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乾隆盛世,燥熱的京城,紀曉嵐的閱微草堂闖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南秀才林玉章,帶著泣血的文章和感天動地的故事,跪陳于地。
他聲淚俱下,只為求得一筆救母的活命錢,其才華驚艷四座,其孝心更是聞者傷心。
眼看一出“伯樂遇千里馬”的佳話即將上演,紀曉嵐在一番看似親切的款待后,風云突變。
他沒有點評文章,沒有許諾前程,只問了一個關于沿途風光的尋常問題,便冷面斷言:“此子城府太深,賞百文錢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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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乾隆爺治下的京城,入了夏,便像個密不透風的巨大蒸籠。天上的日頭毒得能把地上的石板烤出油來,路邊的老槐樹葉子都打了卷兒,樹上那成千上萬只知了,扯著嗓子,一聲高過一聲地叫喚,攪得人心煩意亂。
在這片燥熱的喧囂里,紀曉嵐的閱微草堂,勉強算得上一處清涼地。
草堂不大,遠沒有和珅那和府的氣派,也沒什么金碧輝煌的擺設。院子里種著幾竿瘦長的翠竹,風一過,便沙沙作響,送來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墻角擺著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里頭養著幾尾紅得像火炭的錦鯉,懶洋洋地擺著尾巴。堂屋里,四壁都是頂到房梁的書架,塞得滿滿當當,空氣里飄著一股子舊書卷和墨香混合的味道。
此時的紀昀,紀大學士,正歪在一張竹制的躺椅上,徹底沒了上朝時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他身上只穿著件寬大的麻布單衣,領口敞著,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手里一把半舊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眼睛半瞇著,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醒著。他那桿從不離身的紫竹旱煙袋就擱在手邊的矮幾上,黃銅的煙鍋子擦得锃亮。
“阿福啊,”他忽然開了口,聲音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沙啞和慵懶,“缸里的魚是不是又肥了?我看那條最紅的,尾巴都快搖不動了,改明兒撈出來,咱爺倆打打牙祭。”
管家阿福正拿著塊濕布擦拭書架上的浮塵,聞言哭笑不得地回過頭。阿福跟了紀曉嵐小半輩子,從紀曉嵐還是個翰林院的小編修,一直跟到如今權傾朝野的大學士。他摸透了自家老爺的脾氣,嘴巴毒,心腸軟,最愛拿他這老仆尋開心。
“老爺,您又拿老奴開涮。那可是您自個兒從琉璃廠淘換回來的‘大紅袍’,寶貝著呢,平日里我多喂點食,您都得念叨半天。”
紀曉嵐嘿嘿一笑,正想再斗幾句嘴,門房老張急匆匆地從前院跑了進來,腦門子上全是汗,氣喘吁吁地稟報:“老爺,老爺,門口……門口來了個秀才,說是從江南來的,沒有拜帖,非說有萬分火急的事兒,求見您一面。”
紀曉嵐扇扇子的手停了,眉頭微微一皺。這大熱天的,他最煩的就是見客,尤其是這種沒頭沒腦的不速之客。京城里想見他紀曉嵐的人,能從宣武門排到朝陽門去。有求官的,有求字的,有拉關系的,還有純粹想來看看他這“天下第一才子”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的。
“不見不見,”他擺了擺手,透著一股子不耐煩,“就說我中了暑氣,身子不爽利,讓他改日再來。”
老張面露難色:“小的也是這么說的,可那秀才……犟得很,就跪在門口日頭底下,說要是見不著您,他……他寧可跪死在府門外頭。”
“哦?”紀曉嵐半瞇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興趣。這年頭,會耍無賴的人多,但敢在他紀府門口耍無賴的讀書人,倒不多見。他咂了咂嘴,那顆永遠對新鮮事兒好奇的心,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
“江南來的?”他問。
“是,聽口音是蘇杭那一帶的。”
“火急之事?”
