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周末,天色向晚,華庭酒店牡丹廳內燈火通明,人聲喧嘩。
畢業二十年的高中同學會,正到酣處。曾彩英一身香奈兒套裝,脖頸間鉆石流光,被眾人簇擁在中心。
她談笑風生,話題不離生意與權勢。
這時,包廂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藏青色舊夾克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身形挺拔,笑容溫和,向眾人點頭致意。
曾彩英目光掃過他那一身與場合格格不入的衣著,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
她記得他,盧煜城,當年成績拔尖,如今據說在哪個清水衙門寫材料。
“喲,咱們的大才子來啦?”曾彩英聲音清脆,卻帶著刺,“這身行頭……挺懷舊啊。”
旁邊有人低聲提醒她少說兩句,她卻笑得更開,聲音清晰地飄過席面:“混了二十年還這模樣,不是廢物是什么?”
盧煜城只是笑了笑,眼中波瀾不驚,尋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
沒人知道,就在昨天下午,省委常委會剛剛通過一項重要人事任命。
更沒人知道,眼前這個被稱作“廢物”的男人,公文包里正躺著一份需要他最終簽字審批的項目報告。
而那份報告的申報企業法人代表,正是巧笑嫣然、眾星捧月的曾彩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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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省委大院三號樓的燈光,在那天夜里亮到了很晚。
秋意已順著窗縫滲入,帶著些許涼。盧煜城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墻上的掛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
下午的常委會場景還在腦中回放。那張沉重的長方形會議桌,每一位常委嚴肅的神情,以及最終表決通過時,書記總結性的話語。
“煜城同志在基層扎實干過,在政策研究崗位上也視野開闊,作風務實。分管發展規劃、交通運輸這幾攤子,擔子不輕,省里相信你能扛起來。”
信任背后,是沉甸甸的責任。他知道自己接手的,是全省未來幾年發展的關鍵脈絡。
尤其是交通規劃,一尺一寸都連著民生經濟,也容易成為各方利益的角力場。
秘書小陳輕手輕腳進來,換了一杯新茶,低聲道:“盧省長,時間不早了,您該休息了。
明天上午的日程已經排好,九點,發改委的同志過來匯報‘十四五’交通專項規劃中期評估情況。”
“知道了。”盧煜城點點頭,聲音有些沙啞,“你也早點回去。”
小陳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盧煜城沒有立刻離開。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樓下院子里稀疏的燈光和靜謐的夜色。
這個位置,看到的風景與以往截然不同。撲面而來的不是登高望遠的意氣,而是如履薄冰的清醒。
他想起了老領導傅義方退下來前,找他的一次長談。在傅老那間堆滿書籍、茶香裊裊的書房里,老人沒有說太多大道理。
只是泡著功夫茶,慢慢地說:“煜城啊,到了那個層面,業務能力是基礎,但更考驗人的,是心性。
要記得從哪里出發,要看得清腳下的路,也要擋得住身邊的風。”
當時他鄭重應下。此刻,那些話字字清晰,敲在心頭。
桌上的內部電話響了,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省委辦公廳值班室打來的,提醒他關于任命公告發布的幾個注意事項,以及近期需要他出面的一些會議和接待安排。
接完電話,他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桌角一個不起眼的相框上。
那是多年前在基層鄉鎮工作時拍的,照片里的他穿著和今天包里那件很像的舊夾克,和幾位老鄉站在剛修通的村道旁,笑容樸實,腳下是新鮮的黃土。
那是他事業的起點,一件舊夾克,陪他走過那段最貼近泥土的歲月。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妻子沈靜發來的信息:“任命正式下來了?同學會還去嗎?鄧偉班長又打電話確認了。”
