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春天,調令終于攥在手里時,我指節都捏得發白。
十五年知青歲月磨糙了手,也磨硬了心,如今只剩一個念頭:回家。
踏入縣委組織部那棟舊樓時,走廊彌漫著陳舊紙張和潮濕石灰的氣味。
我理了理洗得發白的藍布外套,心跳如擂鼓。辦公桌后的男人抬起頭。
時間在那一瞬凝固。濃眉,深目,下頜線比記憶中更硬朗。
只是那雙曾盛滿星野與溫存的眼睛,此刻深潭般冷寂。
彭高雅。這個名字像枚生銹的釘子,猝不及防扎進心底最軟的舊傷。
他目光落在我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看一份尋常檔案。
然后他起身,接過我雙手遞上的牛皮紙檔案袋。
指尖相觸的瞬間,我錯覺般感到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下一秒,他手一揚,檔案袋“啪”地摔在水泥地上。
紙張散落,像被撕碎的舊夢。滿室寂靜,其他干事錯愕地抬眼。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想進縣委?沒門。”
目光掠過我瞬間蒼白的臉,嘴角勾起極淡的弧度。
“養豬場倒是還有一個空缺。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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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火車抵達縣城站時,天剛蒙蒙亮。月臺上人影稀疏,春寒料峭。
我提著磨損的舊皮箱,踩在故鄉時隔十五年的土地上。
呼吸間是熟悉的、混雜著煤煙與泥土氣息的空氣,眼眶沒來由地發熱。
調令是年初跑下來的。返城政策松動后,我像無數知青一樣,四處奔走。
母親年邁多病,信里字跡越來越顫抖。她總寫:“琳琳,媽想看看你。”
父親早逝,我是獨女。這念頭成了支撐我熬過無數個北大荒寒冬的火種。
縣委組織部在城東老城區,一棟灰撲撲的三層蘇式建筑。
木制樓梯踩上去嘎吱作響,斑駁墻面留著褪色的標語痕跡。
走廊很長,光線昏暗。我按著門牌找到“干部調配科”,輕輕叩門。
“請進。”是個溫和的女聲。
推開門,四張舊辦公桌擠在不到二十平的房間里。
靠窗位置坐著位三十出頭的女同志,短發齊耳,面容清秀。
她抬頭看我,眼神帶著公事公辦的打量:“同志,你找誰?”
“您好,我是來報到的知青林慧琳。”我盡量讓聲音平穩。
從內袋掏出調令和檔案袋,雙手遞過去:“這是我的材料。”
女同志接過,仔細看了看調令,眉頭微微舒展:“哦,林慧琳同志。”
她站起身,指了指靠墻的長木凳:“你先坐會兒。部長正在里間談話。”
“部長過會兒要親自見你。”她補充道,轉身給我倒了杯白開水。
我道謝坐下,捧著搪瓷杯暖手。水溫透過杯壁傳到掌心,稍稍安撫了緊張。
女同志回到座位,繼續整理文件。房間里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我悄悄打量四周。墻上掛著月份牌,紅字標著“1987年4月”。
窗臺上擺著盆半蔫的綠蘿,葉片蒙著薄灰。一切都顯得陳舊,卻井然有序。
走廊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腳步聲沉穩,不疾不徐。
門被推開時,帶進一陣穿堂風。我下意識抬頭,呼吸在那一刻停滯。
男人約莫四十歲,穿著深灰色中山裝,身姿挺拔如白楊。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痕跡,眼角有了細紋,下頜線卻更顯堅毅。
濃眉下那雙眼睛,我曾無數次在夢里見過——在北大荒的雪夜,在篝火旁。
他目光掃過房間,落在我身上時,有瞬間的凝滯。
像平靜湖面投入石子,極快蕩開漣漪,又迅速恢復死寂。
女干事站起身:“彭部長,這位是來報到的林慧琳同志。”
彭高雅沒有應聲。他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放下手里的文件夾。
動作很慢,像在壓抑什么。我看見他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材料呢?”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女干事連忙把我的檔案袋遞過去。他接過,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
那只手修長,骨節分明。我記得它曾怎樣在寒夜里握住我的手,呵氣取暖。
也記得它最后一次揮動,是在火車站月臺,隔著緩緩啟動的列車玻璃。
他沒有立刻看材料,只是盯著牛皮紙袋上“林慧琳”三個鋼筆字。
良久,才抽出里面的文件。紙張窸窣,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坐在長凳上,脊背挺得筆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我保持清醒。
不能失態。我在心里反復告誡自己。十五年過去了,一切都變了。
他翻看著我的履歷表,目光一行行移動。房間里空氣凝固般沉重。
女干事似乎察覺到異樣,悄悄瞥了我們一眼,又低頭假裝忙碌。
“北大荒建設兵團,第三連隊,畜牧排。”他忽然念出聲。
聲音很平,像在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匯報材料。我卻聽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顫音。
“是。”我簡短回答,喉嚨發緊。
他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悸。
有審視,有冰冷,還有些我讀不懂的東西——像是某種沉痛的詰問。
“為什么調回來?”他問,將履歷表放回桌面。
“母親身體不好,需要照顧。”我如實回答,“而且……我想回家。”
“回家。”他重復這兩個字,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譏誚的弧度。
然后他站起身,繞過辦公桌,朝我走來。一步一步,不緊不慢。
我下意識也想站起來,他卻抬手虛按:“坐著。”
他在我面前站定,居高臨下。我不得不仰頭看他,這個角度讓我想起從前。
那時他總是微微俯身,笑著揉我的頭發,說:“琳琳,你什么時候能長高些?”