“他自個兒是這么說的,急得腦門子上的青筋都蹦起來了。”
紀曉嵐慢悠悠地從躺椅上坐起身,拿起矮幾上的茶碗呷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他對阿福努了努嘴:“罷了,阿福,你去瞧瞧。要是看著不像個奸猾之徒,就領到這兒來我看看。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樣的急事,能讓一個讀書人連體面都不要了。”
阿福應了聲“哎”,擦了擦手,快步往前院去了。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阿福領著一個青衣人影,穿過月亮門,走進了后院。他緊走幾步,湊到紀曉嵐身邊,壓低了聲音,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老爺,我看這秀才……有點怪。”
紀曉嵐抬了抬眼皮,從煙袋里捏了一撮煙絲,不緊不慢地往煙鍋里填,一邊填一邊問:“怎么個怪法?”
阿福撓了撓頭,似乎在組織詞句:“他自個兒說,是從蘇州一路風餐露宿走過來的,可您瞧瞧他那身衣服,雖說是舊了,料子也平常,可……可干凈得連個泥點子都找不著。還有他那雙鞋,鞋底是磨得薄了,可鞋面上也是一塵不染。這大熱天的,走了上千里路,能是這個樣兒?”
阿福頓了頓,又補充道:“人是真瘦,臉也白,看著是吃了不少苦。可那眼神……不像個走投無路的落魄人,亮得嚇人,精光閃閃的。老奴總覺得,這人……心里頭藏著事兒呢。”
紀曉嵐填煙絲的手微微一頓,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他沒說話,只是沖阿福揮了揮手,示意他把人帶過來。
那秀才走近了。他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身形清瘦,面色帶著一種長途跋涉后的蒼白,但腰桿挺得筆直,像一竿勁竹。身上那件青布儒衫,洗得顏色都泛白了,袖口和領口處甚至有些磨損的毛邊,看得出是穿了許久的舊衣。
可正如阿福所說,這身舊衣,卻異常的整潔。
他走到紀曉嵐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撩起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行了一個叩首大禮,動作標準得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
“江南學子林玉章,叩見紀大學士。玉章冒昧來訪,攪擾大學士清靜,罪該萬死!”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吳儂軟語的調子,但字正腔圓,透著一股子讀書人的傲骨和教養。
紀曉嵐沒讓他起來,也沒說話,只是坐在那兒,手里把玩著那桿沒點燃的旱煙袋,一雙看似昏昏欲睡的眼睛,卻像鷹一樣,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跪著的年輕人。
院子里靜極了,只有那沒完沒了的蟬鳴,和林玉章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02
空氣仿佛凝固了,那悶熱的暑氣混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林玉章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額頭貼著滾燙的青石板,一動不動。他能感覺到紀大學士的目光,像兩根細細的針,扎在他的背上,讓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半晌,紀曉嵐才懶洋洋地開了口,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起來吧。阿福,看座,上茶。”
“謝大學士。”林玉章這才緩緩起身,動作依舊一絲不茍。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垂手侍立在一旁,顯得恭謹而有禮。
阿福搬來一張圓凳,又沏了一碗新茶,小心地放在林玉章手邊的茶幾上。茶碗是粗瓷的,但洗得干干凈凈。林玉章躬身道謝,這才在凳子上坐了半個屁股,姿態謙卑到了極點。
紀曉嵐端起自己的茶碗,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葉末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這才抬眼看向林玉章,問道:“你說你從蘇州來,有火急之事。說來聽聽吧。”
林玉章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醞釀了許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
“回大學士的話,”他開口了,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和悲戚,“學生出身蘇州府吳縣,家中也曾是書香門第,薄有田產。無奈……無奈學生命途多舛,家父前些年因病撒手人寰,只留下學生與老母二人,相依為命。”
