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的省城褪去了暑氣,梧桐葉邊緣已泛起微黃。
退休省委書記曹興國婉拒了所有節日安排,執意要回老家槐樹村看看。
老伴孫玉梅有些擔憂,輕聲勸他年紀大了不必奔波,曹興國卻只是搖搖頭。
“越是過節,越該回去看看?!彼f這話時,目光望向窗外遠方。
車駛上高速公路,故鄉的山影在遠處若隱若現。
曹興國不知道,這次回鄉之路,將會揭開怎樣的一層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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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秋日的陽光透過車窗,在曹興國膝蓋上鋪開一片溫暖的光斑。
他望著窗外飛逝的田野,眼神有些恍惚。離開槐樹村已經三十八年了。
“老曹,喝口水吧。”孫玉梅遞過保溫杯,聲音輕柔。
曹興國接過杯子,掌心感受著溫熱的觸感。他今年六十八歲,退休三年。
三年來,他深居簡出,很少參與公開活動,但心里始終惦念著那個小山村。
“玉梅,你還記得村頭那棵老槐樹嗎?”曹興國忽然開口。
孫玉梅笑了:“怎么會忘?咱們結婚那年,你在樹下說的那些話?!?/p>
那是1978年的秋天,曹興國還是公社副書記,在槐樹下向她求婚。
他說要帶鄉親們過上好日子,說要把這條路修通,說要做個對得起良心的人。
后來他調離公社,一路從縣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官越做越大,回鄉的次數卻越來越少。
“上次回去還是十年前吧?”孫玉梅輕聲說。
曹興國點點頭。那時他還在任上,回鄉時前呼后擁,看到的都是精心準備的場面。
村民們拘謹的笑容,嶄新卻空洞的村容,還有地方干部滴水不漏的匯報。
那不是他記憶中的故鄉。他想看看真實的槐樹村,以普通老人的身份。
車子駛下高速,轉入省道。路況明顯變差,顛簸感讓孫玉梅皺了皺眉。
曹興國卻眼睛一亮——這是通往家鄉的路,雖然坎坷,卻透著熟悉的氣息。
路兩旁的白楊樹長得更高了,田野里水稻即將成熟,金黃一片。
“給學仁打個電話吧,告訴他我們快到了?!辈芘d國對司機小陳說。
小陳是跟了他八年的司機,退休時曹興國特意向組織申請,讓他繼續跟著自己。
電話接通了,那頭傳來鄭學仁蒼老而驚喜的聲音。
“老書記?真是您?哎喲,這可太好了!”
鄭學仁是曹興國兒時的玩伴,后來當了三十年村支書,五年前才退下來。
兩人一直保持著聯系,只是這些年見面少了。
“學仁,別叫書記,就叫老曹。”曹興國接過電話,語氣親切。
電話那頭頓了頓,鄭學仁的聲音忽然壓低了些:“老曹,你們現在到哪兒了?”
“剛下省道,估計還有一個小時就能到村里。”
“那個……”鄭學仁欲言又止,“路上要是遇到什么事,您別計較,直接給我打電話。”
曹興國眉頭微蹙:“什么事?”
“沒什么,就是……路上有些小年輕不太懂事。您到了再說吧?!?/p>
通話匆匆結束,曹興國握著手機,若有所思。
孫玉梅察覺他的異樣,輕聲問:“怎么了?”
“沒什么?!辈芘d國笑了笑,但眼神里多了幾分凝重。
鄭學仁是他最了解的人之一,那吞吞吐吐的語氣,絕不是“沒什么”那么簡單。
車子繼續前行,穿過一個破舊的收費站——曹興國記得這個站十年前就該拆了。
窗外景色逐漸變得熟悉,卻又透著陌生。新建的樓房夾雜著老屋,顯得突兀。
忽然,前方出現了一個簡易路障:兩根竹竿橫在路中間,旁邊停著輛破舊面包車。
三個穿著花襯衫的年輕人蹲在路邊抽煙,見有車來,慢悠悠站起身。
其中一人抬手示意停車。
小陳減速,搖下車窗:“怎么了?”
“這段路是我們維護的,過路費五十。”說話的是個平頭青年,嘴里叼著煙。
小陳一愣:“這又不是收費公路,哪來的過路費?”
“少廢話,給錢就過,不給就繞道。”平頭青年不耐煩地敲了敲車窗。
曹興國坐在后座,靜靜觀察著。他看到路邊立了塊手寫的牌子:“道路維護費收取點”。
字跡歪歪扭扭,沒有任何官方標識。這顯然是個私設的關卡。
“小陳,給他。”曹興國平靜地說。
小陳有些不解,但還是掏出五十元遞過去。
平頭青年接過錢,對著陽光照了照,咧嘴笑了:“早這么爽快不就行了?”
竹竿抬起,車子緩緩通過。曹興國透過后視鏡,看到那三人又蹲回路邊,繼續抽煙。
“老曹,這……”孫玉梅有些不安。
“先到村里再說?!辈芘d國閉上眼睛,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一個私設的收費關卡,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勒索。
鄭學仁含糊的提醒,村民們可能面臨的處境,像一塊石頭壓在他心頭。
車繼續前行,距離槐樹村越來越近。曹興國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
更深的陰影,正籠罩在這片他深愛的土地上。
02
槐樹村村口,那棵老槐樹依然枝繁葉茂,只是樹干上的裂紋更深了。
樹下站著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背微微佝僂,正伸長脖子朝路上張望。
曹興國一眼就認出了鄭學仁——盡管歲月在他臉上刻滿了溝壑。
車剛停穩,曹興國便推門下車,兩個老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學仁!”
