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給你加滿油了,還順手做了個保養。”老許把路虎的鑰匙遞給我,笑容里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
我心里一暖,覺得他這人就是這樣,永遠都把事兒做得妥妥帖帖,太客氣了。
我笑著接過鑰匙,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趕緊回去休息。
直到我準備把高爾夫球桿放進后備箱,習慣性地按下了開啟鍵。
隨著后備箱緩緩升起,看清里面的東西后,我整個人僵在了原地,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01
那個周末的午后,陽光正好。
金色的光線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我那間寬敞的客廳里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剛親手沖好一壺上好的龍井,茶香裊裊,氤氳開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安逸而滿足的味道。
我端著茶杯,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車位里靜靜停放著的我的那輛路虎攬勝。
黑色的車身在陽光下反射著沉穩而內斂的光澤,像一頭蟄伏的猛獸。
這輛車,不僅僅是一堆冰冷的鋼鐵。
它是我這半輩子奮斗的縮影,是我從一個一無所有的小鎮青年,到今天能在省城立足的最好見證。
我清楚地記得,提車那天,我用微微顫抖的手撫摸著方向盤上冰涼的真皮。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終于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叢林里,為自己和家人打下了一片堅實的陣地。
我習慣每周都親自擦拭它,不是為了炫耀,而是在擦拭的過程中,回憶自己走過的路,提醒自己勿忘初心。
就在我品著茶,享受著這份難得的靜謐時,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的名字,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老許。
我的老戰友,許正陽。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段塵土飛揚的軍旅歲月。
那時候,我還是個毛頭小子,而老許已經是我們班的副班長。
他比我大三歲,性格像塊石頭,又臭又硬,但心卻比豆腐還軟。
我記得新兵連第一次五公里越野,我跑到最后胃里翻江倒海,癱在地上起不來。
是老許折返回來,二話不說把我拽起來,半拖半扛地把我弄到了終點。
他喘著粗氣,罵我:“熊樣!這點苦都吃不了?”
可晚上,他又偷偷塞給我一個用軍用水壺捂熱的蘋果。
在那個艱苦的年代,一個蘋果,比什么都珍貴。
還有一次野外拉練,我們迷了路,彈盡糧絕。
最后半壺水,他硬是讓我先喝,自己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他說:“我比你壯,扛得住。”
那種在生死邊緣建立起來的交情,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退伍后,我們各自回了老家。
我靠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南下打工,幾經沉浮,終于開了自己的建材公司,生意越做越大。
而老許,似乎時運不濟。
他退伍后,先是做了幾年安保工作,覺得沒前途,便拿出所有積蓄,還借了些錢,在老家縣城開了一家小飯館。
他為人實誠,用料足,味道也好,可就是不擅長經營,撐了兩年,最后還是關門大吉,還背了一身債。
后來聽說他又去工地干過,又跟著親戚倒騰過水果,始終沒能闖出什么名堂。
我們這些年也時常聯系,但每次我問他近況,他總是在電話那頭爽朗地大笑。
“好著呢!放心吧,峰子!你許哥是打不倒的!”
他越是這么說,我心里越是沒底。
男人的自尊心,有時候就像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捅就破。
尤其是在曾經可以為你扛起一切的兄弟面前,承認自己的落魄,比死還難受。
我幾次想幫他,想拉他來我公司,都被他婉拒了。
他說:“兄弟,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得靠自己站起來,不然這輩子都直不起腰。”
我懂他,所以只能選擇尊重。
思緒收回,我按下了接聽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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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許。”
“呃……阿峰啊,那個……周末沒打擾你吧?”
電話那頭,老許的聲音透著一股陌生的客氣和遲疑,完全不像他平日里那個雷厲風行的硬漢。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說的什么話,你什么時候打給我都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故作輕松地問。
老許在那頭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做什么艱難的決定。
我能清晰地聽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那個……阿峰……我想……跟你借樣東西。”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arle的窘迫。
“借東西?你說,只要我有。”我立刻說道。
“我想……借你的車用一下。”
“車?”我愣了一下。
“對。”他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語速快了起來,“我明天要去見一個特別重要的客戶,這個單子要是能拿下來,我……我就能翻身了。對方是個大老板,很看重排場,我那輛破五菱……實在開不出手。所以想借你的攬勝用一下,就一天,撐個門面。”
聽完他的話,我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反而落了地。
原來只是借車。
我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脫口而出:“沒問題!什么時候要?我給你開過去!”
“別別別!”老許連忙拒絕,“我自己過去取就行。明天一早,八點左右,方便嗎?”
“方便,太方便了。”我笑了,“老許,你跟我還客氣什么?當年在部隊,你那身新軍裝不也隨便我穿?我的就是你的,別說借,你就是開走都行。”
我的一番話似乎讓他放松了不少。
他在電話那頭也笑了,那笑聲里,終于有了一絲往日的爽朗。
“行!那就不跟你客氣了!峰子,謝了!”