說到這里,他的眼圈開始泛紅,聲音也帶上了些許哽咽。
“學生謹遵父訓,不敢荒廢學業,一心只讀圣賢書,期望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可家中生計,全憑老母一人操持。母親她……她日夜為人漿洗、刺繡,換取些微薄銀錢,供學生讀書、糊口。天長日久,一雙眼睛……竟是快要熬瞎了。”
他的話語不快,卻字字句句都透著一股悲涼。一旁的阿福聽著,本就心軟,此刻鼻子已經有些發酸,忍不住拿衣袖悄悄抹了抹眼角。
林玉章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平復自己的情緒,接著說道:“半年前,母親操勞過度,一病不起。學生慌了神,請遍了蘇州城里的名醫,都說母親是積勞成疾,油盡燈枯,需得以名貴藥材長期溫養,方有一線生機。學生……學生無奈之下,只得變賣了家中僅剩的幾畝薄田,換來的銀子,卻也如杯水車薪,投入藥罐之中,連個響動都聽不見。”
“眼看母親日漸孱弱,湯水不進,學生心急如焚,夜不能寐。萬般無奈之下,聽聞京城的紀大學士您,愛才惜才,最是體恤我輩讀書人的不易,是天下士子的靠山。于是……于是學生便懷揣著自己歷年苦讀寫下的幾卷文稿,斗膽前來,從蘇州一路……一路徒步至此。”
他抬起頭,雙眼含淚,目光卻異常堅定地看著紀曉嵐:“學生不敢妄求其他,只求大學士能看在學生一片赤誠孝心的份上,過目一二學生的文章。若能僥幸入得您的法眼,求得一官半職,或是……或是一筆潤筆之資,學生便能立刻趕回家中,為母親延醫續命!此等大恩,學生愿結草銜環,來世做牛做馬,亦不敢忘!”
說完,他再次離座,又要下跪。
“行了行了,”紀曉嵐擺了擺手,制止了他,“一把年紀了,看不得這個。”
他嘴上說著嫌煩,臉上卻露出幾分動容。這是一個標準的“孝子千里求助”的故事,情節雖然老套,但從林玉章嘴里說出來,卻有著一種格外的感染力。他的言辭、神態、情緒,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有讀書人的文雅,又有孝子的悲切,還有面對困境時的那份堅韌,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憫和敬佩。
林玉章見狀,從隨身攜帶的一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卷紙。那紙卷被保護得很好,邊緣都沒有一絲卷曲。他雙手將紙卷高高舉過頭頂,恭敬地呈上。
“大學士,這是學生效仿前賢李密《陳情表》之意,所作的一篇《述懷賦》,懇請大學士斧正。”
阿福連忙上前接過,轉呈給紀曉嵐。
紀曉嵐展開文稿,紙是普通的毛邊紙,但字跡卻極為雋秀工整,筆力十足,一看就是下了苦功夫的。他將煙袋往桌上一擱,開始一目十行地讀了起來。
這篇《述懷賦》確實寫得極好。開篇便引經據典,以自己的身世比擬古人,接著用華麗的辭藻描繪了家道中落的凄涼和母親的辛勞。文中寫母親為他縫補衣衫時“慈母手中線,燈下眼昏花”,寫自己讀書時“囊螢映雪,不敢稍歇”,情感層層遞進,讀來催人淚下。最后,又話鋒一轉,抒發了自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以及如今壯志難酬、孝道難全的錐心之痛。
紀曉嵐一邊看,一邊不由自主地輕輕點頭。他甚至伸出手指,在其中幾句對仗極其工整的句子上點了點,嘴里發出一聲輕微的贊嘆。
“‘庭樹霜摧,萱堂露重’,‘筆耕硯田,難療慈母之疾;心憂天下,未報國君之恩’……嗯,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確是個人才。”紀曉嵐抬起頭,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欣賞,對林玉章說道。
聽到這句分量極重的夸獎,林玉章一直緊繃的身體,似乎瞬間松弛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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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雙一直帶著悲切和懇求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如釋重負的得意和欣喜。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可他面前坐著的,是紀曉嵐。
恰在此時,紀曉嵐的目光,正好從文稿上完全移開,與他那雙還沒來得及完全收斂情緒的眼睛對了個正著。
紀曉嵐臉上的笑容沒有變,依舊是那副欣賞長才的溫和模樣。但他的內心深處,那根名為“懷疑”的弦,卻被這道一閃而過的眼神,重重地撥動了一下。
他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向下移動,落在了林玉章那雙因為放松而平放在膝蓋上的手上。那是一雙讀書人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但紀曉嵐注意到,這雙手雖然清瘦,指甲卻修剪得整整齊齊,邊緣圓潤光滑。更重要的是,那指甲縫里,干干凈凈,沒有一絲一毫的污垢。
一個“徒步千里”、“典當家產”、“伺候病母”的落魄孝子,會有這樣一雙干凈得近乎養尊處優的手嗎?