“老曹!你可算回來了!”
兩雙手握了許久,孫玉梅也下車來,鄭學仁連忙招呼:“嫂子好,路上辛苦了吧?”
寒暄過后,鄭學仁引著他們往村里走。曹興國打量著四周,心里涌起復雜情緒。
村里蓋了不少新樓,白墻黛瓦,看起來整潔漂亮。但奇怪的是,路上行人很少。
偶爾見到幾個村民,也都行色匆匆,看見鄭學仁身邊的生人,眼神里帶著警惕。
“村里人都哪兒去了?”曹興國問。
鄭學仁頓了頓:“哦,都忙去了?,F在不比從前,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
這話說得輕巧,但曹興國聽出了遮掩。他注意到有些人家門窗緊閉,院子里荒草叢生。
走到鄭學仁家,是一棟二層小樓,修得還算體面。進門時,曹興國看到門框上有幾道新鮮的劃痕。
“這是怎么了?”他指著劃痕問。
鄭學仁臉色變了變,強笑道:“前幾天不小心刮的,沒事沒事。”
屋里收拾得很干凈,鄭學仁的老伴已經準備好茶水。她是個瘦小的婦人,話不多,只是笑著張羅。
坐下喝茶時,曹興國單刀直入:“學仁,路上那個收費點是怎么回事?”
鄭學仁端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出幾滴。他放下杯子,長長嘆了口氣。
“老曹,這事兒……你還是別管了?!?/p>
“我是槐樹村的人,看到鄉親們被欺負,怎么能不管?”曹興國聲音平靜,但透著堅定。
鄭學仁看了看門外,壓低聲音:“那些人不好惹。領頭的叫肖剛,是鎮上有名的混混。”
“混混?”曹興國皺眉,“那怎么敢公然設卡收費?沒人管嗎?”
鄭學仁苦笑:“有人管,但管不了。肖剛上面有人,鎮里縣里都打點好了。”
“誰?”曹興國追問。
鄭學仁猶豫了很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唐德彪,現在的鎮長?!?/p>
曹興國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隱約有些印象。唐德彪,大概是十五年前提拔上來的干部。
那時他已經到省里工作,對縣鄉一級的人事不太熟悉。
“一個鎮長,就能縱容這種惡行?”曹興國的聲音冷了下來。
“不只是他?!编崒W仁的聲音更低了,“肖剛的舅舅在縣里,據說還有更上面的關系。他們是一張網,我們老百姓掙不脫?!?/p>
曹興國沉默了。他想起退休前,曾多次在會議上強調基層治理的重要性。
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了這么久,竟然還有如此明目張膽的行為?
“村里人都不敢說話?”孫玉梅忍不住問。
鄭學仁的老伴這時端來水果,聽到這話,眼圈忽然紅了。
“嫂子,不是不敢說,是說不了?!彼四ㄑ劢牵扒澳昀罾纤娜ユ偵细鏍?,回來腿就被打斷了。去年張寡婦的兒子在縣城說了幾句,工地的活就沒了。”
鄭學仁拉了拉老伴的衣袖,示意她別多說。
曹興國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鄭學仁,這位當年的村支書,眼里已經沒了從前的銳氣。
那是一種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憊,一種深深刻在骨子里的無奈。
“他們收的錢都用來干什么?”曹興國換了個問題。
“說是修路?!编崒W仁說,“可這路收了三年費,還是坑坑洼洼。錢去哪兒了,誰知道呢?”
正說著,門外忽然傳來摩托車轟鳴聲。鄭學仁臉色一變,急忙起身去關門。
透過門縫,曹興國看到幾個騎著摩托車的年輕人呼嘯而過,手里拎著棍棒。
“他們是肖剛的人,每天這個時候會來村里轉一圈?!编崒W仁解釋,聲音有些發顫。
“轉一圈干什么?”
“就是讓我們知道,他們看著呢?!编崒W仁坐回椅子上,手還在微微發抖。
曹興國端起茶杯,茶水已經涼了。他慢慢喝了一口,品味著苦澀的滋味。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故鄉。那個民風淳樸、鄰里和睦的槐樹村,怎么會變成這樣?
“老曹,你就當什么都沒看見?!编崒W仁懇切地說,“住兩天,過完中秋就回去吧。這里的水太深,你退休了,別蹚這渾水?!?/p>
曹興國沒有回答。他望著窗外,老槐樹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
三十八年前,他在這棵樹下發誓,要改變家鄉的面貌。
如今他回來了,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學仁,”曹興國緩緩開口,“我既然回來了,總要看看真實的情況?!?/p>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鄭學仁聽出了其中的分量。那是他熟悉的,曹興國做決定時的語氣。
“你想怎么做?”鄭學仁憂心忡忡。
“先看看,多聽聽。”曹興國站起身,“我想去村里走走,見見老人們?!?/p>
“現在?”鄭學仁有些擔心。
“就現在?!辈芘d國戴上草帽,像個普通的回鄉老人,“玉梅,你在這兒陪嫂子說說話。”
孫玉梅想說什么,但看到丈夫的眼神,把話咽了回去。她了解曹興國,一旦決定了,誰也拉不回。
鄭學仁猶豫片刻,一咬牙:“我陪你去。但老曹,你得答應我,千萬別沖動?!?/p>
“放心?!辈芘d國拍拍老友的肩膀,“我就是個退休老頭,回鄉看看鄉親們。”
兩人走出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在訴說著無聲的故事。
曹興國不知道,這次走訪,將讓他看到更觸目驚心的真相。
而那雙在暗處窺視的眼睛,已經注意到了這個陌生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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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村道兩旁的房屋靜悄悄的,偶爾有狗吠聲傳來,更添了幾分寂靜。
曹興國和鄭學仁并肩走著,腳步踩在土路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先去李仙娥家吧?!编崒W仁提議,“她家就在前面,老太太八十多了,還清醒著呢。”
李仙娥是村里的老戶,曹興國記得她。年輕時是村里的婦女主任,為人正直潑辣。
走到一處老屋前,鄭學仁敲了敲門。門開了條縫,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探出來。
“學仁啊,這是……”李仙娥瞇著眼睛打量曹興國。
“仙娥嬸,是我,曹興國?!辈芘d國上前一步,聲音溫和。
老太太愣了幾秒,忽然睜大眼睛:“興國?是興國回來了?”