“林慧琳同志。”他開口,用那種正式的、干部對群眾的稱呼。
“你的材料我看了。學歷是高中,在兵團主要從事畜牧工作。”
“是的。”我點頭,等待下文。
他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對我,而是對站在一旁的女干事。
“小蔣,把她的檔案給我。”聲音平靜無波。
蔣干事連忙遞過去。他接過那個牛皮紙袋,在手里掂了掂。
很輕的動作,卻讓我莫名心慌。
他低頭看著檔案袋,又抬頭看我。眼神深得像不見底的古井。
忽然,他手一揚。
檔案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啪”地摔在水泥地上。
牛皮紙袋口崩開,履歷表、鑒定材料、調令副本散落一地。
紙張攤開,像蒼白的花瓣,映著從窗戶透進來的慘淡天光。
蔣干事倒抽一口冷氣,用手捂住了嘴。其他兩個干事也愕然抬頭。
我僵在長凳上,血液仿佛瞬間凍結。耳朵里嗡嗡作響,世界失了真。
彭高雅的聲音在這片死寂中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刀:“想進縣委?沒門。”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我瞬間蒼白的臉,嘴角那絲弧度加深了。
冰冷,嘲諷,帶著某種近乎殘忍的決絕。
“養豬場倒是還有一個空缺。”他一字一頓,“去,還是不去?”
02
我僵在長凳上,無法動彈。散落的紙張在腳邊攤開,像被遺棄的魂靈。
“彭部長,這……”蔣干事回過神來,聲音發顫,“這不太合適吧?”
彭高雅沒看她,目光仍鎖在我臉上。那雙眼睛里有什么在翻涌,又迅速壓下去。
“有什么不合適?”他反問,語氣平靜得可怕,“林慧琳同志有畜牧經驗。”
“縣養豬場正需要專業人才。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不是我們一貫的原則嗎?”
他彎腰,拾起散落的那張履歷表。紙張在他指間微微發顫——也許是我的錯覺。
“第三連隊畜牧排,連續五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他念著上面的字句。
“既有理論又有實踐,去養豬場再合適不過。”
他把履歷表遞還給我。我機械地接過,指尖冰涼。
“如果你不愿意,”他繼續說,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可以放棄這次調動。”
“回北大荒去。或者,另謀高就。”
最后四個字像針,扎進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另謀高就?我能去哪里?
母親還在家里等著。她信里說,已經為我收拾好了小時候的房間。
窗臺上那盆茉莉,她還留著。她說:“琳琳,茉莉快開了,等你回來香給你聞。”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時,努力讓聲音平穩:“我去。”
彭高雅似乎沒料到我會答應得這么快。他眼神微動,很快又恢復冷硬。
“好。”他轉身走回辦公桌,抽出張信箋,拿起鋼筆。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小蔣,帶林慧琳同志去辦手續。”他頭也不抬,“介紹信開給縣養豬場。”
蔣干事猶豫地看著我,眼神里滿是同情。她蹲下身,幫我拾撿散落的材料。
“林姐,你先起來。”她小聲說,攙扶我的胳膊。
我借力站起身,膝蓋發軟。十五年北大荒的風雪沒讓我倒下,這一刻卻險些跌倒。
彭高雅還在寫字。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他側臉上。
我忽然注意到,他鬢角有了幾根白發。很刺眼的白,在濃黑中格外突兀。
時間終究沒有饒過任何人。
“彭部長,”我開口,聲音干澀,“介紹信……麻煩您了。”
他筆尖一頓,沒有抬頭:“分內之事。林慧琳同志不必客氣。”
“養豬場在城西二十里,肖盛場長人不錯。”他繼續寫,語氣像在交代工作。
“去了好好干。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
最后這句話,從前他也說過。在北大荒,我因為成分問題不能推薦上大學。
他連夜走了三十里雪路,到團部為我據理力爭。回來時凍得嘴唇發紫,卻笑著安慰我。
“琳琳,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我相信你。”
那時他眼睛亮得像星,握著我的手說:“我們一起努力,總會有出路。”
現在,同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冰冷而疏離,像最刻薄的諷刺。
蔣干事已經把我的材料重新整理好,裝回檔案袋。袋口摔破了,她用糨糊粘了粘。
“彭部長,寫好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彭高雅放下筆,吹了吹信箋上的墨跡。然后他從抽屜里取出公章,鄭重蓋上。
紅色印泥在紙上洇開,像一滴凝固的血。
“拿去。”他把介紹信遞給我。我伸手去接,他卻沒有立刻松手。
我們各執一端,那張薄薄的紙在空氣中微微顫抖。
他抬眼,終于再次直視我的眼睛。距離這么近,我能看清他瞳孔里的自己。
蒼白,惶恐,像個無措的陌生人。
“林慧琳,”他忽然叫我的名字,不是“同志”,而是全名。
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那聲音里有什么東西裂開了縫隙。
“你……”他頓了頓,喉結滾動,“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問題來得突兀。我怔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過得好嗎?北大荒的風雪,凍傷的手腳,深夜思鄉的眼淚。
還有那些關于他的、無法言說的夢魘與愧疚。
“還好。”我最終吐出兩個字,蒼白無力。
他盯著我,眼神復雜難辨。像是憤怒,像是痛苦,又像是別的什么。
然后他松了手。介紹信落在我掌心,輕飄飄的,卻重如千鈞。
“去吧。”他轉過身,背對著我,“我還有會要開。”
背影挺拔,卻透著說不出的孤寂。陽光將他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門口。
蔣干事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離開。我機械地跟著她走出辦公室。
木門在身后合上時,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彭高雅仍站在窗前,背對著門。肩膀微微垮下去,像突然卸下了千斤重擔。
走廊昏暗,蔣干事小聲說:“林姐,你別往心里去。彭部長他……平時不這樣。”
我苦笑,沒有接話。
手續辦得很快。蔣干事人很好,悄悄告訴我養豬場的大致情況。
“場長肖盛是老黨員,人很實在。就是地方偏,條件差些。”
她壓低聲音:“其實縣委辦公室缺個文書,本來挺適合你的。但彭部長他……”
她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林姐,你和彭部長以前認識?”
我沉默片刻,點頭:“很多年前的事了。”
“難怪。”蔣干事了然,“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樣。”
她沒再多說,幫我填好各種表格,蓋上一個又一個公章。
最后把所有材料裝進新的檔案袋,鄭重交給我。
“拿著這個去養豬場報到。工資關系、糧油關系都在里面了。”
我道謝,把檔案袋緊緊抱在胸前。這是我在故鄉安身立命的全部憑證。
走出縣委大樓時,已是中午。陽光刺眼,我抬手遮了遮。
街道上車鈴聲、叫賣聲、人語聲交織,是久違的市井煙火氣。
可我站在人群中,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十五年魂牽夢縈的歸鄉路,終點竟是這樣一場不堪的羞辱。
養豬場。這三個字在腦海里反復回響。我該怎樣告訴母親?
