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老宅的燈難得開得這么亮。
顧遠剛拿起筷子,那個一向寡言的保姆張敏,卻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徑直走過來,“砰”地一聲,放在了他面前。
湯汁都濺了出來。
顧遠皺起眉。
張敏卻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她盯著顧遠的眼睛。
“老板,20年了。”
“該叫我一聲媽了吧?”
滿屋死寂。
顧遠手里的紅木筷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而他對面的母親宋嵐,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這一切,都得從三個月前,宋嵐執意要請這位高薪保姆說起。
01
三個月前,深秋。
環球金融中心的頂層會議室里,光線冰冷。
顧遠坐在長桌盡頭,面無表情地切斷了最后一路視頻會議。
“這個季度的KPI,我只看結果。”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會議室的空氣都凝固了。
助理小陳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低聲提醒:“顧總,十點了,該給療養院打電話了。”
顧遠抬手捏了捏眉心,眼中的銳利褪去,換上了一層程序化的疲憊。
對他來說,這通電話和剛才的跨國會議一樣,只是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
電話接通了,背景音里是高級療養院特有的輕柔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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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剛開完會。”
顧遠靠在椅背上,解開了領口的第一顆扣子。
“最近身體怎么樣?嚴醫生說你恢復得不錯。”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宋嵐有些神經質的聲音。
“阿遠,我……我想出院。”
顧遠剛放松的眉頭瞬間又擰了起來。
“媽,別鬧了。”
“我沒鬧!”宋嵐的聲音陡然拔高,“我不喜歡這里!這里的消毒水味讓我惡心!我要回家!回梧桐路的老宅子!”
顧遠的耐心正在告罄。
“老宅都多少年沒人住了?你心臟不好,嚴醫生說你需要24小時的專業監護。”
“我不管!”宋嵐的聲音帶著哭腔,“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宅里!”
“嘟——嘟——”
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
顧遠握著手機,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最煩的,就是這種失控的感覺。
02
第二天一早,顧遠的邁巴赫帶著一股寒氣停在了市郊的“安和”療養院門口。
他推開那間昂貴的VIP套房時,預想中母親哭鬧的場景沒有出現。
宋嵐已經穿戴整齊,坐在輪椅上,行李箱就放在腳邊。
她瘦了很多,顯得那身衣服空空蕩蕩,但眼神卻異常堅決。
而在她身后,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
五十多歲,穿著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面容平靜,甚至可以說有點木訥。
“媽,你到底要干什么?”顧遠壓著火氣。
“我要回家。”宋嵐指了指身后的女人,“而且,我已經找好人了。”
“這是張敏,張阿姨。以后她來照顧我。”
顧遠銳利的目光掃向張敏。
他見過的護工和保姆,要么精明干練,要么溫和謙卑,但眼前這個女人,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顧總,您好。”張敏微微頷首,不卑不亢。
顧遠沒理她,徑直走到走廊,撥通了嚴醫生的電話。
“嚴醫生,我媽的狀況真的適合出院?”
電話那頭的嚴醫生嘆了口氣:“顧總,太太的身體指標是平穩的,但她的情緒……非常堅決。她昨天掛了您電話,就開始絕食。”
“她拿命威脅我。”嚴醫生很無奈。
顧遠閉了閉眼。
他太了解他母親了,這種以命相搏的固執,他從小領教到大。
他返回病房,宋嵐正抓著那個叫張敏的手,低聲說著什么,神態間竟有幾分……依賴?
顧遠心里的煩躁更盛。
“可以,回老宅。”他做了決定,一如既往用錢解決問題。
他對張敏說:“我不管你是我媽從哪找來的。回老宅可以,但你必須簽合同。‘安和’的醫療標準,你做得到嗎?24小時心率監測,緊急供氧,還有……”
“顧先生。”
張敏打斷了他,聲音不大,卻很有力。
“我不要合同。”
顧遠一愣,隨即冷笑:“不要合同?那你想要什么?”
“阿遠!”宋嵐忽然尖銳地叫了一聲,“不許你這么跟張阿姨說話!”