他這才想起,周末還有個高中同學聚會。班長鄧偉組織了好幾次,他之前都因工作忙推脫了,這次再不去,實在說不過去。
“去。”他回復了一個字,又補充道,“就穿平常衣服。”
沈靜很快回過來:“你那件舊夾克?都多少年了,袖子都磨白了。要不明天我去給你買身新的?好歹也是個正式場合。”
盧煜城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停頓片刻,回道:“不用,就那件挺好。同學之間,沒那么多講究。”
他知道妻子是為他考慮,怕他穿得太隨意被人看輕。但他更覺得,如果一場同學會需要靠衣裝來撐場面,那味道就變了。
更何況,那件夾克對他來說,意義非凡。它提醒著來路,也鎮守著初心。
他又處理了幾份急件,才關燈離開辦公室。
走廊里寂靜無聲,他的腳步聲平穩而清晰。走到樓下,司機老趙已經把車開到門口等候。
“回家,老趙。”他坐進車里,閉目養神。車窗外的城市夜景飛速倒退,流光溢彩,勾勒出省會的繁華輪廓。
這片繁華之下,有多少亟待疏通的脈絡,又有多少等待厘清的發展糾葛?他即將簽署的文件,筆尖落下,便可能決定許多事的走向。
其中包括那份“環城快速路東延段”的項目建議書。申報單位,“彩英實業集團有限公司”。
法人代表,曾彩英。一個熟悉又遙遠的名字。高中時的班花,活潑漂亮,家境優渥,是許多男生青春期懵懂記憶里的亮色。
聽說她后來經商,做得風生水起。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在工作層面產生交集。
初步翻閱那份厚厚的報告,直覺告訴他,這個項目推進得有些“急切”,報告文本華麗,但某些關鍵數據和論證,似乎經不起細敲。
不過,這只是第一印象。具體如何,還需要專業部門的詳細審核和評估。
車平穩駛入家屬院。家中的燈光溫暖地亮著,妻子應該還在等他。
推開門,一股家常飯菜的香氣飄來,瞬間洗去了官場特有的那種嚴肅和冷清。這或許就是他始終眷戀平凡生活氣息的原因。
02
周六上午,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盧煜城生物鐘很準,依然早早醒來。輕手輕腳起身,沒驚動還在熟睡的妻子。
洗漱完畢,他走到書房,打開電腦,習慣性地瀏覽了一下昨夜和今晨的重要新聞簡報,以及辦公廳發來的輿情摘要。
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確保自己不至于脫離實際。
沈靜也起來了,穿著家居服,給他端來一杯溫水,看了眼他搭在椅背上的那件舊夾克,忍不住又念叨:“真穿這個啊?今天來的同學,我可聽說不少都混得不錯,尤其那個曾彩英,生意做得大,排場也大。
你這……”
盧煜城接過水杯,溫和地打斷她:“同學聚會,敘的是舊情,比的是現在過得開不開心,舒不舒心,不是比誰官大錢多。穿什么都一樣。”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沈靜在他對面坐下,“可人心不是道理。我是怕你受委屈。你呀,有時候就是太實在。”
“實在點好。”盧煜城笑了笑,握住妻子的手,“這些年,委屈你了。我這個工作,忙起來沒日沒夜,家里都靠你撐著。”
沈靜眼圈微微一紅,嗔道:“說這些干嘛。你自己注意身體,凡事……多留個心就好。位置越高,盯著的人越多。”
妻子雖不在體制內,但多年相伴,耳濡目染,也明白其中的復雜與艱難。她的擔憂,樸素而真切。
“放心,我有分寸。”盧煜城拍拍她的手,“下午我就去露個面,打個招呼,不會待太久。晚上回來吃飯。”
“嗯,我給你煲了湯,晚上喝正好。”
上午的時間,盧煜城依然用來處理公務。一些不需要在辦公室完成的案頭工作,他帶回了家。其中就包括需要他審閱批示的一摞文件。
他泡了杯濃茶,在書房坐下,很快進入工作狀態。批示意見必須嚴謹準確,有時一個措辭的修改,都關系到政策的最終落地效果。
臨近中午,他才將急需處理的文件看完。伸了個懶腰,目光落在窗外。
秋高氣爽,天空澄澈。是個適合聚會的好天氣。
他換了身簡單的休閑褲,還是套上了那件舊夾克。對鏡整理時,他仔細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
眼角有了細紋,鬢角偶見霜色,但眼神依舊清亮。這件夾克的款式早已過時,顏色也不再鮮亮,袖口處確實有磨損的痕跡。
但他穿上它,感覺自在,踏實。仿佛還是當年那個騎著自行車,奔波在鄉間小道,為了一寸公路的走向和鄉親們反復商議的年輕干部。