她盼了這么多年,盼女兒體面地回來,進機關,坐辦公室。
現在我卻要去城西二十里外的養豬場,與豬糞和飼料為伍。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老街。青石板路,兩旁是木結構的老屋。
有戶人家院墻探出茉莉枝條,嫩綠的新葉間已有星星點點的白苞。
快開了。母親信里說的沒錯。
我靠在那堵院墻上,終于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無聲地哭,肩膀顫抖。壓抑了十五年的委屈、思念、愧疚,此刻決堤。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姑娘,你沒事吧?”是個慈祥的老太太,端著個竹篩子,里面曬著干菜。
我慌忙擦淚:“沒事,阿姨。眼睛進了沙子。”
老太太打量我,目光落在我洗得發白的知青裝上。
“返城的?”她問,語氣溫和。
我點頭。
“回來就好。”她嘆口氣,“我兒子也是知青,去年才調回來。在肉聯廠殺豬。”
“開始也哭,說丟人。現在踏實了,媳婦也娶了,上個月剛添了孫子。”
她把篩子放在石階上,在我身邊坐下:“姑娘,別嫌活兒臟累。人活著,要吃飯。”
“有份正經工作,能養活自己,孝敬爹娘,就是體面。”
我怔怔聽著。老太太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掌心溫暖。
“日子長著呢。一步一步走,總會好的。”
我用力點頭,淚水又涌上來。這次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這份陌生的善意。
“謝謝您。”我啞聲說。
老太太擺擺手,端起篩子進屋了。院門合上時,我聽見她嘀咕:“彭部長介紹來的?唉,作孽喲……”
我一愣。她認識彭高雅?還是聽說了什么?
但院門緊閉,再無聲響。
我在原地站了會兒,最后看了一眼那株茉莉。
然后轉身,朝城西方向走去。
既然別無選擇,那就去吧。養豬場也好,任何地方都好。
總要活下去。為了母親,也為了自己。
只是彭高雅那雙冰冷的眼睛,像烙印般刻在腦海里。
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僅僅因為當年我“甩”了他?
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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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去養豬場的路比想象中更難走。出城后是坑洼的土路,昨夜的雨積成泥濘。
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褲腿濺滿泥點。偶爾有拖拉機突突駛過,濺起更大的泥漿。
路兩旁是農田,剛插下的秧苗泛著嫩綠。遠處丘陵起伏,春霧蒙蒙。
走了約莫兩個小時,才看見一片低矮的建筑。紅磚墻,石棉瓦頂,很簡陋。
大門是兩根水泥柱子,掛著塊木牌:“紅星縣畜牧場第三養殖區”。
字跡斑駁,但還能辨認。這就是縣養豬場了。
走近了,聞到濃重的氣味。豬糞、飼料、消毒水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
我停下腳步,深吸口氣——立刻被嗆得咳嗽。不是沒接觸過畜牧,但這規模……
場區里傳來豬的哼叫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的吆喝聲,鐵鍬鏟地的聲音。
大門內有個小傳達室,窗戶開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師傅正在修收音機。
“同志,請問肖盛場長在嗎?”我隔著窗戶問。
老師傅抬起頭,扶了扶老花鏡:“找肖場長?他在三號豬舍。你是……”
“我是來報到的林慧琳。”我把介紹信遞過去。
老師傅接過,仔細看了看,眼神變得客氣起來:“哦,林同志。彭部長打過電話。”
他指指里面:“沿著這條路直走,最東頭那排平房,門口有黑板報的就是。”
我道謝,往里走。老師傅在身后喊:“林同志,需要幫忙拿行李嗎?”
“不用,謝謝。”我回頭笑笑。其實我就一個皮箱,不重。
沿著煤渣鋪成的小路走,兩邊是一排排豬舍。磚墻,鐵欄桿,水泥地面。
有的豬舍里豬群擁擠,有的空著。氣味越來越濃,但我漸漸適應了。
最東頭那排平房果然有黑板報,用彩色粉筆寫著防疫知識和生產指標。
門敞開著,里面傳來算盤珠子的噼啪聲。
我敲了敲門框:“請問肖場長在嗎?”
算盤聲停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抬起頭,皮膚黝黑,面容樸實。
“我就是肖盛。”他站起身,快步走過來,“你是林慧琳同志吧?”
“肖場長好。”我點頭,再次遞上介紹信。
肖盛接過來,卻沒看,直接放在桌上。他打量我,眼神溫和帶著歉意。
“彭部長電話里說了。林同志,委屈你了。”他搓著手,“我們這兒條件差……”
“沒關系。”我打斷他,“我在兵團也是做畜牧的,習慣了。”
“那不一樣。”肖盛搖頭,“兵團是國營大農場,我們這是小地方。”
他請我坐下,倒了杯熱水:“本來該給你安排個輕省點的崗位。但彭部長說……”
他頓了頓,觀察我的神色:“說要讓你到生產一線去,鍛煉鍛煉。”
我握著搪瓷杯,水溫透過杯壁傳到掌心。又是彭高雅。
“我服從安排。”我說,“場長,我的具體工作是什么?”