顧遠被母親這反常的維護刺了一下。
張敏卻依舊平靜,她扶著宋嵐的肩膀,看向顧遠:“太太的意思是,我拿的不是工資,是報酬。”
她頓了頓,清晰地說:“我開的價,比這個療養院,只高不低。”
顧遠簡直氣笑了。
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保姆,居然敢跟他討價還價。
“而且,我有個條件。”張敏繼續說。
“我只負責照顧太太。至于顧先生您……”她看了看顧遠一身昂貴的定制西裝,“您回不回家,我不管。”
這已經不是條件了,這是挑釁。
顧遠死死盯著張敏,而張敏也毫不退縮地回視他。
反倒是他母親宋嵐,在張敏的注視下,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
顧遠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他母親,居然在怕這個保姆?
“好。”
顧遠忽然松開了緊握的拳頭。
“我給你這個價錢。”
他倒要看看,這個叫張敏的女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03
梧桐路的老宅,是顧遠記憶里最不愿觸碰的地方。
這里充滿了父親離世前的壓抑,以及母親宋嵐在那之后長久的歇斯底里。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踏足這里。
車停在斑駁的鐵門外。
顧遠看著那爬滿墻壁的常春藤,心里一陣煩悶。
張敏卻顯得很自如。
她推著宋嵐的輪椅,繞開了門口一塊微微翹起的地磚,仿佛在這里住了一輩子。
顧遠瞳孔一縮。
那塊地磚,是他小時候摔倒過的地方。
房子里積著一層薄薄的灰,空氣中是老家具和樟腦丸混合的味道。
“阿遠,去……去把二樓朝南的窗戶打開。”宋嵐靠在輪椅上,虛弱地指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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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吧,太太。”張敏放下行李,很自然地補充了一句,“您是說那扇對著花園的,對嗎?您喜歡開三指寬的縫,透氣,又不會吹到頭。”
宋嵐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猛地抓住了張敏的手:“對!對!就是那扇!”
顧遠僵在原地。
他都不知道他母親有這種習慣。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顧遠徹底淪為了一個局外人。
張敏就像一個最高效的管家,精準地指揮著鐘點工打掃。
“太太的床單要用那套淺藍色的,她對深色過敏。”
“廚房那套青瓷碗在柜子最里面,拿出來,太太用著順手。”
“藥箱在書房,第三個抽屜,密碼是……”
宋嵐忽然打斷她:“密碼我來按!”
張敏立刻閉上了嘴,退到一旁,又恢復了那副木訥的神情。
顧遠的心卻沉了下去。
那個密碼,是他父親的生日。
這個保姆,連這個都知道。
宋嵐住進老宅后,精神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甚至會主動要求張敏推她去院子里曬太陽。
但她對顧遠,依舊疏離且警惕。
顧遠每次回來,宋嵐都會下意識地攥緊衣角,仿佛生怕他說錯什么話,惹惱了旁邊的張敏。
這個家,姓顧。
但做主的,好像變成了那個叫張敏的女人。
顧遠不動聲色,他讓助理小陳去查張敏的所有資料。
“顧總,查不到。”
“什么叫查不到?”顧遠的聲音冷了下來。
“這個人……”小陳在電話那頭很為難,“身份信息都是真的,55歲,籍貫在西北一個很偏遠的小縣城。但她的社會關系一片空白。沒有社保,沒有銀行流水,近二十年,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憑空出現?
顧遠掛了電話,看向窗外。
院子里,張敏正蹲在地上,給宋嵐按摩浮腫的小腿,神態專注。
一個背景空白的女人,卻對他家了如指掌。
她圖的,到底是什么?
04
顧遠被一個緊急電話叫回了公司。
“顧總,不好了!”
新上任的項目主管慌里慌張地闖進辦公室:“我們那個新能源的標底,泄露了!”
顧遠猛地站起身。
“對手方是誰?”
“是啟明創投,他們的報價,只比我們低了千分之一個點!”