她顫巍巍地打開門,一把抓住曹興國的手,老淚縱橫:“你可算回來了,可算回來了!”
進屋坐下,李仙娥忙活著倒水,手抖得厲害。屋子很簡陋,但收拾得干凈。
墻上掛著泛黃的獎狀,都是她當年得的榮譽。
“嬸子,您身體還好吧?”曹興國問。
“好什么好。”李仙娥抹著眼淚,“一把老骨頭,能活一天是一天。”
她坐下后,仔細端詳曹興國:“你老了,但模樣沒變。聽說你當了大官?”
“退休了,現在就是個普通老頭?!辈芘d國笑著說。
李仙娥搖搖頭:“你可不是普通老頭。你要是早點回來……”
話說到這里,她忽然停住,看了看鄭學仁,又看看門外。
“嬸子,有什么話您就說。”曹興國握住她的手,“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聽聽真話?!?/p>
李仙娥沉默良久,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興國,這村子,已經不是從前的村子了?!?/p>
“您慢慢說?!辈芘d國耐心地聽著。
老太太的話匣子打開了,那些憋在心里的話,像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從三年前肖剛一伙人來到鎮上說起,他們如何從收保護費開始,慢慢控制了周邊的生意。
建材、運輸、甚至連菜市場的攤位,都要給他們交錢。
“去年村里要修水渠,縣里撥了款?!崩钕啥鹫f,“結果工程給了肖剛的公司,五十萬的工程,做得一塌糊涂,不到半年就塌了?!?/p>
鄭學仁低下頭,這件事他知道,但當時敢怒不敢言。
“村里有人去反映情況,結果呢?”曹興國問。
李仙娥的眼淚又流下來:“我兒子去了。他在鎮水利站工作,寫了份材料遞上去。三天后,他就被開除了,說是工作失職。”
“現在呢?”
“去外地打工了,過年都不敢回來。”老太太擦著眼淚,“肖剛的人放過話,見他一次打一次。”
曹興國的心揪緊了。他想起李仙娥的兒子,那個憨厚的小伙子,曾經立志要在家鄉做點實事。
“還有更過分的?!崩钕啥鸾又f,“去年村委會換屆,肖剛的堂弟居然當上了村主任。誰選的?誰敢不選?”
鄭學仁插話:“當時投票,他們的人就在現場看著。票箱都是他們的人抱走的?!?/p>
曹興國想起進村時看到的那些新樓房。鄭學仁說過,有些是肖剛一伙人蓋的,強買強賣土地,給的補償款少得可憐。
“西頭的王老漢,死活不肯賣地?!崩钕啥鹫f,“結果夜里房子就被人潑了糞,田里的莊稼也被毀了。報警?派出所來了做個筆錄,就沒下文了?!?/p>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三人都警惕地看向門口。
是村里的郵遞員老趙,送來一封信。他看到曹興國,愣了一下。
“這是……”老趙試探著問。
“我娘家侄子,回來看我?!崩钕啥鸱磻芸?,接過信,“老趙,謝謝你啊?!?/p>
郵遞員點點頭,又多看了曹興國兩眼,才轉身離開。
等他走遠,李仙娥才松了口氣:“老趙人不錯,但他兒子在肖剛手下干活,有些話不能當著他面說。”
曹興國感到一陣悲哀。鄉里鄉親,如今卻要互相提防,連說真話都要小心翼翼。
“那個收費站,每天能收多少錢?”曹興國問。
鄭學仁算了算:“少說一兩千,多的日子四五千。這條路是通往三個村的必經之路,車流量不小?!?/p>
“錢呢?”