肖盛從抽屜里拿出個筆記本,翻了幾頁:“目前三號豬舍缺個飼養員。”
“工作內容是喂食、清糞、觀察豬群健康狀況。一天三班,早中晚。”
“另外,”他補充,“如果你有文化,可以幫忙整理場里的臺賬。賬目一直很亂。”
我點頭:“我在兵團管過連隊的畜牧賬,可以試試。”
肖盛眼睛一亮:“那太好了!不瞞你說,場里缺有文化的人。”
“老會計去年退休了,新來的小年輕毛手毛腳,賬對不上好幾回了。”
他站起來:“走,我先帶你去宿舍安頓,然后熟悉下環境。”
宿舍在場區最西頭,是排更破舊的平房。我分到最里間,大約十平米。
一張木板床,一張舊課桌,一把椅子。窗戶玻璃裂了道縫,用膠布粘著。
“條件簡陋,先將就著。”肖盛不好意思地說,“等場里經費寬裕了,再修繕。”
“已經很好了。”我說的是真心話。在兵團,我們住過地窩子,睡過大通鋪。
至少這里有四面墻,有屋頂,能遮風擋雨。
放下行李,肖盛帶我去三號豬舍。那是個能容納兩百頭豬的長條形建筑。
一走進去,氣味和噪音撲面而來。豬群在欄桿后擁擠,看見人來就湊上前。
“這些是育肥豬,再有一個月出欄。”肖盛介紹,“那邊是母豬區,剛配完種。”
他叫來一個年輕小伙子:“小陳,這是新來的林阿姨。你帶帶她。”
小陳二十出頭,精瘦,眼神靈活。他打量我,咧嘴笑:“林阿姨好。”
“叫林姐就行。”我說,“以后麻煩你多指教。”
小陳熱情地給我講解工作流程:幾點喂食,飼料配比,清糞的時間和方法。
“最要緊的是觀察。”他強調,“豬要是蔫了,不吃食,趕緊報告。可能是病了。”
我認真聽著,在心里記下。兵團雖然也養豬,但規模和精細程度遠不如這里。
下午我就跟著小陳干活。穿上膠鞋,系上圍裙,推著飼料車挨個食槽添料。
豬群爭搶,發出滿足的咀嚼聲。清糞時用鐵鍬鏟,再用水沖洗地面。
勞動強度很大,幾圈下來,后背就濕透了。但身體累,心反而踏實了些。
傍晚收工時,渾身又臟又臭。我去簡陋的淋浴間沖澡,水流很小,但能洗去疲乏。
換好干凈衣服回宿舍,天已經黑了。場區里亮起幾盞昏黃的路燈。
我坐在床沿,望著窗外夜色。遠處縣城方向有零星燈光,像散落的星子。
母親此刻在做什么?她一定在等我回家。可我該怎么跟她說?
“琳琳調回來了,在縣委工作。”她大概會這樣驕傲地告訴鄰居。
然后鄰居問起具體單位,她該怎么回答?“在養豬場,喂豬。”
我捂住臉,肩頭微微顫抖。不能哭,林慧琳。你已經三十五歲了。
堅強點。像在北大荒那樣,再難也要撐下去。
敲門聲響起,很輕。我趕緊擦擦眼角:“請進。”
是肖盛。他端了個飯盒:“林同志,還沒吃晚飯吧?食堂關門了,我給你打了點。”
飯盒里是白菜燉粉條,兩個饅頭。樸素,但熱氣騰騰。
“謝謝場長。”我接過來,鼻子發酸。
肖盛在椅子上坐下,欲言又止。最后嘆口氣:“林同志,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您說。”
“彭部長今天下午又打電話來。”肖盛搓著手,“問你是否安頓好了,工作安排如何。”
我一愣。彭高雅?他還會關心這些?
“我說你很好,踏實肯干。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肖盛回憶,“然后說……”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讓她吃點苦,但別太難為她。該照顧的,還是要照顧。’”
我握著筷子的手僵住了。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
“彭部長和你……以前認識?”肖盛試探著問。
“嗯。”我簡短回答,“很多年前的事了。”
肖盛了然點頭:“難怪。他那樣的人,不會無緣無故為難誰。”
“他那樣的人?”我抬頭,“肖場長很了解彭部長?”
“談不上了解。”肖盛說,“但打過幾次交道。他辦事公正,原則性強,但……”
他想了想措辭:“但有時候,太過較真。有人說他鐵面無私,也有人說他不近人情。”
“不過,”他補充,“他對我們場一直挺關照。飼料供應、防疫物資,從沒短缺過。”
我慢慢吃著饅頭,思緒紛亂。彭高雅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我記憶里的他,是北大荒風雪中那個會為我暖手的青年。
熱情,明亮,像永不熄滅的篝火。他會寫詩,會吹口琴,會在深夜給我講星星。
可現在這個彭高雅,冰冷,嚴厲,像個沒有溫度的機器。
十五年,能把一個人改變得這么徹底嗎?
還是說,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林同志,”肖盛起身,“早點休息。明天正式上崗,任務不輕。”
“謝謝場長。”我送他到門口。
關上門,屋里恢復寂靜。我慢慢吃完飯菜,洗了飯盒。
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水漬留下的斑駁痕跡,毫無睡意。
腦海里反復浮現那個場景:檔案袋摔在地上,紙張散落。
彭高雅冰冷的聲音:“想進縣委?沒門。養豬場倒是還有一個空缺。”
還有他最后那句低語:“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那聲音里,似乎有一閃而過的、難以掩飾的關切。
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只是愧疚產生的幻覺。
我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窗外傳來不知名的蟲鳴,一聲聲,綿長而寂寞。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在養豬場的第一天。
路還長,一步一步走吧。
04
清晨五點,天剛蒙蒙亮,號角聲就響了。
不是兵團那種嘹亮的軍號,是掛在老槐樹上的半截鐵軌,被敲得嗡嗡作響。
我翻身起床,用涼水抹了把臉,換上工作服。膠鞋,藍布外套,戴上線手套。
三號豬舍的早班六點開始。我要在豬群醒來前,準備好第一頓飼料。
飼料房在場區北頭,是個大倉庫。里面堆著麻袋裝的玉米、麥麩、豆粕。
還有口大鐵鍋,用來煮泔水。清晨的飼料要加溫,豬吃了才肯長膘。
小陳已經在了,正往鍋里倒食堂運來的剩飯剩菜。熱氣蒸騰,味道復雜。
“林姐,早啊。”他咧嘴笑,露出兩顆虎牙,“昨晚睡得慣嗎?”
“還好。”我系上圍裙,“今天我做些什么?”