啟明創投,他多年的死對頭。
顧遠臉色鐵青。
這意味著,公司內部出了內鬼。
“顧總,現在怎么辦?這個項目要是丟了,我們下個季度的財報……”
“慌什么!”顧遠厲聲喝斷他,“去公關部,穩住所有媒體。技術部,立刻徹查所有服務器日志。”
“還有,把近一個月所有接觸過標底的人員名單,五點前,放到我桌上。”
一整天,顧遠都陷在焦頭爛額的商業傾軋中。
他最厭惡背叛。
無論是職場,還是家庭。
直到深夜,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老宅,卻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
宋嵐和張敏都沒睡。
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
“顧先生,您沒吃晚飯。”張敏從廚房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小碟醋,“太太說您從小胃不好,忙起來就忘了吃,讓我給您留著。”
顧遠看著那碗面。
和他小時候,父親加班回來時,吃的那碗一模一樣。
連放蔥花的習慣都一樣。
一股無名火“蹭”地一下躥了上來。
“張敏,你到底是誰?”
張敏端著醋碟的手穩穩的,沒有一絲晃動:“顧先生,我就是個保姆。”
“是嗎?”顧遠冷笑,他從公文包里甩出一份銀行對賬單,砸在桌上。
“一個月二十萬!這就是你說的‘報酬’?”
“一個背景空白,連社保都沒有的保姆,憑什么拿這個價錢?”
“我媽到底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住口!”
宋嵐猛地一拍桌子,掙扎著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她因為激動,臉漲得通紅,指著顧遠的鼻子發抖。
“阿遠!你怎么能這么跟張阿姨說話!”
“媽!你清醒一點!”顧遠提高了音量,“她來路不明!她拿走了你養老的錢!”
“那是我自愿給的!”宋嵐尖叫起來。
“那不是她的報酬,那是……那是我還她的!是我們顧家欠她的!”
顧遠徹底愣住了。
“我們……欠她?”
宋嵐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她慌亂地看向張敏,嘴唇哆嗦著:“我……我累了,張敏,扶我回房……”
“太太。”張敏卻沒動。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顧遠,那雙平靜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情緒,那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憐憫。
“顧先生,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早點睡吧,面要糊了。”
05
那次攤牌不歡而散。
宋嵐大病一場,之后更是把顧遠當成了仇人,只要顧遠在家,她就把自己鎖在房里,只準張敏一個人進。
顧遠和母親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而公司里,“內鬼”的調查也陷入了僵局,所有線索都指向了一個已經被辭退的實習生,但顧遠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
內憂外患。
顧遠已經快兩個月沒在老宅過夜了。
轉眼,就到了除夕。
這是父親走后,他們一家人過的最詭異的一個新年。
顧遠本來不打算回來,但宋嵐一反常態,主動給他打了電話,聲音疲憊。
“阿遠,回來過年吧。”
“張阿姨……她也希望你回來。”
顧遠捏著電話,他想不通,但他還是答應了。
他必須解決這件事。
他受夠了被一個保姆玩弄于股掌之間,他受夠了回家還要看他母親的臉色。
他已經做好了決定,今晚,就在年夜飯上,他要給張敏最后兩個選擇。
要么拿著一筆錢,立刻消失。
要么,他就報警,告她敲詐勒索。
傍晚,顧遠提前回到了梧桐路。
老宅里很安靜,院子里掛上了兩個喜慶的紅燈籠,但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清。
客廳沒人。
廚房里傳來“咕嘟咕嘟”燉湯的聲音。
“嗎?”
顧遠喊了一聲。
沒人回應。
他皺了皺眉,走向母親的臥室,那里是整個老宅唯一不準他進入的禁區。
房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壓抑的、低低的抽泣聲。
是宋嵐。
顧遠的心一緊,以為她又犯病了,猛地推開了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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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敏,那個保姆,正筆直地站在床前。
而他的母親,宋嵐,那個一輩子高高在上、驕傲固執的女人,正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宋嵐死死地抓著張敏的褲腿,整張臉埋在布料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敏……不,桂芬……我求求你……”
“當年的事……再緩緩,再給我一點時間……”
“阿遠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我求求你……”
顧遠如遭雷擊。
桂芬?
母親在叫她桂芬?
張敏低著頭,看著地上卑微乞求的女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同情,也不憤怒。
她只是冷漠地、一字一句地開口。
“宋嵐,20年了。”
顧遠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張敏的聲音還在繼續,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進這除夕夜詭異的安靜里。
“你的時間,早用完了。”
“今晚,他必須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