“謝什么,見外了啊。明天等你。”
掛了電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走到窗邊,再次看向樓下的那輛路虎。
我忽然覺得,它最大的價值,或許不是載著我去簽下一個個合同,而是在我的兄弟最需要體面的時候,能為他撐起那份搖搖欲墜的尊嚴。
我只希望,這次他真的能抓住機會,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02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提前起了床。
我把車里里外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把油加滿,還把車內的腳墊和座椅都擦拭得一塵不染。
我不想讓老許覺得,我是在把一輛帶著我生活痕跡的舊車借給他。
我要讓他感覺,他開走的是一輛嶄新的、隨時可以上戰場的“戰車”。
不到八點,門鈴響了。
我打開門,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老許。
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西裝,看得出來,是壓箱底的衣服,熨燙得筆直,但領口和袖口處,還是能看到一些磨損的痕跡。
腳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幾乎能照出人影。
他的頭發也精心打理過,梳得一絲不茍,只是鬢角處,已經有了藏不住的白發。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期待、緊張和些許不自然的復雜神情。
看到他這副模樣,我心里一陣發酸。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不甘人后,凡事都要爭第一的許正陽。
“來啦,吃早飯沒?”我笑著把他讓進屋。
“吃過了,吃過了。”他擺擺手,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我手里的車鑰匙。
我明白他的心思。
我沒再多說什么,直接把鑰匙遞給了他。
“喏,油是滿的,路上開慢點,注意安全。”
老許接過鑰匙,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滿老繭的手,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謝了,峰子。”
“快去吧,別耽誤了正事。祝你……馬到成功!”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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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的背影,依舊挺拔,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身筆挺的西裝下面,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和沉重。
我看著他熟練地啟動汽車,黑色的路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緩緩駛出了小區。
我站在窗前,目送著車子匯入車流,直到再也看不見。
整個白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寧。
我不是擔心我的車。
我借出去的,就不怕他弄壞。
我擔心的是老許。
我腦海里反復回想著他今天早上的樣子。
那份強撐起來的體面,像一件不合身的鎧甲,雖然堅硬,卻也勒得他自己生疼。
他說的那個“大客戶”,到底是什么人?
那個“能翻身”的單子,又究竟有多重要?
我強迫自己不去多想,開始處理公司的一些文件。
可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墻上的時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懸了起來。
中午的時候,我忍不住給他發了條微信。
“怎么樣了?還順利嗎?”
等了很久,都沒有回復。
我安慰自己,他肯定是在忙著跟客戶談判,沒時間看手機。
可越是這樣想,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就越是強烈。
我甚至產生了一種沖動,想開車去他說的那個商業區轉轉。
他昨天提了一嘴,說客戶的公司在城東的環球金融中心。
那地方我知道,是本市最高檔的寫字樓之一,出入的都是金領精英。
我打開導航,輸入了地址,但手指懸在“開始導航”的按鈕上,遲遲沒有按下去。
我不能去。
如果被他撞見,那比什么都尷尬。
那會讓他覺得,我不信任他,在監視他。
我最終還是關掉了導航,把手機扔在一邊。
我開始在房間里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
我回想起老許這幾年的經歷。
他開飯館失敗后,為了還債,幾乎什么苦都吃過。
送過水,扛過水泥,天不亮就去批發市場進貨賣菜。
有一次我回老家,聽他鄰居說,有一年冬天,他老婆生病住院急需用錢,他去碼頭給人扛貨,零下十幾度的天,他就穿著一件單衣,干得渾身冒熱氣。
可即便這樣,他見到我時,也永遠是那副笑呵呵的樣子。
“沒事,男人嘛,就得能扛事兒!”
他越是這樣,我越是心疼。
這份心疼里,還夾雜著一絲無力感。
我知道,我可以直接給他一筆錢,足夠他還清債務,甚至還能讓他東山再起。
但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這么做了,我們之間的兄弟情分,也就變了味。
那會變成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
而以老許的性格,他寧可餓死,也絕不會接受這樣的施舍。
時間,就在我這種復雜而煎熬的情緒中,一點點流逝。
窗外的天色,從明亮的金黃,漸漸變成了溫和的橙紅,最后沉淀為一片深邃的藍。
華燈初上。
就在我準備做晚飯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是老許打來的。
我幾乎是秒接。
“喂!老許!怎么樣了?”