紀曉嵐不動聲色地將文稿卷好,放在一邊。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指著桌上的茶碗,對林玉章說:“文章是好文章,先不急。茶都涼了,天氣熱,人也乏了。正好,到了飯點兒了,你遠來是客,一路也辛苦了。阿福,去跟廚房說一聲,添雙筷子,中午讓林秀才就在我這兒用便飯吧。”
03
紀曉嵐留飯的決定,讓林玉章和阿福都吃了一驚。
阿福是驚訝于老爺今天轉了性,竟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外人如此熱情。要知道,尋常的官員同僚來拜訪,老爺都不見得會留飯。
林玉章則是心頭一陣狂喜,但他面上卻不敢表露分毫。他立刻站起身,連連作揖推辭:“大學士,這……這如何使得!學生一介白身,能得見您一面,已是三生有幸,豈敢再叨擾您用膳,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他的姿態做得十足,一副受寵若驚、惶恐不安的樣子。
紀曉嵐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動作顯得十分親切:“哎,什么叨擾不叨擾的。你我都是讀書人,況且你還身負才學,只是時運不濟罷了。我癡長你幾十歲,請你吃頓便飯,算得了什么?坐下,坐下,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這老頭子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林玉章若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他臉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深深一躬,道:“既如此,學生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謝大學士厚愛!”
他重新坐下,腰桿挺得更直了,心中暗自得意:看來,自己這番表演已是徹底打動了這位大學士。留飯,這可是非同一般的信號。只要飯桌上自己表現得體,不失讀書人的風骨,那事情便十有八九是成了!
不多時,阿福便提著一個食盒進來了。飯菜確實很簡單,稱得上是“便飯”。一張小方桌,擺在院子里的竹蔭下,四樣菜,一碗湯。
一盤是京城里常見的醬肘子,切得厚實,泛著誘人的油光;一碟是清炒的時令青菜,碧綠生青;一碗是白玉般的豆腐湯,上面撒著幾點翠綠的蔥花;還有一盤,是整條的清蒸鱸魚,只用了最簡單的姜絲和醬油調味,冒著騰騰的熱氣。
這頓飯,正是紀曉嵐精心布置的第二個考場。
“來來來,林秀才,別客氣,動筷子。”紀曉嵐親自拿起公筷,給林玉章夾了一大塊肥瘦相間的醬肘子。
“謝大學士。”林玉章連忙端起碗接了。他看著碗里那塊油汪汪的肉,喉結不易察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一個真正饑腸轆轆、長途跋涉而來的人,見到這樣扎實的葷腥,理應是兩眼放光的。
林玉章下筷了。他的吃相斯文到了極點。他小心地把那塊肘子肉分成好幾小塊,然后夾起其中最小的一塊,放進嘴里,細細地咀嚼,仿佛吃的不是解饞的肉食,而是一味需要細品的苦藥。整個過程,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對油膩的、淡淡的抗拒。
接著,他便主要把筷子伸向那碟炒青菜和豆腐湯,每樣都只夾一點,小口小口地吃著,配著白米飯。他的動作精準而克制,筷子絕不伸過桌子的中線,夾菜時也從不翻動盤子里的菜肴,更不會發出一點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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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曉嵐一邊與他閑聊著蘇州的風土人情、物價米價,一邊用余光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蘇州的鱸魚最是肥美,”紀曉嵐指了指那盤清蒸魚,笑道,“京城的魚,總歸是差了點意思。你嘗嘗,看這味道如何。”