“走吧。”他對等在一旁的妻子說。
“我送你去酒店門口。”沈靜拿起車鑰匙。
“不用,我自己打車去。你忙你的。”盧煜城不想興師動眾,更不愿讓同學看到有專車接送,徒增不必要的關注和猜測。
沈靜了解他的脾氣,不再堅持,只是送他到門口,替他理了理夾克的領子,輕聲道:“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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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華庭酒店是省城新開業不久的高端酒店,定位奢華,門前廣場寬闊,噴泉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
盧煜城打車過來,司機師傅還好奇地多看了兩眼這棟氣派的大樓。付錢下車,他獨自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堂。
班長鄧偉早就發了包廂信息,“牡丹廳”在頂層。
他沒有乘坐那部需要刷房卡或由服務員引領的觀景電梯,而是拐了個彎,找到員工電梯旁的普通客梯,按下了頂層按鈕。
電梯平穩上行,鏡面墻壁映出他平靜的面容。
對于即將到來的聚會,他心態平和。
二十年的時光足以改變很多人和事,他不期待太多,只當是見見老同學,重溫一段青春記憶。
當然,他也知道,這樣的場合,難免會有比較,會有炫耀,也會有不那么純粹的敘舊。
電梯門開,鋪著厚實地毯的走廊盡頭,就是牡丹廳。隱隱的談笑聲和音樂聲已經傳了出來。
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在走廊一角的綠植旁稍作停留,給鄧偉發了條信息:“班長,我到了。”
很快,鄧偉胖胖的身影就從包廂里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堆滿熱情的笑容:“哎呀,煜城!可算把你盼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鄧偉如今是省里一家大型國企的中層干部,發福了不少,但待人接物的熱絡勁兒,和當年當班長時如出一轍。
他拉著盧煜城的胳膊,一邊往里走,一邊壓低聲音快速說道:“來了不少人了,熱鬧!曾彩英你也記得吧?她現在可了不得,大老板,今天這局就是她主動說要安排的,氣派!”
盧煜城點點頭,微笑示意知道了。
走進包廂,喧囂聲浪撲面而來。巨大的圓桌坐了十幾個人,男女都有,大多穿著光鮮,舉止間帶著成功人士的從容或刻意。
水晶燈璀璨,照得餐具閃閃發亮。墻上的巨幅牡丹圖富貴逼人。整個環境,確實如鄧偉所說,很“氣派”。
他的到來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少人抬頭看他,目光在他臉上停頓,又迅速滑向他身上那件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舊夾克,神情各異。
有驚訝,有疑惑,有恍然,也有一閃而過的輕視。
鄧偉高聲介紹:“看看誰來了!咱們班的學霸,盧煜城!現在可是在省政策研究室,給省領導當高參呢!”
“政策研究室”這個單位名稱,讓一些人臉上的熱情淡了幾分。在不少人認知里,那是個清苦的“文字作坊”,遠離核心權力和實際利益。
盧煜城坦然接受著各種目光,微笑著向熟悉的同學點頭致意,走到鄧偉給他留的、靠近門口的座位坐下。
這個位置相對邊緣,正合他意。
他的到來像投入湖面的一顆小石子,漣漪很快平息。話題迅速回到了之前的熱鬧中心——曾彩英身上。
04
曾彩英坐在主賓位旁邊,那是全場最核心的位置。
她保養得極好,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著不過三十五六。
一身剪裁合體的香奈兒粗花呢套裝,是當季新款,頸間、腕間、指間,鉆石和翡翠交相輝映,光澤奪目。
妝容精致,發型一絲不茍,說話時手勢優雅,語氣自信,甚至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她正在講述不久前的一次歐洲之行,去了巴黎時裝周,順道談成了一筆合作。言辭間,高級酒店、私人訂制、豪門宴請等詞匯信手拈來。
周圍幾個同學,尤其是幾位女同學,聽得聚精會神,眼中流露出羨慕。
“彩英現在可是咱們班的驕傲!”一個男同學奉承道,“實業做得大,人脈也廣。我聽說,市里省里好多領導,都跟你很熟?”