“肖剛拿大頭,剩下的打點關系。聽說唐鎮長每個月都能分到不少?!?/p>
曹興國沉默了。一個鎮長,一年的合法收入才多少?這樣明目張膽地收錢,竟然無人過問。
“縣里不知道嗎?”他問。
“知道又能怎樣?”李仙娥苦笑,“肖剛的舅舅是縣里的大老板,和很多領導稱兄道弟。有人傳,連縣公安局長都和他吃過飯。”
天色漸晚,曹興國和鄭學仁起身告辭。李仙娥送他們到門口,緊緊握著曹興國的手。
“興國,你要是能說上話,就幫幫鄉親們吧。”老太太的眼里滿是期盼,“我們這些老骨頭無所謂,可孩子們還要在這里生活啊?!?/p>
曹興國鄭重地點頭:“嬸子,您放心?!?/p>
走出李仙娥家,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村路上依然冷清,只有幾只雞在草叢里覓食。
“還想去誰家?”鄭學仁問。
曹興國想了想:“去王老漢家看看吧,就是那個不肯賣地的?!?/strong>
鄭學仁猶豫了:“他家有點遠,而且……肖剛的人可能盯著?!?/p>
“那就更應該去看看?!辈芘d國的語氣不容置疑。
兩人朝村西頭走去。越往西走,房屋越破舊,路上雜草叢生。
在一處低矮的土房前,鄭學仁停下腳步。院墻塌了一角,院子里荒草叢生。
一個老人蹲在門檻上抽煙,眼神呆滯地望著遠處。
“王老哥。”鄭學仁輕聲喚道。
老人緩緩轉過頭,看到鄭學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落在曹興國身上,停留了幾秒。
“這是曹興國,回來看看?!编崒W仁介紹。
王老漢點點頭,繼續抽煙。曹興國在他身邊蹲下,遞過去一支煙。
老人接過,就著曹興國的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日子不好過吧?”曹興國問。
王老漢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聲音沙?。骸暗貨]了,兒子走了,就剩我一個等死?!?/strong>
“地怎么沒的?”
“他們說征用,一畝給八千。
我不肯,晚上就來了人,把莊稼全毀了?!蓖趵蠞h說得很平靜,但握著煙的手在發抖,“我去鎮上告,派出所說證據不足。
去縣里,門口就被攔住了?!?/p>
曹興國看著老人渾濁的眼睛,那里面已經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絕望。
“后來呢?”
“后來我還是簽了字。
不簽怎么辦?他們說了,再不簽,下次毀的就是房子?!蓖趵蠞h掐滅煙頭,“八千一畝,我三畝地,兩萬四。
這就是我一輩子的積蓄。”
夕陽完全落下,天色暗了下來。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越來越近。
鄭學仁臉色一變:“快走,他們巡邏來了?!?/p>
曹興國站起身,從兜里掏出五百塊錢,塞到王老漢手里:“老人家,買點吃的。”
王老漢愣了一下,想要推辭,曹興國已經轉身離開。
兩人匆匆往回走,身后摩托車的燈光掃過路面。曹興國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那些目光。
回到鄭學仁家時,天已經黑了。孫玉梅迎上來,滿臉擔憂。
“怎么去了這么久?”
“多走了幾家?!辈芘d國簡單地說,但孫玉梅從他的表情里讀出了沉重。
晚飯時,鄭學仁的老伴做了幾個家常菜。曹興國吃得很慢,心思顯然不在飯桌上。
“老曹,明天就是中秋了?!编崒W仁說,“村里有活動,但……可能沒什么意思?!?/p>
“什么活動?”
“肖剛組織的,每個村民要交五十塊錢,說是慶典費。”鄭學仁苦笑,“不去還不行,要記名字。”
曹興國放下筷子。連傳統節日,都成了他們斂財的工具。
“明天我去看看。”他說。
“老曹,你還是別去了?!编崒W仁勸道,“肖剛肯定會到場,萬一認出你……”
“認出我又怎樣?”曹興國平靜地說,“我一個退休老頭,還能怕他不成?”
孫玉梅在桌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眼神里滿是擔憂。
曹興國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但他心里清楚,明天的中秋慶典,恐怕不會平靜。
夜里,曹興國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窗外月光如水,灑在老槐樹的枝葉上。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離開家鄉時的雄心壯志,想起了這些年走過的路。
退休三年,他本可以安享晚年,打打太極拳,養養花,含飴弄孫。
但今夜看到的這一切,讓他無法置身事外。
他輕輕起身,走到窗邊。遠處有幾點燈火,那是肖剛一伙人常聚的場所。
曹興國從包里拿出一個舊筆記本,翻開,里面記錄著這些年的工作心得。
他在空白頁上,寫下了幾個名字:肖剛、唐德彪,還有今天聽到的其他信息。
然后他合上筆記本,望著窗外的月光,做了一個決定。
這個中秋,他要做些不一樣的事情。
不是為了官位,不是為了名聲,只是為了那些信任他的鄉親們。
為了那個曾經在槐樹下許下的諾言。
04
中秋節的清晨,槐樹村籠罩在一層薄霧中。
曹興國起得很早,站在院子里活動筋骨。鄭學仁家的雞已經開始打鳴,遠處的山巒若隱若現。
孫玉梅也起來了,默默陪在他身邊。多年的夫妻,她知道丈夫心里有事。
“今天打算怎么做?”她輕聲問。
曹興國做完最后一個拉伸動作,緩緩吐出一口氣:“先去看看慶典,了解情況?!?/p>
“會不會有危險?”孫玉梅的擔憂寫在臉上。