“你先學著拌料。”小陳指著墻上的配方表,“育肥豬和母豬的配比不一樣。”
我湊近看。表格是用粉筆寫的,有些地方被蹭花了,但還能辨認。
“玉米面百分之六十,麥麩百分之二十,豆粕百分之十五……”我默念。
“對,還要加鹽和骨粉。”小陳補充,“那邊有秤,按比例稱好,倒進攪拌機。”
我開始干活。稱重,倒料,啟動那臺老舊的電動攪拌機。機器轟鳴,震耳欲聾。
飼料粉塵飛揚,很快蒙了一身。但我做得很專注,像在兵團時一樣。
那時我們連隊的豬養得最好,年年受表彰。指導員說我有天分,心思細。
其實哪有什么天分,不過是肯下功夫。觀察每頭豬的習性,記錄食量變化。
連隊里那本畜牧日志,我寫得最厚。密密麻麻的字,記著每一點發現。
飼料拌好,裝上手推車。我和小陳各推一輛,往三號豬舍去。
清晨的場區很安靜,只有鳥鳴和我們的腳步聲。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如果不是濃重的豬糞味,這里其實挺像鄉間田園。
豬舍里,豬群已經醒了,在欄桿后躁動。看見飼料車,發出急切的哼叫。
“別急別急,都有份。”小陳吆喝著,用鐵鍬把飼料鏟進食槽。
我學著他的樣子,一勺一勺分。要均勻,不然弱小的豬搶不到,會掉膘。
豬群埋頭猛吃,發出滿足的咀嚼聲。兩百多頭豬同時進食,聲音像悶雷。
我沿著食槽慢慢走,觀察每頭豬的狀態。這是最重要的工作——及早發現病豬。
“林姐,你看那頭。”小陳忽然指著一處角落。
那里有頭半大的豬,蔫蔫地趴著,對飼料沒興趣。鼻頭發干,眼角有分泌物。
“像是感冒了。”我蹲下身,隔著欄桿仔細看,“體溫可能偏高。”
“得隔離。”小陳說,“我去報告肖場長,再叫獸醫來看看。”
他匆匆走了。我繼續喂完剩下的豬,然后開始清糞。
這是最臟最累的活。用鐵鍬把糞便鏟到手推車上,推到化糞池傾倒。
然后用水管沖洗地面,保持干燥。潮濕容易滋生細菌,引發疫病。
一上午下來,腰酸背痛。手上磨出了新繭,混著舊繭,厚厚一層。
中午在食堂吃飯。飯菜簡單,白菜土豆,但管飽。工友們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
他們大多是附近村子的農民,樸實憨厚。知道我是返城知青,對我很好奇。
“林姐,聽說你以前在北大荒?”一個叫桂香的大嬸問。
“嗯,待了十五年。”
“哎喲,那可受苦了。”桂香嘆氣,“我娘家侄子也在那邊,去年才回來。”
“回來就好。”另一個老趙師傅說,“咱們這兒雖然臟累,但安穩。”
他們問我兵團的事,問東北的雪有多大,問白樺林是不是真的那么美。
我撿輕松的說,講連隊里過年包餃子,講夏天去河里摸魚。
那些艱苦的部分,那些深夜流淚的時刻,我統統略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易,不必把傷口晾給別人看。
下午繼續工作。那頭病豬被隔離了,獸醫來看過,開了藥。
我負責給它單獨喂食喂藥。它很抗拒,藥摻在飼料里也不肯吃。
我想了想,去找食堂師傅要了點紅糖。把藥片碾碎,拌上紅糖水,用針管灌。
豬掙扎,但到底咽下去了。我輕輕拍它的背:“乖乖的,吃了藥才能好。”
小陳在旁邊看,笑道:“林姐,你對豬真有耐心。”
“牲畜也是命。”我說,“養好了,它們才能為我們創造價值。”
這是指導員常說的一句話。在兵團,我們把豬養好,是為了改善全連的伙食。
在這里,是為了完成生產指標,讓場里有效益,大家有工資。
本質是一樣的——通過勞動,創造生活。
傍晚收工時,肖盛來找我:“林同志,臺賬的事,你什么時候能開始?”
“今晚就可以。”我說,“賬本在哪里?”
肖盛帶我去了辦公室。從鐵皮柜里抱出一摞賬本,灰塵飛揚。
“去年的賬,今年第一季度的,都在這里。”他不好意思地說,“一直沒理順。”
我翻開最上面一本。紙張發黃,字跡潦草,收支記錄混亂,很多處涂改。
“我試試。”我說,“可能需要幾天時間。”
“不急不急。”肖盛連連擺手,“你白天還要上班,晚上別熬太晚。”
我抱著一摞賬本回宿舍。晚飯后,攤開在舊課桌上,就著昏黃的燈泡開始整理。
先分類:飼料采購、藥品支出、工資發放、銷售收入……
然后按月梳理,核對每一筆收支。算盤珠子噼啪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數字是誠實的。它們不會騙人,只等著被發現,被理順。
工作到深夜,眼睛發澀。我揉揉太陽穴,起身倒了杯水。
窗外月色很好,銀輝灑滿場區。遠處的豬舍傳來豬群沉睡的鼾聲。
這個偏僻的養豬場,成了我在故鄉的第一個落腳點。
雖然不堪,雖然委屈,但至少……我回來了。
而且我發現,當我專注于具體的工作時,那些關于彭高雅的紛亂思緒會暫時退去。
喂豬時,只想著飼料配比;清糞時,只想著怎樣更省力;對賬時,只想著數字的勾稽。
勞動有一種樸素的力量,能讓人暫時忘卻痛苦,獲得短暫的平靜。
只是深夜獨處時,那些記憶還是會卷土重來。
北大荒的雪,篝火,他為我暖手時掌心的溫度。
火車站月臺上,他追著火車奔跑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風雪中。
還有我寫給他的那些信。一封封,石沉大海,再無回音。
是我先放棄的。因為母親病危的電報,因為必須回城的緊迫。
也因為……那些關于他家庭成分的流言。有人悄悄告訴我,彭家有問題。
如果他回不了城,如果我執意等他,我會被拖累,母親也會受牽連。
我選擇了自私。把我們的合影撕碎,把他送我的口琴退回,然后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我以為時間會撫平一切。以為他會恨我,然后忘記我,開始新生活。
沒想到十五年后,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他恨我。這是肯定的。否則不會那樣羞辱我。
可那通打給肖盛的電話,那句“讓她吃點苦,但別太難為她”,又算什么?
