
他抓起公文包:“彤彤!再不快點,你媽要發火了!”
七點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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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彤終于打著哈欠從房間里挪了出來。她穿著寬大的校服,頭發隨便扎了個馬尾。
“快吃!吃完出發!”我催促道。
“哦。”
月牙站起來,走到彤彤腳邊,親昵地蹭了蹭她的小腿。
彤彤彎腰,揉了揉她的頭:“月牙,早上好。”
七點三十五分。
“媽!我吃完了!”彤彤抓起書包。
“走走走!”我抓起車鑰匙,也拎起了自己的包。
我們走到玄關換鞋。
月牙也跟了過來,它蹲在門口,安靜地看著我們。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直到彤彤背上書包,拉開門的那一刻。
“嗷嗚——”
月牙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猛地躥了過去!
“啊!”彤彤嚇了一跳。
在我和彤彤反應過來之前,月牙一口咬住了彤彤書包的背帶!
它咬得很死,四肢撐地,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威脅聲。
04.
“月牙!你干嘛!”我驚呆了。
月牙從沒這樣過!它平時溫順得像只貓!
“媽!它咬我書包!”彤彤使勁拽了一下,沒拽動。
“月牙!松口!聽見沒!”我厲聲喝斥。
月牙不但沒松,反而把頭甩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往后拖拽,阻止我們出門。
“你這狗!瘋了嗎!”我急了,看了看表,七點三十八了!
“彤彤,快!要遲到了!”
“它不松口啊!”彤彤也急了,聲音帶了哭腔。
“月牙!你再不松口我打你了!”我嚇唬它,拍了它腦袋一下。
月牙吃痛,“嗷”了一聲,但嘴巴咬得更緊了。它的眼神很不對勁,充滿了焦躁和……恐懼?
我來不及細想。
“彤彤,把書包脫下來!”
“啊?”
“快點!我們把書包給它,我們走!”
彤彤趕緊卸下書包。
月牙咬著那個沉重的書包,依舊不放,還死死堵在門口,不讓我們倆出去。
“這……這怎么辦啊?”彤彤看著我。
我真是又氣又急。這狗今天是怎么了?
“月牙!讓開!”我試圖把它推開。
它紋絲不動,像一尊雕塑,只是喉嚨里的低吼聲更大了。
它在警告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它在警告我!
“你是不是病了?”我伸手想摸它的額頭。
月牙猛地一偏頭,躲開了。
這太反常了。
我和彤彤被一條狗堵在了自己家門口。
“媽,怎么辦啊,要遲到了。”彤彤快哭了。
我看著表,七點四十二。
不行,不能再拖了。
“彤彤,你回房間,去拿你的運動背包!快!”
“啊?用哪個裝書?”
“別管了,快去!把主要的課本裝進去!快!”
“哦哦!”彤彤趕緊跑回房間。
月牙似乎愣了一下,它還咬著那個大書包,但堵門的姿態松懈了一點。
趁著這個空擋,我從鞋柜里拿出了張誠的羽毛球拍。
“月牙,我最后說一次,松口,讓開。”
月牙警惕地看著我手里的球拍,但依舊不松口。
“媽!我裝好了!”彤彤背著一個輕便的藍色背包跑了出來。
“好!我們走!”
我拉著彤彤,一手拿著球拍防備。
月牙一看我們又要走,急了,它丟下書包,又想沖過來!
“你敢!”我把球拍重重地敲在門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月牙被震懾住了,停在原地,沖著我們瘋狂地“汪汪”大叫,聲音凄厲,充滿了絕望。
“媽,月牙它……”彤彤害怕地抓緊我。
“別管它!走!”
我拉著彤彤沖出門,飛快地關上了防盜門。
月牙的叫聲和用爪子撓門的聲音,被隔絕在門后。
我們沖進電梯。
電梯里,我和彤彤都在喘氣。
“媽,月牙今天好奇怪。”
我心有余悸,看了一眼手表:“七點四十五。我們被它糾纏了整整十分鐘!”
“完了完了,肯定要遲到了!”
“閉嘴,抓緊時間!”
我們沖出單元樓,跑向停車場。
05.
我把那輛白色的SUV開得飛快。
七點四十六分,我發動了汽車。
“坐穩了!系好安全帶!”
我一腳油門,車子躥了出去。
平常這個點,小區門口的路上已經開始車多了,但今天還算順暢。
我心里還在罵月牙。
這狗真是瘋了,回家必須好好教訓它,或者帶它去看寵物醫生。
“媽,你開慢點。”彤彤抓著安全帶。
“閉嘴!還不是因為你早上磨蹭!還有那條笨狗!”我火氣很大。
剛罵完,車子開上了主干道。
我猛地踩下了剎車。
“吱——”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媽!”彤彤嚇得尖叫。
我沒空理她。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
堵車了。
不是一般的堵。
放眼望去,前面是密密麻麻的紅色尾燈,像一條凝固的血河。
我按了兩下喇叭,前面的車一動不動。
“怎么回事?今天堵得這么早?”我皺起眉。
彤彤學校那條路,是學區路,但一般高峰期在七點五十才開始。我們這個時間出發,一般八點零五分就能到學校。
今天……
我打開了車載導航。
導航立刻發出了刺耳的警報:“前方發生嚴重擁堵,擁堵長度2.1公里,預計通行時間45分鐘。已為您重新規劃路線……”
兩公里!
我倒抽一口冷氣。
“媽,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彤彤小聲問。
“回什么去!學校必須去!我看看繞路。”
我試圖跟著導航掉頭,但左右兩邊都堵死了,我被卡在了車流中間,動彈不得。
“該死的!”我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盤。
如果不是月牙耽誤那十分鐘,我們七點三十五出發,現在肯定已經過掉這個路口了!
我煩躁地降下車窗,想透透氣。
一股刺鼻的、類似橡膠燒焦的味道飄了進來。
“什么味兒啊?真難聞。”彤彤也捂住了鼻子。
我的心臟突然“咯噔”一下。
車流,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
二十分鐘后,我們只往前挪了五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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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已經能聞到越來越濃的焦糊味,甚至還夾雜著一絲……血腥氣。
我把頭探出窗外,拼命往前看。
“媽,你看!前面!那是什么?”
彤彤指著前方。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地收縮。
前方的馬路上,一片狼藉。
滿地都是……殘骸。
不是我以為的簡單追尾。
那是……那是汽車碎裂后才會有的殘骸!保險杠的碎片、黑色的輪胎橡膠、碎成蛛網的擋風玻璃……鋪滿了整個路面!
“天啊……”我捂住了嘴。
車子又往前挪動了十米。
我已經能看到閃爍的警燈和救護車的燈光。
“彤彤!別看!”我厲聲喊道。
但已經晚了。
我們正好開到了事故的中心地帶。
我探頭一看,瞬間,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