林玉章的目光,其實早就落在那盤清蒸魚上好幾次了。尤其是魚腹上那塊最鮮嫩、沒有小刺的肉,雪白細膩,一看就是整條魚的精華所在。但他始終沒有動筷,表現得對這道菜毫無興趣。
此刻聽到紀曉嵐發話,他才像是恍然想起桌上還有這道菜似的,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連忙道:“大學士太客氣了。”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在那塊他早已覬覦的魚腹肉上,輕輕夾下了一小條,送入口中,隨即點頭稱贊:“鮮美,鮮美!與家鄉的味道一般無二,讓學生想起了母親……”
說著,他的眼眶又適時地紅了。
紀曉嵐心中那片疑云,此刻已經濃得快要下雨了。
一個餓了許久的人,吃飯不會是這個樣子。一個家境貧寒、靠母親漿洗為生的孝子,更不會對一盤醬肘子露出那種發自內心的嫌棄。林玉章的表現,太過完美,完美得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經過了精心的編排和計算。他不是在吃飯,他是在表演“禮儀”與“風骨”。
他吃的不是飯,是“規矩”。
就在這時,一只綠頭蒼蠅“嗡”地一聲,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盤醬肘子的一塊肉上。
阿福站在一旁,下意識地就要揮手去趕。紀曉嵐卻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用眼神制止了他。
紀曉嵐饒有興致地看著林玉章的反應。
林玉章正端著碗,低頭吃飯。那只蒼蠅的出現,讓他吃飯的動作有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停頓。他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狠狠皺了一下,眼神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深刻的厭惡和惡心。那是一種富貴人家公子哥,看到骯臟東西時的本能反應。
隨即,他便恢復了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看見,只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的筷子,巧妙地、徹底地避開了醬肘子那道菜。
這個轉瞬即逝的表情,這個細微的動作,徹底暴露了他內心深處對“不潔”之物的真實感受。這與他口中所說的“風餐露宿”、“食不果腹”的形象,形成了最尖銳的對立。
紀曉嵐心中已經有了七八分底。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笑道:“吃好了。林秀才,你慢用。”
林玉章見狀,也立刻放下碗筷,起身道:“學生也飽了。謝大學士賜飯。”
他其實只吃了個半飽,但表現得卻像已經酒足飯飽,心滿意足。
04
飯后,暑氣稍退。紀曉嵐并沒有如林玉章所愿,立即進入“正題”——談論如何舉薦他、資助他。他反倒像是興致來了,站起身,對林玉章說:“剛用完飯,不易安坐。陪我這老頭子在院子里走走,消消食吧。”
林玉章自然不敢不從,連忙跟在紀曉嵐身后,兩人一前一后,在綠竹掩映的庭院里踱起步來。
如果說飯局是對一個人生活習慣和本能的考驗,那接下來的談話,便是一場更高層次的、對心性與學識的試探。
“玉章啊,”紀曉嵐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和自己的子侄輩聊天,“你文章做得好,想必于詩詞一道,也頗有心得吧?”
這正是林玉章的強項。他心中一喜,知道這是大學士在考校自己的真才實學了。他立刻謙恭地回答:“學生不敢說有心得,只是平日里喜歡讀些前人佳作,略知一二罷了。”
“哦?”紀曉嵐走到那口大水缸旁,看著里面悠然自得的錦鯉,隨口問道,“那依你之見,唐詩三百首,你最喜何人?是‘詩仙’李太白,還是‘詩圣’杜子美?”
