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國的手抖得握不住手機,他對著聽筒幾乎是在哭喊,聲音嘶啞而破碎:“兒子,你快回來!爸錯了!爸混蛋!”
僅僅三天前,正是他親手將這個國考差一分的兒子趕出家門,嘴里還咒罵著“廢物”,斷言他這輩子完了。
而此刻,讓他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是坐在他家沙發上的那位不速之客——本該只出現在省新聞里的趙省長。
省長不僅沒有問罪,反而笑著向他道賀,說了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你家祖墳冒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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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十一點五十分。
張遠坐在電腦前,背挺得像一根僵直的木棍。
他身后的沙發上,父親王建國來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雜的味道,有劣質茶葉的澀味,有王建國身上濃重的煙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角落里那盤紅色鞭炮的硫磺氣息。
桌上擺著一瓶尚未開封的白酒,兩個干凈的玻璃杯在燈下反射著冷光。
王建國停下腳步,清了清嗓子。
“還有十分鐘,別緊張,穩住。”
張遠沒有回頭,眼睛死死盯著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時間像是被拉長的膠,粘稠而緩慢地流動。
指針終于跳到了零點。
網頁刷新按鈕變成了可以點擊的綠色。
張遠移動鼠標的手,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屬于自己的遲鈍。
他深吸一口氣,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里傳來的心跳,一聲,又一聲,砸得肋骨生疼。
王建國湊了過來,呼吸噴在張遠的脖頸上,帶著一股灼人的期待。
鼠標的左鍵被按下了。
頁面開始加載,白色的背景上,一個藍色的圓圈在不知疲倦地旋轉。
一秒。
兩秒。
五秒。
王建國比張遠更先失去了耐心,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網絡公司。
頁面終于跳了出來。
姓名:張遠。
準考證號:一串熟悉的數字。
然后是成績。
行測:六十八點五。
申論:六十五點五。
總分:一百三十四。
張遠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迅速向下拖動頁面,找到了他所報考的那個崗位。
某市某區稅務局,科員(一)。
入圍最低分數線:一百三十五。
紅色的數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針,直直刺入他的眼睛。
一百三十四。
一百三十五。
只差一分。
世界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王建國踱步的聲音消失了。
窗外的蟲鳴聲消失了。
電腦主機風扇的嗡嗡聲也消失了。
張遠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種高頻的耳鳴,尖銳得像利刃。
他沒有動,只是看著那兩個數字。
“多少?”王建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沙啞,干澀。
張遠沒有回答。
王建國擠開他,腦袋幾乎要貼到屏幕上。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確認。
然后,他慢慢地直起身子。
張遠從屏幕的反光里,看到了父親那張由漲紅轉為鐵青的臉。
“差一分?”王建國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
張遠依舊沒有說話。
“兩年。”王建國又說。
“你復習了整整兩年。”
“工作辭了,朋友不見了,天天把自己關在這個狗窩里。”
“就為了今天。”
他的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語調也開始上揚。
“一百三十四分?”
“就差一分?”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唾沫星子噴到了張遠的側臉上,帶著一股飯菜和煙草的混合氣味。
張遠緩緩地轉過頭,看向他的父親。
王建國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球里布滿了血絲,那是一種混雜著失望、憤怒和羞恥的復雜神情。
“我下午是怎么跟你姑姑說的?”
“我跟她說,穩了,這次絕對穩了!”
“我讓你二叔把酒席都訂好了,就在縣里最好的那個鴻運樓!”
“現在呢?”
“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他一腳踹向旁邊的椅子,木制椅子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張遠的母親李秀琴聞聲從臥室跑了出來,身上還穿著睡衣。
“怎么了這是?建國,你小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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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國指著屏幕,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你自己看!看看你養的好兒子!”
“廢物!簡直就是個廢物!”
李秀琴看到了那個分數,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兩年啊!我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什么活都不讓他干,就指望他能給我爭口氣!”
“結果呢?”
“差一分?虧他說得出口!”
王建國的怒火像找到了宣泄口,越燒越旺。
“從小到大,哪件事他自己做成過?考個大學,勉強上個二本。找個工作,干了半年就嫌累辭了。”
“現在讓他考個公務員,鐵飯碗,一輩子的依靠!他都能給我搞砸了!”
“我王建國的臉,今天算是被他給丟盡了!”
李秀琴拉住他的胳膊,小聲說:“你少說兩句,孩子心里也難受。”
“難受?他有什么資格難受!”王建國一把甩開妻子的手。
“最難受的是我!”
“我明天怎么去單位?怎么面對那些看我笑話的同事?”
“他們肯定在背后說,看,王建國那個牛皮吹上天的兒子,落榜了!”
張遠始終沉默著,他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癲狂的男人,感覺無比陌生。
這不是他的父親。
這是一個被執念和虛榮心吞噬的陌生人。
王建國似乎被兒子的沉默徹底激怒了。
“你說話啊!你啞巴了?”
“你倒是給我哭啊!鬧啊!你這樣一聲不吭算什么?”
“你是不是覺得我錯了?是不是覺得我逼你了?”
張遠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沒有。”
這個字像一滴冷水掉進了滾燙的油鍋。
王建國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怒火。
“沒有?好一個沒有!”