曾彩英優雅地抿了一口紅酒,笑容恰到好處地謙虛:“都是朋友們給面子,做生意嘛,講究個和氣生財,也離不開各級領導的支持。”
她目光流轉,掃過全場,似乎在確認自己的影響力。當視線掠過門口方向,看到安靜坐在那里、與身旁同學低聲交談的盧煜城時,微微頓了一下。
那身舊夾克,在滿室華服中顯得如此扎眼,甚至有些“寒酸”。
她記得盧煜城。高中時,他是班長,成績永遠第一,沉默寡言,但眼神清亮,有一種讓她當時不太理解的執著勁兒。
那時她是眾星捧月的班花,家境優越,覺得這個除了學習好、其他方面似乎平平的男生,有點“悶”,不夠有趣。
后來聽說他考上了名牌大學,再后來,似乎進了機關,但一直沒什么引人注目的消息。不像其他一些同學,要么下海發財,要么官場亨通。
二十年過去,看來他混得確實不怎么樣。省政策研究室?聽著好聽,實則清湯寡水。看他這身打扮,恐怕連像樣的行頭都置辦不起。
一絲混合著優越感和淡淡遺憾的情緒掠過心頭。遺憾于昔日的“學霸”落魄如此,優越于自己早已將他遠遠甩在身后。
她很快移開目光,繼續成為話題的中心。有人問起她公司的近況,她談興更濃。
“最近在忙一個政府的大項目,‘環城快速路東延段’,投資規模不小。”曾彩英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前期推進挺順利的,關鍵還是看省里最終審批。
分管這塊的副省長新上任,聽說是個務實能干的領導,正打算近期去拜訪一下。”
“哎呀,彩英你這關系都通到省領導那兒了!”又是一陣驚嘆和恭維。
“哪里,都是為了項目順利,為了地方發展嘛。”曾彩英笑容矜持,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瞟向盧煜城那邊。
只見盧煜城正側耳聽著旁邊一位在中學當老師的同學說話,神情專注,不時點頭,似乎對這邊關于項目、關于副省長的話題毫無興趣,也毫無反應。
果然是個只懂紙上談兵、不通實務的“書呆子”。曾彩英心里那點遺憾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憐憫的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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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懷舊的話題漸漸少了,更多的變成了當下的炫耀和資源交換。
有人打聽孩子出國留學門路,有人咨詢哪里投資房產有潛力,也有人像曾彩英一樣,談論著自己生意上與政府打交道的種種。
鄧偉作為組織者,努力調和著氣氛,試圖讓每個同學都有參與感。他看到盧煜城一直比較沉默,便主動把話題引向他。
“煜城,你在省政策研究室,那可是智囊機構啊!平時都給省里提些什么大政策建議?也給咱們老同學透露透露,有沒有什么內部消息,指點指點發財之路?”鄧偉半開玩笑地說。
這話引得不少人看了過來,但眼神里好奇的成分少,調侃的意味多。
盧煜城放下茶杯,笑了笑,語氣平和:“研究室主要是做調查研究,撰寫報告,為決策提供參考。
都是常規工作,沒什么內部消息。
發財的路子,還得靠各位自己在市場上打拼。”
他的回答樸實無華,甚至有些“官方”,在熱衷談論關系和資源的當下氛圍里,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曾彩英聞言,輕笑出聲。那笑聲清脆,卻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
“政策研究室,清閑是清閑,就是太清水衙門了。”她晃著手中的紅酒杯,目光落在盧煜城的舊夾克上,語氣悠長,“我說盧煜城,咱們都這個年紀了,光會寫寫畫畫可不行。
你看你,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么……樸素。”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上下打量著他,然后吐出兩個字:“廢物。”