曹興國笑了,握住她的手:“放心吧,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不敢亂來。再說,小陳跟著呢?!?/p>
小陳正在擦車,聽到這話抬起頭:“書記,我隨時待命?!?/p>
“叫老曹?!辈芘d國糾正他,“今天我是普通老頭,記住了?!?/p>
早飯時,鄭學仁的神色有些緊張。他不斷看向門外,似乎在擔心什么。
“學仁,放松點?!辈芘d國說,“就像平常一樣?!?/p>
“我怕他們找麻煩?!编崒W仁壓低聲音,“昨天你們去王老漢家,可能被他們的人看到了?!?/p>
曹興國點點頭:“看到了也好。我倒要看看,他們能耍什么花樣。”
九點左右,村里的喇叭響了,通知村民去村廣場參加中秋慶典。
聲音很大,但聽起來毫無喜慶之感,倒像是命令。
鄭學仁家陸續來了幾個老人,都是曹興國認識的。他們看到曹興國,又驚又喜,但都不敢大聲說話。
“興國回來了,咱們村有指望了?!币粋€老人握著他的手,聲音顫抖。
“我盡力。”曹興國只能這么說。
十點,一行人走向村廣場。路上遇到其他村民,大家互相點頭,但很少交談。
廣場上已經搭起了簡易舞臺,掛著“槐樹村中秋聯歡會”的橫幅。臺下擺了幾排塑料凳,稀稀拉拉坐了些人。
肖剛的人在場邊維持秩序,一個個穿著黑色T恤,神色倨傲。
曹興國選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觀察著四周。孫玉梅挨著他,小陳坐在稍遠處。
鄭學仁坐在曹興國身邊,低聲介紹:“臺上那個穿白襯衫的,就是肖剛。”
曹興國抬眼看去。肖剛大約三十五六歲,平頭,身材魁梧,正拿著話筒說話。
“鄉親們,中秋快樂!”肖剛的聲音通過劣質音響傳出,刺耳得很,“今天大家聚在一起,高興高興!不過先說正事啊,慶典費都交了吧?沒交的抓緊,別耽誤大家時間?!?/p>
臺下鴉雀無聲。幾個老人顫巍巍地掏出錢,交給旁邊巡邏的人。
曹興國看到,那些人收錢時連收據都不開,直接塞進腰包。
“另外通知個事?!毙偫^續說,“下個月開始,過路費漲到八十?,F在什么都漲價,我們也要吃飯,理解一下啊。”
臺下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但很快又平息了。
一個中年人忍不住站起來:“肖老板,五十已經夠多了,怎么還漲???”
肖剛的臉色沉了下來:“老劉,你有意見?”
那個叫老劉的中年人硬著頭皮說:“路也沒見修,收費還一直漲,這不合規矩吧?”
“規矩?”肖剛笑了,笑得很冷,“我就是規矩。不想交可以繞道,繞道要多走二十公里,你自己算算油錢?!?/p>
老劉還想說什么,旁邊兩個黑T恤已經圍了過去。他只好悻悻坐下。
鄭學仁在曹興國耳邊說:“老劉跑運輸的,每天都要過那個收費站,壓力最大。”
曹興國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繼續觀察著,注意到一個細節:肖剛說話時,臺下有幾個村干部模樣的人,始終低著頭。
慶典開始了,無非是些唱歌跳舞的節目,水平拙劣,表演者也是心不在焉。
曹興國的目光掃過全場,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李仙娥坐在前排,背挺得筆直;王老漢也來了,縮在角落里。
還有那個郵遞員老趙,站在場邊,神情復雜。
節目進行到一半,肖剛接了個電話,臉色忽然變得恭敬。他連連點頭,然后匆匆下臺,朝村口走去。
幾分鐘后,一輛黑色轎車駛入廣場。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著夾克的中年男人。
肖剛小跑著迎上去,滿臉堆笑:“唐鎮長,您來了!”
曹興國眼神一凝。唐德彪,他終于見到了本人。
唐德彪大約五十歲,身材微胖,梳著背頭,很有派頭。他和肖剛握手,然后走上舞臺。
“鄉親們,節日快樂!”唐德彪接過話筒,聲音洪亮,“我代表鎮黨委政府,來看望大家了!”
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唐德彪似乎不在意,繼續說著官話套話。
曹興國仔細聽著,發現唐德彪的講話很有水平,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群眾的關心,又肯定了村里的工作。
但只字不提收費站的事,也不提肖剛團伙的存在。
講話結束后,唐德彪和肖剛在臺下交談。兩人靠得很近,不時發出笑聲。
曹興國看到,唐德彪拍了拍肖剛的肩膀,像是在鼓勵什么。肖剛則恭敬地點頭哈腰。
這一幕,被很多村民看在眼里。他們眼中的希望,一點點熄滅了。
慶典草草結束,村民們迅速散去,仿佛多留一刻都會惹禍上身。
曹興國也準備離開,這時唐德彪的目光掃了過來,停留在他身上。
肖剛順著唐德彪的目光看去,皺了皺眉。他走過來,問鄭學仁:“老鄭,這老頭是誰?面生啊?!?/p>
鄭學仁連忙說:“我遠房親戚,回來過中秋的。”
“是嗎?”肖剛打量著曹興國,“老頭,以前沒見過你。”
曹興國平靜地說:“出去幾十年了,剛回來?!?/p>
“在哪兒發財???”肖剛語氣輕佻。
“退休了,沒發財?!?/p>
肖剛似乎失去了興趣,轉向鄭學仁:“老鄭,管好你的親戚,別到處亂跑。現在治安不好,萬一出事就麻煩了。”
這話里的威脅意味很明顯。鄭學仁連連點頭:“是是是,我知道了?!?/p>
唐德彪遠遠看了曹興國一眼,沒說什么,轉身上車離開了。
等他們走遠,鄭學仁才松了口氣:“老曹,咱們回去吧?!?/p>
回程路上,鄭學仁憂心忡忡:“肖剛可能盯上你了。他這個人疑心重,對陌生人都要查清楚?!?/p>
“那就讓他查。”曹興國說,“我正想找他聊聊。”
孫玉梅拉住他的胳膊:“老曹,別沖動?!?/p>
“我不是沖動。”曹興國拍拍她的手,“玉梅,你還記得我常說的那句話嗎?”