這是一個極佳的問題。它沒有標準答案,開放性極強,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真實性情、審美取向和思想深度。一個人是偏愛李白的浪漫飄逸,還是杜甫的沉郁頓挫,往往能折射出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林玉章的大腦飛速運轉。他知道,這看似閑聊的一問,實則是個陷阱。說喜歡李白,會不會被認為輕浮、不務實?說喜歡杜甫,會不會又顯得過于苦悶、格局不大?他不敢有任何冒險。
于是,他選擇了一個最穩妥、最“正確”的回答。
“回大學士的話,”他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地說道,“李杜二人,乃我大唐詩壇之雙璧,亦是千古文章之典范,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難分軒輊。”
他先是定下了一個四平八穩的基調,然后開始展開論述。
“太白之詩,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其才情,其豪氣,得天地之靈韻,讀之令人飄飄欲仙,心胸為之開闊。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何其雄哉!一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又何其灑脫!此乃仙人之語,非凡人所能及。”
他先是把李白捧到了天上。
“而子美之詩,則根植于厚土,體察于萬民。其‘三吏’、‘三別’,字字泣血,聲聲悲鳴,寫盡了安史之亂中百姓的疾苦,堪稱一代詩史。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大悲憫;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更是圣人之心。其沉郁頓挫,悲天憫人,為后世所有心懷蒼生的讀書人,立下了不朽的豐碑。”
接著,他又把杜甫抬到了圣人的高度。
最后,他總結道:“是以,學生以為,讀太白詩,可養胸中之豪氣;讀子美詩,可知民間之疾苦。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學生才疏學淺,不敢妄言喜好,只知對二位先賢,皆是敬仰萬分,時時誦讀,不敢懈怠。”
一番話說完,引經據典,對仗工整,邏輯嚴密,觀點中正平和,挑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這番對答,若是放在科舉考場上,定然能得一個極高的分數。
林玉章說完,微微躬身,臉上帶著謙遜的微笑,心中卻為自己的滴水不漏而暗暗叫好。他相信,沒有任何一個主考官,會不喜歡這樣全面而深刻的答案。
可他面對的,不是主考官,是紀曉嵐。
紀曉嵐一直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從古書里、從歷代評注里抄來的陳詞濫調。他想聽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帶著體溫的看法。
比如,一個少年意氣的年輕人,可能會更愛李白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一個飽經世事的人,或許會更懂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一個人可能會覺得李白太過虛無飄渺,也可能會覺得杜甫太過苦哈哈。這種偏愛,這種“不完美”的個人見解,才是一個人真性情的流露。
但林玉章沒有。他沒有偏愛,沒有好惡,沒有一絲一毫的個人情感。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無比“正確”,都是為了迎合他想象中,一個位高權重的大學士所應該有的品味和標準。
他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包裹在一個無懈可擊的、名為“完美學者”的硬殼之下,密不透風。
隨著談話的深入,紀曉嵐的情緒,從最初被《述懷賦》勾起的一絲欣賞,到飯桌上的懷疑,再到此刻,已經轉為了一種深深的失望,甚至,是一絲難以言說的寒意。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他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部被主人精心編纂、用于應對考試的“活字典”,一個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徹底抹殺“自我”的表演者。
這個人,沒有缺點,沒有偏激,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人味兒”。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對,但當這些“對”的字組合在一起時,卻構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假”。
紀曉嵐停下了腳步,背著手,站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樹下。他沉默了,不再發問。
微風吹過,竹葉沙沙,蟬鳴聲似乎也弱了下去。
林玉章站在他的身后,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覺到,最后的“宣判”時刻,就要來臨了。他回顧了自己一下午的表現:跪地陳情,聲淚俱下;呈上美文,展露才華;飯桌之上,禮儀周全;應對考校,滴水不漏。
堪稱完美。
他幾乎已經可以預見到,下一刻,這位大學士就會轉過身來,拍著他的肩膀,許他一個錦繡前程。他甚至已經開始在心中飛快地盤算,如果紀曉嵐舉薦他,是去吏部謀個主事,還是去翰林院做個編修,哪一條路對自己的將來更有利。
他等待著,臉上維持著那副謙恭而期待的表情,內心早已是波濤洶涌。
05
午后的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庭院里異常安靜,那股子燠熱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壓力驅散,代之而起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凝重。
紀曉嵐背對著林玉章,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玉章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那份志在必得的自信,也開始在這漫長的沉默中,一點點被侵蝕,化為忐忑不安。
終于,紀曉嵐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臉上的所有表情——無論是之前的慵懶、欣賞,還是親切,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一種古井無波的平靜。那雙半瞇著的眼睛,此刻完全睜開了,目光深邃,像兩口探不到底的深潭,靜靜地注視著林玉章。
林玉章的心,在這一瞬間,猛地一沉。
紀曉嵐沒有提他的《述懷賦》,沒有提他堪比“標準答案”的詩詞見解,更沒有提他那臥病在床、等著救命錢的老母親。
他只是像拉家常一樣,用一種極為平淡的語氣,問出了一個讓林玉章始料未及的問題。一個極其簡單,甚至簡單到有些突兀的問題。
“你這一路從蘇州過來,千里迢迢,都看到了些什么有意思的景致啊?”