我搖搖頭,強迫自己停止胡思亂想。繼續低頭對賬。
賬目真的很亂。有些采購單據沒有簽字,有些銷售記錄對不上數量。
我一一標記,準備明天去核實。
工作到凌晨一點,才疲憊地睡去。
夢里又是北大荒。大雪封山,我們被困在畜牧點。糧食快吃完了,柴火也不夠。
他抱著我,在漏風的木屋里瑟瑟發抖。他說:“琳琳,別怕。我們會活下去。”
然后場景切換,是火車站。他抓住我的手腕,眼睛通紅:“為什么不等我?”
我說不出話,只能流淚。火車汽笛長鳴,他的手漸漸松開。
“林慧琳,”他說,“你會后悔的。”
我驚醒了,一身冷汗。窗外天還沒亮,鐵軌的敲擊聲還沒響。
我蜷縮在床上,抱住自己。淚水無聲滑落,浸濕了枕頭。
是的,彭高雅。我后悔了。
從離開你的那一天起,沒有一天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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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日子在豬舍、飼料房和宿舍三點一線中緩緩流淌。轉眼,我來養豬場半個月了。
手上繭子厚了,胳膊有了力氣,推飼料車不再吃力。我也漸漸熟悉了每頭豬的習性。
那頭生病的豬在我的照料下康復了,重新回到豬群。它好像認識我,每次喂食都湊過來。
肖盛場長很滿意我的工作,在全場會上表揚了我:“林慧琳同志雖然初來乍到,但踏實肯干。”
“更重要的是,她利用晚上休息時間,把場里亂了三年的賬目理清了!”
工友們鼓掌,眼神里多了敬佩。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因為賬目。
在兵團養成的習慣——做事認真,一絲不茍——在這里同樣適用。
桂香大嬸悄悄跟我說:“林姐,你是有本事的人,不該一直在這里喂豬。”
我笑笑:“活兒不分貴賤。把豬養好了,也是為國家做貢獻。”
話雖這么說,但夜深人靜時,我也會望著縣城方向出神。
母親上周托人捎信來,問我工作怎么樣。我沒說在養豬場,只含糊說在畜牧系統。
捎信的是鄰居張姨,她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慧琳,你媽天天盼你回去看看。”
“等我休班就回去。”我說。場里每個月有四天假,但我一直沒休。
不是不想家,是沒想好怎么面對母親。她身體不好,不能再受刺激。
賬目整理工作接近尾聲。我發現了幾處明顯的漏洞——采購價高于市價,銷售數低于出欄數。
我把疑點列成清單,去找肖盛。他看了,臉色凝重。
“這些我也懷疑過。”他嘆氣,“但前任會計退休了,經辦人也調走了,死無對證。”
“那現在呢?”我問,“這些漏洞還在繼續嗎?”
肖盛搖頭:“自從老會計退休,新來的小年輕不敢亂來。但以前的虧空……”
他沒說完,但意思明白。賬面上的虧空,得場里自己承擔。
“大概虧了多少?”我問。
肖盛報了個數字。我心頭一沉——相當于全場工人半年的工資總和。
“這事我向上面反映過。”肖盛壓低聲音,“彭部長親自過問,派人來查過。”
“但查來查去,只查出管理混亂,沒有確鑿證據指向個人。最后不了了之。”
又是彭高雅。他似乎對這個養豬場格外關注。
“彭部長為什么這么關心我們場?”我終于問出這個憋了很久的問題。
肖盛想了想:“聽說是老書記梁振國交代的。梁書記退休前,很重視畜牧業。”
“彭部長是梁書記一手提拔的,大概是在完成老領導的囑托吧。”
這個解釋合理,但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
賬目的事暫時擱置。肖盛說會慢慢想辦法彌補虧空,先從節約開支做起。
我開始參與場里的生產管理。根據在兵團的經驗,我提出一些改進建議。
比如調整飼料配比,增加青飼料比例,降低成本。比如改善豬舍通風,減少疾病。
肖盛很支持,讓我放手去試。工友們起初有疑慮,但看到效果后,漸漸信服。
育肥豬的出欄時間縮短了五天,平均增重提高了百分之八。這是實打實的效益。
月底發工資時,肖盛特意給我多發了十塊錢獎金:“林同志,這是你應得的。”
我推辭:“場里效益剛好轉,錢應該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拿著吧。”肖盛硬塞給我,“你對場里的貢獻,大家都看在眼里。”
那十塊錢,我攥在手心,攥出了汗。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一種認可。
在養豬場,我重新找到了價值。雖然工作臟累,雖然環境偏僻,但心是踏實的。
只是偶爾,會聽到一些關于縣委的傳聞。蔣干事來看過我一次,悄悄告訴我的。
“林姐,縣委辦公室那個文書崗位,現在還沒定人。”她說,“彭部長一直壓著。”
“有人說他故意留給你,也有人說他在等什么人。”蔣干事觀察我的神色。
我低頭拌飼料,裝作不在意:“跟我沒關系了。我在這里挺好的。”
“你真的甘心嗎?”蔣干事問,“以你的能力,在縣委能發揮更大作用。”
我停下動作,看著豬舍里搶食的豬群:“小蔣,你說人這一生,什么最重要?”
她愣住。
“我以前覺得,回城,進機關,坐辦公室,就是成功。”我慢慢說。
“但現在覺得,能把一件事做好,對別人有用,自己心里踏實,就夠了。”
蔣干事若有所思。臨走時,她說:“林姐,你跟別人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我沒問。也許是在北大荒的十五年,磨掉了某些虛妄的念想。
生存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體面,才是抱負。
天氣漸漸熱了。豬舍里悶熱難當,蒼蠅成群。防疫壓力也大了。
場里組織大掃除,徹底消毒。我和工友們一起,背著噴霧器,給每個角落噴灑藥水。
刺鼻的氣味嗆得人咳嗽,但沒人抱怨。都知道疫病的厲害——一旦爆發,損失慘重。
那天下午,我正在給母豬區消毒,聽見門口有人喊:“林慧琳同志在嗎?”
聲音有點耳熟。我放下噴霧器走出去,看見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穿著白襯衫,藍褲子,干部模樣。面容溫和,眼神里有種書卷氣。
“王勇?”我試探著叫出名字。
他眼睛一亮:“慧琳!真是你!我還怕認錯人了!”