聲音不大,但在驟然安靜了一瞬的包廂里,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耳中。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個同學面露尷尬,低頭喝茶。鄧偉臉色變了變,想打圓場:“彩英,你喝多了,開玩笑呢……”
“我沒開玩笑。”曾彩英似乎很滿意自己制造的效果,笑容更盛,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我說的是事實嘛。
男人四十多歲,正是干事業的時候,要地位沒地位,要排場沒排場,穿成這樣來同學會,不是廢物是什么?當年讀書好有什么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盧煜城身上。有同情,有看熱鬧,也有暗自認同曾彩英的。
盧煜城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但眼神依舊平靜,沒有絲毫被激怒的跡象。他抬眼看著曾彩英,目光澄澈,仿佛能穿透她精致的妝容,看到內里的某些東西。
他沒有爭辯,也沒有解釋,只是淡淡地說:“人各有志,各有活法。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
他的平靜,在曾彩英看來,更像是懦弱和無能的最后遮羞布。她撇撇嘴,不再看他,轉向其他人,繼續高談闊論,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去了一粒塵埃。
盧煜城又坐了幾分鐘,然后起身,對鄧偉說:“班長,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你們慢慢玩,盡興。”
鄧偉連忙站起來:“這就走?再坐會兒嘛!”
“不了,真有事。”盧煜城和就近的幾位同學點頭道別,目光平靜地掃過曾彩英,她正背對著他和別人說話,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離開。
他轉身,穩步走出了包廂,將那滿室的繁華、喧囂以及冰冷的評價,關在了身后。
走廊里安靜許多。他走向電梯,步履沉穩。舊夾克在頂燈光線下,的確顯得有些黯淡。
但他脊背挺直。
06
盧煜城的提前離場,在牡丹廳里只引起了片刻的微瀾,很快就被新的談資淹沒。
曾彩英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他離開的方向。
在她心里,盧煜城這樣的人,早已不在她的社交圈層考慮范圍內。
今天的偶遇,不過是一個證明她如今有多么成功的注腳。
“彩英,你剛才那話……是不是有點重了?”一個和盧煜城關系還不錯的男同學,趁著曾彩英身邊人少時,低聲說了句。
曾彩英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重嗎?我說的是實話。社會就是這么現實。你看他那樣,像是能成事的嗎?也就是在機關里混混日子罷了。”
她抿了口酒,語氣轉為一種帶著優越感的“關切”:“我也是為他好。
都是老同學,看他那樣,我都覺得心酸。
男人沒點事業心和拼勁怎么行?像我,雖然是個女人,可從來不認輸。
這次快速路的項目,我勢在必得。”
她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談論起她的項目,以及即將對那位新任副省長的“拜訪”。
“聽說這位盧省長很務實,不太喜歡虛的。
我準備的材料都是實打實的,數據、規劃、效益分析,絕對過硬。”曾彩英信心滿滿,“到時候,再請魏書記,哦,就是魏長江書記,咱們省里一個重要地市的市委書記,他跟我父親是老交情了,幫我說句話。
問題不大。”
魏長江這個名字,在座的有些了解體制的同學聽了,神色都鄭重了幾分。那確實是省里一位分量很重的實權派人物。
曾彩英的人脈和能量,再次讓眾人嘆服。至于剛才那個穿著舊夾克、黯然離場的盧煜城,很快就被拋諸腦后,無人再提。
與此同時,盧煜城已經打車回到了家中。
妻子沈靜正在客廳看電視,見他回來這么早,有些意外:“這么快就回來了?不順利?”