孫玉梅當然記得。那是曹興國從政多年一直秉持的原則:“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位時要做,不在位了,看到了也要管?!?/p>
只是她沒想到,退休后的第一場“管”,竟然是在家鄉,面對這樣一群惡勢力。
回到鄭學仁家,曹興國讓小陳把車開到村口等著。
“你要去哪兒?”孫玉梅問。
“去收費站看看?!辈芘d國說,“既然要管,就要了解全部情況?!?/p>
“我陪你去。”孫玉梅不放心。
曹興國想了想,點點頭:“也好,就當散步?!?/p>
鄭學仁想勸阻,但看到曹興國堅定的眼神,知道勸不住,只能叮囑:“千萬小心,別跟他們起沖突?!?/strong>
午后陽光正好,曹興國和孫玉梅沿著村路慢慢走。小陳開著車,遠遠跟在后面。
這條路曹興國很熟悉,小時候每天都要走。路邊的小河還在,水卻渾濁了很多。
走了一里多路,就看到了那個收費站。竹竿依然橫著,三個年輕人正在打牌。
見到有人走來,其中一人抬起頭:“走路也要交錢,十塊?!?/p>
曹興國停下腳步:“走路也要交?”
“廢話,這條路我們維護的,螞蟻過去都得交錢?!蹦乔嗄暾f得理直氣壯。
孫玉梅氣不過:“你們這是明搶!”
“老太太,說話注意點?!鼻嗄暾酒鹕恚硗鈨扇艘矅^來。
曹興國把孫玉梅護在身后,平靜地說:“錢可以給,但我有個問題?!?/p>
“什么問題?”
“收了這么多錢,路怎么不見修?”
三個青年互相看了一眼,忽然笑起來。平頭青年指著曹興國:“老頭,你管得還挺寬。錢我們收了,修不修是我們的自由。”
“你們這樣,不怕法律制裁嗎?”
“法律?”平頭青年笑得更歡了,“在這片地界,我們剛哥的話就是法律。老頭,我看你年紀大,不跟你計較,趕緊交錢走人?!?/p>
曹興國掏出十塊錢遞過去。青年接過,隨手塞進口袋。
竹竿抬起,曹興國和孫玉梅走過去。身后傳來他們的笑聲:“這老頭還挺識相。”
走遠后,孫玉梅的手還在發抖:“太囂張了,簡直無法無天!”
曹興國握住她的手:“玉梅,別生氣。他們囂張不了多久。”
“你打算怎么辦?”孫玉梅看著他。
曹興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遠處的山巒:“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那個故事嗎?小時候,村里有個惡霸,欺負鄉親們。
我父親帶著大家,聯名告狀,最后把惡霸送進了監獄?!?/p>
“記得?!睂O玉梅說,“你說過,那是你第一次知道,團結起來的力量?!?/p>
“現在也一樣?!辈芘d國目光堅定,“只是這次,情況更復雜,對手的后臺更硬?!?/p>
兩人繼續往前走,來到了收費站后面的小房子。那是肖剛一伙人的據點,門口停著幾輛摩托車。
曹興國遠遠觀察著,看到有人進進出出,手里拿著賬本之類的東西。
他想走近些,小房子門口忽然出來一個人,正是肖剛。
肖剛也看到了曹興國,愣了一下,然后大步走過來。
“老頭,又是你?”肖剛瞇起眼睛,“怎么,上午沒看夠,下午還來看?”
曹興國平靜地說:“路過,看看風景。”
“看風景?”肖剛笑了,“我看你是來找事的。老鄭的親戚?從哪兒來的?”
“省城。”曹興國如實回答。
肖剛的眼神變了變:“省城?退休干部?”
曹興國不置可否。肖剛上下打量他,忽然問:“你在省城認識什么人?”
“認識幾個老朋友?!?/p>
“什么級別的朋友?”肖剛追問。
曹興國笑了:“都是退休老頭,沒什么級別?!?/p>
肖剛盯著他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斷真假。最后他擺擺手:“老頭,我不管你是誰,在這里就得守我的規矩。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明白嗎?”
“明白?!辈芘d國點點頭。
肖剛似乎滿意了,轉身要走,又回頭說:“中秋過完就趕緊走,這里不歡迎多管閑事的人?!?/p>
等他離開,孫玉梅才松了口氣:“他好像起疑心了?!?/strong>
“起疑心才好。”曹興國說,“說明他心虛?!?/strong>
兩人慢慢往回走。曹興國在心里整理著今天看到的一切:唐德彪和肖剛的關系,收費站的運作,村民們的恐懼。
這些碎片逐漸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一張由權力和暴力編織的網。
回到鄭學仁家,曹興國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拿出那個舊筆記本,開始寫東西。
孫玉梅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坐在門外。她知道,丈夫正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黃昏時分,曹興國走出房間,眼神清明。
“玉梅,明天我們走一趟那個收費站?!彼f。
“開車過?”
“嗯?!辈芘d國點點頭,“該會會他們了?!?/p>
孫玉梅沒有問為什么,只是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p>
這時,鄭學仁急匆匆從外面回來,臉色蒼白:“老曹,不好了?!?/p>
“怎么了?”
“肖剛派人打聽你了?!编崒W仁聲音發顫,“他們問了村里好幾個老人,問你是不是以前那個曹書記?!?/p>
曹興國并不意外:“他們查到什么了?”