王勇,北大荒第三連隊的文書,我和彭高雅的老戰友。他比我早兩年返城。
“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我驚喜地問,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聽說你調回來了,在養豬場。”王勇打量我,眼神復雜,“我托人打聽的地址。”
我們到宿舍說話。我給他倒水,他看著我簡陋的房間,眉頭微皺。
“彭高雅安排你來的?”他直截了當地問。
我點頭:“組織分配。”
“狗屁組織分配!”王勇難得爆粗口,“他就是公報私仇!”
我沉默。王勇嘆氣:“慧琳,當年的事……你不該那么對他。”
“我知道。”我低聲說,“是我對不起他。”
“你不知道。”王勇搖頭,“你根本不知道,他為你付出了什么。”
我抬起頭:“什么意思?”
王勇欲言又止,最后擺擺手:“算了,過去的事,不提了。你現在怎么樣?”
“挺好的。”我說,“工作雖然累,但充實。場里人都很好。”
“你呀,還是這么要強。”王勇嘆氣,“我聽說你把這里的賬理清了,還改進了飼養方法。”
“肖場長跟你說的?”
“不止肖場長。”王勇說,“縣委也有人議論,說養豬場來了個能干的女知青。”
他頓了頓:“彭高雅肯定也聽說了。”
我不接話。王勇看著窗外,忽然問:“慧琳,你還恨他嗎?”
我愣住。恨彭高雅?從來沒有。只有愧疚,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你覺得,他恨你嗎?”王勇又問。
這次我點頭:“恨吧。不然不會那樣對我。”
王勇笑了,笑容苦澀:“你錯了。他要真恨你,根本不會管你死活。”
“讓你在養豬場自生自滅,或者隨便塞個更差的地方,不是更解恨?”
我怔怔地看著他。王勇站起來,拍拍我的肩:“慧琳,有時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我該走了。以后有什么事,去縣農業局找我。我現在在農業局畜牧科。”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過幾天老知青聚會,你來嗎?”
“都有誰?”
“在縣里的幾個。彭高雅……可能也會來。”
我心跳漏了一拍:“我……看情況吧。”
王勇走了。我坐在床沿,反復琢磨他的話。
“他要真恨你,根本不會管你死活。”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什么意思?難道彭高雅把我發配到養豬場,另有隱情?
還有那句“他為你付出了什么”……
我起身,從皮箱最底層翻出個鐵皮盒子。打開,里面是一些舊物。
知青證,幾張褪色的照片,還有一摞信。
最底下,是個牛皮紙信封,沒有郵票,沒有地址。里面只有一張紙。
那是十五年前,我離開北大荒前,寫給彭高雅的最后那封信的底稿。
字跡潦草,語無倫次。但核心意思清楚:分手,不要再聯系。
我沒有寄出這封信。因為沒來得及——母親病危的電報來得太急。
我連夜收拾行李,把信撕碎,扔進了火爐。然后登上了最早的火車。
彭高雅那時在團部學習,要一周后才回來。我沒有等他。
后來我給他寫過幾封信,解釋,道歉。但都石沉大海。
我以為他恨透了我,所以連回信都不屑。
但現在王勇的話,讓我開始懷疑這個自以為是的“以為”。
也許,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在那十五年的空白里發生了。
也許,彭高雅的冷酷背后,藏著別的秘密。
我看著窗外漸沉的暮色,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
我要知道真相。無論那真相多么不堪,多么殘酷。
06
王勇來訪后的幾天,我心神不寧。喂食時走神,清糞時發呆,連賬目都算錯了兩回。
肖盛看出我的異樣:“林同志,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休兩天假,回去看看你媽?”
我想了想,點頭:“也好。正好這個月的假還沒休。”
是該回去看看母親了。而且,也許能從她那里知道些什么。
母親年輕時在縣婦聯工作,認識不少人。也許她知道彭高雅這些年的情況。
休假前一天傍晚,我去了趟飼料房,盤點庫存。這是每月末的例行工作。
飼料房老李師傅在,正對著進貨單發愁:“林同志,你來得正好。這單子我看不明白。”
我接過單子。是豆粕的采購單,數量、單價、金額都寫著,但簽字處很模糊。
“供貨方是‘紅星糧油站’,但咱們縣好像沒有這個單位。”老李說。
我仔細看印章。紅星糧油站,地址寫的是鄰縣。但采購員卻簽著“張三”這個化名。
“這筆采購是什么時候的?”我問。
“上個月。”老李翻出送貨記錄,“送貨的人我不認識,但肖場長讓收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是賬目問題。而且這次是正在發生的。
“這批豆粕質量怎么樣?”我問。
老李領我去看。麻袋堆在角落,我拆開一袋,抓出一把聞了聞。
氣味不對。正常的豆粕有豆香味,這批卻有股霉味。
我掰開一塊,顏色也偏深。明顯是陳貨,甚至可能變質。
“不能用。”我果斷說,“霉變的飼料豬吃了會中毒。”
老李臉色變了:“可……可已經付了一半貨款。肖場長批的條子。”
“我去找場長。”我把豆粕樣品裝了一小袋,匆匆去找肖盛。
肖盛正在辦公室接電話。看見我進來,他示意我稍等。
“嗯,嗯,我知道。”他對著話筒說,“質量確實有問題……好,我處理。”
掛斷電話,他看著我手里的袋子,苦笑:“你也發現了?”
“這批豆粕有問題。”我把樣品倒在他桌上,“場長,為什么明知有問題還要收?”
肖盛嘆氣,壓低聲音:“是上面交代的。”
“上面?哪個上面?”
“具體我不能說。”肖盛搓著臉,“反正……有人打了招呼,讓照顧這個供貨商。”
“可這是損害場里利益!”我聲音提高,“豬吃出問題怎么辦?損失誰承擔?”
“我知道,我知道。”肖盛也很無奈,“可有些事……不是我能決定的。”
他看著我:“林同志,這事你就當不知道。我來處理。”
“你怎么處理?”我問,“退貨?對方肯退嗎?”
“電話里說了,可以換貨。”肖盛說,“明天就拉走,換好的來。”
我盯著他:“場長,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肖盛避開我的目光:“別問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但我已經猜到了七八分。能讓肖盛這么為難的“上面”,在縣里沒幾個人。
而最有可能的,就是彭高雅。他是組織部長,管干部,也管一些經濟工作。
可彭高雅為什么要這么做?損害養豬場的利益,對他有什么好處?