“還好,見了些老同學。”盧煜城脫下舊夾克,仔細掛好,“只是聚會味道變了,沒什么意思,就先回來了。”
沈靜觀察著他的神色,見他眉宇間并無郁色,才放下心來,轉而問道:“見到曾彩英了?聽說她現在派頭大得很。”
“見到了。”盧煜城在沙發上坐下,接過妻子遞來的熱茶,“是挺有派頭的。”
他沒有多說聚會上的細節,沈靜也不再追問。她了解丈夫,有些事,他若不說,便是覺得不值一提,或者自有分寸。
“哦,對了,”沈靜想起什么,“下午你不在的時候,傅老那邊打電話過來,問你下周二晚上有沒有空,他想約你吃個便飯,說介紹兩位老專家給你認識,是關于交通規劃方面的。”
傅義方雖然退休,但一直關心全省發展,尤其對基礎設施建設有深入研究,門生故舊也多。
盧煜城明白,這是老領導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幫他盡快熟悉情況,拓寬視野。
“有空。你幫我回復傅老,我一定準時到。”盧煜城說。
他心里還想著那份“環城快速路東延段”的報告。曾彩英在聚會上的志在必得,與她公司提交的報告里某些經不起推敲之處,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反差。
這個項目,看來需要更審慎地對待。
周末余下的時間平靜度過。盧煜城除了處理必要公務,就是看書、陪妻子散步,享受難得的閑暇。
那件舊夾克洗凈后,依舊掛在他的衣櫥里,旁邊是幾套公務場合需要的西裝。它安靜地呆在那里,仿佛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周一清晨,盧煜城換上挺括的白襯衫、深色西裝,系好領帶。鏡子里的人,沉穩、干練,目光銳利而平和。
副省長的工作,正式開始了。
而城市的另一頭,曾彩英也起得很早。
她坐在梳妝臺前,由化妝師精心打理著妝容。
今天,她要以“彩英實業集團”總經理的身份,正式前往省政府,拜會那位新任的、分管她夢寐以求項目的盧副省長。
她挑選了一套阿瑪尼的深藍色套裝,莊重而不失時尚,佩戴了珍珠首飾,顯得典雅大方。
她要給那位素未謀面、以務實著稱的盧省長,留下一個最好的第一印象。
“材料都準備好了嗎?”她問助理。
“都準備好了,曾總。項目報告、補充說明、效益分析,還有相關部門的初步意見,都整理齊了。”助理恭敬地回答。
“嗯。”曾彩英對著鏡子最后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容,滿意地點點頭。
她想象著與盧省長會面的情景,該如何措辭,如何展現公司的實力與誠意,如何巧妙地提及魏長江書記的關切……
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項目批文上,那鮮紅的印章。
上午九點,省政府大院門口,車輛進出有序,門衛核查嚴格。曾彩英的奔馳座駕駛入,按照規定登記后,停在指定區域。
她帶著助理和一位公司的副總,一行三人,走向那棟莊嚴的辦公大樓。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興奮。她即將踏入的,是決定這個城市乃至全省許多重大發展事項的核心所在。
而她,即將與其中的一位關鍵決策者面對面。
大樓里安靜肅穆,走廊寬闊,腳步回聲清晰。在工作人員引領下,他們來到分管副省長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秘書辦公室的門開著,一位年輕干練的秘書迎了出來。
“是彩英實業的曾總吧?盧省長正在里面等您。請稍等,我通報一聲。”秘書禮貌地說。
“有勞了。”曾彩英微微頷首,調整了一下呼吸,讓自己顯得更加從容自信。
秘書輕輕敲了敲里面辦公室厚重的木門,然后推開,側身道:“盧省長,彩英實業的曾彩英總經理到了。”
“請進。”一個沉穩溫和的聲音從里面傳來。
曾彩英臉上堆起最得體、最誠摯的笑容,邁著優雅的步伐,走進了那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
陽光從大幅落地窗灑進來,照亮了光潔的地板,也照亮了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
然后,她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沖上頭頂,又倏然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