“暫時還沒查實,但……”鄭學仁欲言又止,“我聽說,唐鎮長也知道了,正在調你的資料?!?/p>
“那就讓他調吧?!辈芘d國平靜地說,“明天,一切都會清楚的?!?/p>
夜色降臨,中秋之夜,月亮格外明亮。
但槐樹村的這個中秋,注定不會平靜。
曹興國站在窗前,望著那輪明月,想起了那些受苦的鄉親們。
他想起了李仙娥的眼淚,王老漢的絕望,老劉敢怒不敢言的憋屈。
退休三年,他本可以安享晚年。但今夜,他做出了選擇。
為了那些信任他的眼睛,為了那個在槐樹下許下的諾言。
明天,他要正面會會這群惡勢力。
以退休省委書記的身份,以一個槐樹村村民的身份。
他知道會有風險,但他更知道,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
月光灑在他臉上,那雙經歷過無數風雨的眼睛,依然清澈堅定。
這一夜,曹興國睡得很安穩。
因為他知道,明天,將是改變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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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中秋翌日,清晨的空氣里還殘留著節日的余味。
曹興國起得很早,站在院子里望著東方的天空。朝霞染紅了云層,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孫玉梅為他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兩人對坐而食,都沒有多說話。
多年的默契讓他們知道,今天會是不尋常的一天。
鄭學仁一家也早早起來了,氣氛有些凝重。鄭學仁的老伴特意煮了雞蛋,塞給曹興國。
“路上小心。”她只說了一句,眼里滿是擔憂。
八點整,小陳已經把車開到門口。曹興國換上那件穿了多年的灰色夾克,戴上一頂普通的帽子。
“像個普通老頭嗎?”他問孫玉梅。
孫玉梅仔細看了看,點點頭:“像,但眼神不像?!?/p>
曹興國笑了:“眼神改不了。走吧。”
車子緩緩駛出村子,老槐樹在晨光中靜靜佇立,仿佛在目送他們。
路上很安靜,偶爾有早起的村民,看到這輛車,都投來復雜的目光。
他們大概聽說了什么,知道這個“老鄭的親戚”不簡單。
車駛近收費站時,曹興國讓小陳放慢速度。他需要觀察一下早上的情況。
收費站已經“上班”了,還是那三個青年,正在吃早餐。見到車來,其中一人放下手里的包子,懶洋洋地走過來。
小陳搖下車窗。
“八十?!鼻嗄曛苯由焓?。
“昨天不是五十嗎?”小陳問。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鼻嗄瓴荒蜔?,“剛哥說了,漲價了,聽不懂人話?”
曹興國在后座平靜地說:“給他?!?/p>
小陳遞過八十元。青年接過錢,對著光驗了驗,忽然湊近車窗,往車里看了看。
“老頭,又是你?!彼J出了曹興國,“怎么,今天要出遠門?”
“去縣城看看。”曹興國說。
青年咧嘴笑了:“那可得早點回來,晚了路上不安全。”
這話里的威脅意味很明顯。曹興國只是點點頭:“謝謝提醒。”
竹竿抬起,車緩緩通過。曹興國透過后視鏡,看到那青年拿起對講機在說什么。
“他們可能在報信。”小陳說。
“嗯?!辈芘d國并不意外,“繼續開,去縣城?!?/p>
車駛上主路,孫玉梅握住曹興國的手,發現他的手很穩,手心干燥溫暖。
“你不緊張嗎?”她輕聲問。
“緊張什么?”曹興國拍拍她的手,“該緊張的是他們。”
縣城距離槐樹村三十公里,路況時好時壞。曹興國仔細觀察著,發現有些路段明顯剛修過,但質量很差,已經出現了裂縫。
“這條路去年才翻修過?!毙£愓f,“當時省里撥了專項款?!?/p>
曹興國記得這件事。他在任時曾推動農村公路改造,這條路線是重點項目之一。
現在看來,錢花了,路卻沒修好。問題出在哪里,不言而喻。
半小時后,車駛入縣城。街道比曹興國記憶中繁華了許多,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但他注意到,很多店鋪門口都貼著同樣的標志——一個“剛”字,設計得像商標。
“那是肖剛的產業。”小陳解釋,“聽鄭叔說,縣里的建材市場、物流公司,還有幾家酒店,都是他的?!?/p>
曹興國點點頭:“找個地方停車,我們走走?!?/p>
車停在一個老舊的居民區附近。曹興國和孫玉梅下車,像普通的老兩口一樣,在街上慢慢走。
他注意到,街上巡邏的警察不少,但似乎對肖剛那些店鋪格外“照顧”,經常進去打招呼。
在一個水果攤前,曹興國停下買蘋果。攤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手腳麻利。
“大爺,生意怎么樣?”曹興國隨口問。
老漢嘆了口氣:“湊合吧,每個月要交管理費,賺不了多少?!?/p>
“管理費?給誰交?”
“還能有誰?”老漢壓低聲音,“剛哥的人唄。這條街所有攤位,都要交?!?/p>
曹興國皺起眉頭:“城管不管嗎?”
“管?”老漢苦笑,“他們就是一伙的。不交錢,城管天天來查,交了錢,什么都好說?!?/p>
正說著,兩個穿著制服的城管走過來。老漢連忙閉嘴,低頭整理水果。
城管在攤前站了站,看了看,沒說什么就走了。
等他們走遠,老漢才松了口氣:“看見沒?今天我剛交過錢,他們就不找麻煩了?!?/p>
曹興國的心沉了下去。連執法部門都被腐蝕了,難怪肖剛如此囂張。
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一家建材店,門口站著幾個彪形大漢。店里沒什么顧客,但老板似乎不在乎。
“那是肖剛的大本營?!币粋€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
曹興國回頭,看到一個穿著舊警服的老民警,大約六十歲,面容憔悴但眼神清明。
“您是?”曹興國問。
老民警看看四周,壓低聲音:“我叫羅德文,縣公安退休的。您是不是曹書記?”