“阿峰,我到你小區門口了,現在方便嗎?我把車給你送上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但似乎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感覺。
“方便方便,你直接開到樓下就行,我下去拿。”
掛了電話,我抓起外套就往樓下跑。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
我跑到樓下時,正看到我的那輛路虎緩緩地停入車位。
老許從駕駛座上下來,看到我,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路燈昏黃的光打在他的臉上,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紅血絲,和他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
這一天,他一定過得非常不容易。
“辛苦了,老許。”我走上前,接過他遞過來的車鑰匙。
“不辛苦。”他擺擺手,然后又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個文件夾,遞給我。
“這是什么?”我有些疑惑。
他沒說話,只是示意我打開看。
我借著路燈的光,打開了文件夾。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加油站的發票。
滿箱。
我心里一暖,正想說他太客氣了。
可當我看到文件夾里的第二樣東西時,我徹底愣住了。
那是一張4S店的保養單。
抬頭,正是我這輛路虎攬勝的車牌號。
時間,是今天下午三點。
保養項目是:更換機油、機濾、空濾,全車系統檢查……
是最常規,也是最全面的一套保養。
而保養單最下面的價格,更是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四千八百八十八元。
我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老許。
03
“老許!你這是干什么?!”我的聲音不由得拔高了八度。
“沒什么。”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表情很平靜,“借了你的車跑了一天,給你做個保養,應該的。”
“應該什么!你瘋了?!這一天能跑多少路?根本用不著保養!而且還這么貴!”我急了,從錢包里掏出一沓錢就要塞給他。
“哎!你干什么!”他一把推開我的手,臉色也沉了下來,“阿峰,你要是還當我是兄弟,就把錢收回去!”
“可這……”
“沒有可是!”他打斷我,語氣不容置疑,“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這是規矩!我許正陽還沒落魄到占兄弟便宜的地步!”
我看著他固執的眼神,知道再勸下去,只會傷了他的自尊。
我只好把錢收了回來,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那……客戶見得怎么樣?順利嗎?”我轉移了話題,這才是眼下我最關心的。
聽到我的問題,老許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他避開了我的目光,轉頭看向別處,含糊地說道:“嗯……談得……還行。后續還要再跟進。”
他的反應讓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覺再次升騰起來。
如果談得順利,他應該是興奮的,是喜悅的,而不是現在這副模棱兩可、欲言又止的樣子。
“行了,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他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談,拍了拍我的肩膀,“車,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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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便轉身朝小區門口走去。
我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在路燈的照射下,被拉得很長很長,顯得格外孤單。
他沒有打車,而是徑直走向了不遠處的公交車站。
夜風吹來,帶著一絲涼意。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張冰冷的車鑰匙和那份滾燙的保養單,心里五味雜陳。
一方面,我為他的“懂事”和體面感到欣慰,甚至有些感動。
這就是我的兄弟,哪怕自己再難,也絕不虧欠別人分毫。
但另一方面,那張昂貴的保養單,像一根尖銳的刺,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他的經濟狀況,這近五千塊錢,對他來說,絕不是一筆小數目。
這可能是他下個月的生活費,甚至更多。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僅僅是為了所謂的“規矩”?
還是說,這背后,隱藏著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回到家,把車鑰匙和保養單扔在茶幾上,整個人重重地陷進了沙發里。
客廳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的城市霓虹,透進來一些迷離的光。
我腦子里亂成一團。
老許今天的表現,處處都透著古怪。
他借車去見“大客戶”,卻穿著一身明顯不合時宜的舊西裝。
他說談得“還行”,卻連一絲喜悅都看不到,反而充滿了疲憊和閃躲。
他明明經濟拮據,卻寧愿花掉一大筆錢,去做一個根本沒必要的保養。
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了。
我拿起那張保養單,又仔細看了一遍。
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嘲諷著我的遲鈍。
我忽然意識到,我可能從一開始,就理解錯了。
我以為我借給他的是面子,是尊嚴。
可或許,我借給他的,只是一個讓他更加不堪重負的枷?。
我坐立不安,在客廳里來回走了幾圈,最終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暫時放下。
也許是我多心了。
也許老許真的只是自尊心太強,不想欠我人情。
我決定去車庫,把我今天下午剛買的一套新的高爾夫球桿放到后備箱里,準備明天一早約客戶去球場用。
順便,也把車里的個人物品收拾一下,把屬于我的生活氣息,重新填滿這輛車。
我換了身衣服,拿著球桿和一些雜物,乘電梯下到了地下車庫。
車庫里很安靜,只有感應燈在我走過時,一排排地亮起。
我走到我的車位前,看著那輛黑色的路虎攬勝。
它已經被老許收拾得一塵不染,車身在燈光下閃著幽暗的光,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我心里嘆了口氣。
老許啊老許,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掏出車鑰匙,按下了后備箱的開啟按鈕。
“嘀”的一聲輕響,在空曠的車庫里顯得格外清晰。
后備箱的電動門,帶著一種平穩而優雅的節奏,緩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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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嘀”的一聲輕響,后備箱緩緩升起。車內被老許收拾得一塵不染,甚至連腳墊都像是新的一樣。
然而,在后備箱的角落里,一個不屬于我的、陳舊的棕色皮箱靜靜地躺在那里,皮箱的搭扣半開著。我心中一動,走上前想把它拿出來,提醒老許落了東西。
可當我俯身看清皮箱里半露出的東西時,我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