或者,他是在幫什么人?那個“紅星糧油站”的老板,跟他什么關系?
疑團一個接一個。我心里亂糟糟的,晚飯都沒吃好。
晚上對賬時,我特意查了最近三個月的采購記錄。發現不止豆粕,玉米、麥麩都有問題。
供貨方都是些沒聽過的單位,價格偏高,質量卻一般。
而所有這些采購,肖盛都批了。這不符合他一貫認真負責的作風。
除非……他受到了某種壓力。
我把疑點一一記下,準備找機會跟肖盛深談。他是老實人,不該背這種黑鍋。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肖盛來了,塞給我一包紅糖和兩盒點心。
“帶給你媽,就說場里發的福利。”他說,“路上小心。后天準時回來上班。”
我道謝,提著東西出門。剛走到場區大門口,看見一輛吉普車駛來。
車停在我身邊。車窗搖下,露出彭高雅的臉。
我僵在原地。半個月沒見,他似乎瘦了些,眼下一片青黑。
“林慧琳同志。”他開口,還是那種正式的稱呼,“要出門?”
“回家看我母親。”我盡量讓聲音平靜,“彭部長來視察工作?”
“例行檢查。”他推開車門下車,站在我面前。
早晨的陽光給他鍍了層金邊。他穿著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
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有道疤,新的,還沒完全愈合。像是被什么劃傷的。
“在養豬場還習慣嗎?”他問,目光掃過我洗得發白的衣服。
“習慣。”我說,“工友們都很照顧我。”
他點頭,沉默了幾秒:“聽說你把場里的賬目理清了,還改進了飼養方法。”
“分內之事。”
“不是分內。”他糾正,“你完全可以只做個飼養員,不管這些閑事。”
我抬頭看他:“彭部長覺得這是閑事?”
他迎上我的目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涌動。
“林慧琳,”他忽然叫我的名字,聲音低了下去,“你還是這么倔。”
這句“還是”,像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在北大荒,我也總是愛管“閑事”。連隊的黑板報,春節聯歡會的節目,我都張羅。
他說我:“琳琳,你呀,就是太要強,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我說:“那不好嗎?”
他說:“好,也不好。太要強的人,活得累。”
現在,十五年后,他對我說:“你還是這么倔。”
語氣里沒有嘲諷,沒有冰冷,反而有一絲……無可奈何的嘆息。
“彭部長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我移開目光,怕自己失態。
“等等。”他從車里拿出個網兜,里面是蘋果和罐頭,“帶給阿姨。”
我一愣:“不用,場長已經給了……”
“拿著。”他不由分說塞進我手里,“代我向阿姨問好。就說……小彭還記得她。”
小彭。這個稱呼讓我鼻子一酸。
母親以前就這么叫他。他來我家吃飯,母親總給他夾菜:“小彭,多吃點。”
他會紅著臉說:“謝謝阿姨。”然后偷偷在桌下拉我的手。
那些溫暖瑣碎的細節,原來他也沒忘。
“謝謝。”我接過網兜,沉甸甸的。
他看著我,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揮揮手:“去吧。路上小心。”
我轉身離開,走出很遠,還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背上。
如芒在背,也如溫水浸心。復雜得讓我想哭。
走了半小時到公路邊,等過路車。一輛拖拉機停下,司機問我去哪。
“縣城。”我說。
“上來吧。”司機是個爽快人,“我去城里拉化肥,捎你一段。”
我道謝上車。拖拉機突突行駛在土路上,顛簸得厲害。
我抱緊網兜,里面的蘋果散發出清香。那是很好的國光蘋果,紅彤彤的。
母親一定喜歡。可她要是知道是彭高雅送的,會怎么想?
當年我提出分手,母親是支持的。她說:“琳琳,媽知道你難受。但現實就是這樣。”
“彭家成分有問題,小彭自己能不能回城都難說。你不能等他,等不起。”
那時我覺得母親勢利。但現在想來,她只是用最樸素的方式保護女兒。
一個母親,希望女兒過得好,有什么錯?
只是她不知道,她眼中的“為女兒好”,成了我心里十五年拔不掉的刺。
拖拉機在縣城邊停下。我步行回家。穿過熟悉的街道,心跳越來越快。
我家在老街深處,一個小院子。木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
母親正坐在院子里擇菜。聽見動靜抬頭,看見我,手里的菜掉在地上。
“琳琳?”她顫巍巍站起來,眼里瞬間涌出淚,“我的琳琳回來了!”
“媽!”我沖過去抱住她。她瘦了好多,背佝僂著,頭發幾乎全白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抹著淚,上下打量我,“瘦了,也黑了。工作累不累?”
“不累。”我忍住眼淚,“媽,你身體怎么樣?”
“老毛病,沒事。”她拉著我進屋,“快讓媽好好看看。”
屋里陳設依舊,干凈整潔。我的房間也保持著原樣,書桌上還擺著高中課本。
茉莉花擺在窗臺上,開了幾朵,清香裊裊。
“你張姨說你在畜牧系統工作,具體是哪個單位?”母親問。
我遲疑了一下:“在……縣畜牧場。”
“哦,那好。”母親欣慰地說,“坐辦公室吧?女孩子,坐辦公室清閑。”
我張了張嘴,最終沒說實話:“嗯,坐辦公室。”
母親高興地去廚房忙活,說要給我做最愛吃的紅燒肉。我跟著去幫忙。
切菜時,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媽,你記得彭高雅嗎?”
母親的手頓住了。菜刀停在半空。
“記得。”她聲音低了下去,“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我聽說他現在是縣委組織部長。”
母親轉身看我,眼神復雜:“你見到他了?”
我點頭:“調回來時,是他給我辦的手續。”
母親嘆了口氣,放下菜刀:“琳琳,媽知道當年的事,你一直怪我。”
“我沒有……”
“你有。”母親打斷我,“你是我女兒,我了解你。你這孩子重情義,放不下。”
她拉著我坐下:“有些事,當年沒告訴你。現在……也該讓你知道了。”
我的心提了起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