曹興國沒有否認:“你怎么知道?”
“我見過您?!绷_德文說,“十年前您來縣里視察,我負責外圍安保。剛才在街上看到您,我還以為認錯了?!?/p>
曹興國點點頭:“羅警官,你好?!?/p>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绷_德文說,“能借一步說話嗎?”
三人來到一個小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羅德文確認四周無人,才開口。
“曹書記,您怎么回來了?”
“回鄉看看?!辈芘d國說,“羅警官,你剛才說那是肖剛的大本營?”
羅德文點點頭,眼里閃過憤怒:“肖剛這伙人,在縣里橫行五年了。開始是小打小鬧,后來搭上了唐德彪,就越做越大?!?/p>
“你們公安局不管?”
“管不了?!绷_德文苦笑,“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每次行動,還沒開始他們就得到消息。抓了人,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放出來,說是證據不足。”
曹興國靜靜聽著,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我退休前,偷偷收集了一些證據?!绷_德文從懷里掏出一個舊信封,遞給曹興國,“但沒地方交。
交給局里?局長和他們稱兄道弟。
交給市里?我試過,材料轉了一圈又回到縣里。”
曹興國接過信封,沒有立即打開:“里面是什么?”
“肖剛團伙的組織結構,他們涉及的產業,還有保護傘的名單?!绷_德文聲音低沉,“我跟蹤了兩年,才弄到這些。
但我知道,光有這些還不夠,他們的關系網太深了?!?/p>
曹興國鄭重地把信封收好:“羅警官,謝謝你?!?/p>
“該謝的是我?!绷_德文眼睛紅了,“曹書記,您要是能管,就管管吧。縣里多少老百姓被他們欺負,敢怒不敢言啊?!?/p>
這時,幾個年輕人走進公園,朝這邊張望。羅德文立刻站起身:“我得走了,他們可能盯上我了。曹書記,您千萬小心。”
說完,他匆匆離開,背影有些佝僂。
曹興國握緊手里的信封,感覺沉甸甸的。那不僅是一疊紙,更是一個老警察的良知和堅持。
孫玉梅輕聲說:“這個羅警官,冒著很大風險?!?/p>
“是啊?!辈芘d國望著羅德文消失的方向,“這樣的人不少,只是缺一個機會?!?/p>
在縣城又轉了一會兒,曹興國買了些日用品,然后返回停車處。
回程路上,他一直在思考。羅德文提供的證據很重要,但還不夠。
要扳倒這樣一張網,需要更確鑿的證據,需要更高層的支持。
車再次駛近收費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
這次,情況不一樣了。
收費站多了幾個人,肖剛赫然在列。他靠在一輛越野車上,正抽著煙,看到曹興國的車,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竹竿沒有抬起,而是放得更低,幾乎貼地。
小陳停車,肖剛慢慢走過來,敲了敲車窗。
曹興國搖下車窗。
“老頭,又見面了?!毙偼鲁鲆豢跓?,“今天在縣城逛得怎么樣?”
“挺好。”曹興國平靜地說。
“是嗎?”肖剛湊近些,“我聽說,你跟羅德文那老東西見面了?”
曹興國心里一動,但臉上不動聲色:“碰巧遇到,聊了兩句?!?/p>
“碰巧?”肖剛笑了,“老頭,別裝了。我查清楚了,你是曹興國,以前的省委書記,對吧?”
終于挑明了。曹興國坦然點頭:“是我?!?/p>
肖剛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曹興國這么直接。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
“省委書記,退休了,回老家探親?!毙偮f,“按理說,我該好好招待。但是曹書記,你不該多管閑事?!?/p>
“怎么算多管閑事?”曹興國問。
“找羅德文,打聽我的事,這就是多管閑事?!毙傉Z氣轉冷,“我不管你是多大的官,現在退休了,就是個普通老頭。在這里,就得守我的規矩?!?/p>
曹興國推開車門,下車。孫玉梅想拉住他,但他輕輕搖頭。
站在肖剛面前,曹興國的身高不占優勢,但那股氣勢,讓肖剛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你的規矩?”曹興國聲音不大,但清晰有力,“私設關卡,敲詐勒索,欺壓百姓,這就是你的規矩?”
肖剛臉色變了:“老頭,別給臉不要臉。”
“我要臉,所以更要管。”曹興國直視他的眼睛,“肖剛,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收手?”肖剛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曹書記,你怕是沒搞清楚狀況。
在這里,我說了算。
唐鎮長是我兄弟,縣里市里都有我的人。
你一個退休老頭,拿什么跟我斗?”
旁邊幾個青年圍了上來,手里拿著棍棒。小陳立刻下車,擋在曹興國身前。
氣氛驟然緊張。
曹興國卻笑了,笑得云淡風輕:“肖剛,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就能讓你這收費站消失?”
肖剛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吹吧,你就吹吧。省委書記?退休了誰還認你?我給你一個小時,你打,隨便打。我倒要看看,你能叫來誰。”
曹興國點點頭:“好,就一個小時?!?/p>
他轉身回到車上,關上車門。肖剛在外面叫囂:“計時開始!一個小時后,我看你能耍什么花樣!”
車里,孫玉梅緊緊握住曹興國的手:“老曹,你真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