這個問題,像一塊小石子投進林玉章那波濤洶涌的心湖,瞬間讓他所有的預案和準備都落了空。他愣住了。
他設想過紀曉嵐會考校他經義策論,會詢問他為政治國的大道理,甚至會考他一副對聯。他準備了滿肚子錦繡文章,準備了無數經世致用之言,唯獨沒有準備過,如何回答這么一個“不著邊際”的閑問題。
但林玉章畢竟是林玉章。僅僅一瞬間的錯愕之后,他的大腦便以驚人的速度開始運轉。
他立刻將這個問題,解讀為決定自己命運的、最后的、也是最關鍵的終極考驗!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大學士絕不會無的放矢。這必然是在考驗自己的觀察力、概括能力、文采以及胸襟!他要的不是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他要的是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是一個讀書人行走于天地間的感悟與情懷!
想通了這一點,林玉章原本有些慌亂的心,瞬間安定了下來。他暗自慶幸自己的機敏,差一點就著了道,回答些什么“路遇大雨”、“盤纏被偷”之類的蠢話了。
他清了清嗓子,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自信而儒雅的神采,開始了一段他自認為精彩絕倫的“表演”。
“回大學士的話,”他微微昂首,目光望向遠方,仿佛眼前浮現出了一路的風光,“學生自吳門出發,但見小橋流水,煙雨人家,楊柳依依,畫船聽雨,一派江南水鄉的婉約風韻,正如前人詩中所云‘春風又綠江南岸’,處處皆是詩情畫意。”
“行至江邊,渡船北上。學生立于船頭,遙望孤帆遠影,水天一色,不禁想起‘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之句,胸中頓生一股對天地廣闊、人生渺遠之感慨。”
“進入中原腹地,景致便豁然開朗。沃野千里,村莊炊煙,與江南又是不同的一番景象。學生曾登高遠眺,見太行山脈巍巍如龍,黃河之水滾滾如練,心中油然而生‘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情壯志。這一路行來,學生所見,不僅是祖國山河之壯美,更是我大清盛世之氣象!能身處如此偉大的時代,能親眼目睹這萬里江山,學生心中……唯有感恩與報效之念!”
他一口氣說完,洋洋灑灑,引經據典,辭藻華麗,對仗工整,意境高遠,最后還不忘升華主題,將個人見聞與家國情懷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這簡直就是一篇完美的口頭游記散文。
說完之后,他一臉期待地看著紀曉嵐,眼神中充滿了等待贊許的光芒。他相信,沒有任何人,能對這樣一份堪稱滿分的答卷,提出任何異議。
紀曉嵐靜靜地聽完了他的長篇大論。
他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他只是轉過身,走回到石桌旁,拿起了那桿一直放著的紫竹旱煙袋。
他慢條斯理地,從腰間的荷包里,又捏出一撮煙絲,塞進黃銅煙鍋里,用手指按了按實。然后,他從懷里摸出火鐮火石,不緊不慢地,“嚓,嚓”幾下,打著了火絨,點燃了煙絲。
一縷青煙,裊裊升起。
他把煙桿湊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那煙霧在他肺里轉了一圈,又被他慢悠悠地吐了出來,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
在這一片氤氳的煙霧之中,紀曉嵐,緩緩地、但卻無比清晰地,搖了搖頭。
這個輕微的搖頭動作,像是一記無聲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林玉章的心口上。他臉上的期待、自信和光彩,瞬間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紀曉嵐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轉過頭,對著一直遠遠候在廊下的管家阿福,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甚至有些疲憊的語氣,淡淡地說道:
“阿福,賞百文錢,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