他沖進張遠的臥室,片刻之后,拖著一個黑色的行李箱走了出來。
“砰”的一聲,行李箱被他狠狠地摔在客廳中央。
“你不是有本事嗎?你不是長大了嗎?”
“這個家容不下你了。”
他指著大門,眼睛紅得嚇人。
“滾!”
“我王建國沒有你這個沒出息的兒子!”
李秀琴嚇壞了,沖上去抱住王建國的腰。
“你瘋了!建國!他是你兒子啊!”
“滾開!”王建國推開她,“今天誰也別攔我!我今天就要讓他滾!”
“什么時候混出個人樣,什么時候再回來見我!”
張遠看著那個行李箱,又看了看門口。
他沒有去看母親哀求的眼神,也沒有再看父親扭曲的面孔。
他站起身,走到玄關,平靜地穿上外套。
然后,他彎腰,拉起了行李箱的拉桿。
輪子和地板摩擦,發出輕微的咕嚕聲。
李秀琴的哭聲撕心裂肺。
“小遠!別走!你爸是氣話啊!”
張遠停在門口,沒有回頭。
“媽,照顧好自己。”
說完,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他身后重重地關上,隔絕了屋里的一切聲音。
02
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投下昏黃的光。
張遠拉著箱子,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
他的背影,被燈光拉得很長,又在下一個轉角被黑暗吞沒。
縣城的午夜很安靜。
風從空曠的街道吹過,帶著一絲涼意。
張遠漫無目的地走著,行李箱的輪子在粗糙的水泥路上發出單調的聲響。
他路過了準備打烊的燒烤攤,路過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路過了那家他從小玩到大的游戲廳。
最后,他在一家掛著“紅星旅館”招牌的舊樓前停下。
前臺是一個打瞌睡的中年婦女。
“開個單人間。”張遠說。
他遞上身份證和身上僅有的三百多塊錢。
婦女收了錢,扔給他一把油膩的鑰匙。
“三樓,三百零二。”
走廊里鋪著暗紅色的地毯,上面滿是煙頭燙出的黑洞。
空氣中飄著一股潮濕和霉味混合的氣息。
他打開三百零二的房門。
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個床頭柜,一臺老舊的電視機,幾乎占滿了所有空間。
墻壁上貼著發黃的壁紙,有些地方已經卷邊,露出里面的水泥。
他把行李箱立在墻角,沒有打開。
他走到窗邊,拉開那扇臟兮兮的窗簾。
窗外是小縣城的夜景,稀疏的燈光,像散落一地的碎玻璃。
他拿出手機,看到了母親發來的十幾條微信。
“兒子,你在哪?”
“快回家吧,你爸他后悔了。”
“別跟你爸置氣,他就是那個脾氣。”
張遠沒有回復。
他關掉手機,把它扔到床上。
然后,他脫掉外套,和衣躺了下去。
床板很硬,被子有一股長時間沒有晾曬過的塵土味。
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因為漏水而形成的一塊不規則的水漬。
他沒有哭。
也沒有感到憤怒。
他的心里一片空白,像被大雪覆蓋的曠野,什么都沒有剩下。
他只是覺得很累。
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
第二天,張遠睡到了中午才醒。
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擠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他去旅館樓下的小飯館吃了一碗面。
面條很咸,肉片很少。
他吃得很慢,把湯都喝完了。
下午,他去了縣城的圖書館。
他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便抽了一本歷史書。
他一頁一頁地翻著,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他只是需要一個地方待著。
一個安靜的,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
與此同時,王建國的家里,氣氛壓抑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李秀琴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從早上開始就沒吃一口東西。
王建國在客廳里抽了一整包煙,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像一座小山。
他幾次拿起手機,想給兒子打電話,但每次都把號碼調出來,又默默地放下。
他的自尊心,像一道無形的墻,攔住了他的手指。
中午,有鄰居在樓下碰到他,笑著問:“老王,你家兒子考得怎么樣啊?聽說昨天出成績了。”
王建國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還行,還行。孩子大了,想去外面闖闖,已經去省城了。”
鄰居哦了一聲,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和懷疑。
王建國落荒而逃。
回到家,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煩躁地翻看著報紙。
報紙上的每一個字,在他眼里都變成了嘲笑他的符號。
第三天上午,這種壓抑的平靜被打破了。
九點剛過,幾輛黑色的奧迪車悄無聲聲地停在了居民樓下。
車牌不是本地的,開頭是“省A”。
住在二樓的李大媽買菜回來,看到這陣仗,嚇了一跳。
她看到幾個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的男人從車上下來,個個氣質沉穩,神情嚴肅。
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雖然穿著簡單,但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李大媽覺得他有點眼熟,好像在省臺的新聞里見過。
她不敢多看,加快腳步上了樓。
樓道里很快響起了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
王建國正穿著拖鞋,提著垃圾袋準備出門。
他一打開門,就和上樓的一行人撞了個正著。
他當場愣住了。
為首的那個中年男人,他只在電視上見過。
那是本省的二號人物,趙省長。
王建國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手里的垃圾袋“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他以為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禍事。
他的腿開始發軟,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省長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走上前一步,微笑著說:“請問,這里是王建國家嗎?我們找張遠的父親。”
王建國機械地點了點頭。
“我是。”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趙省長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容,他主動伸出手。
“你就是王建國同志吧?你好你好,我是趙文和。”
王建國受寵若驚,慌忙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才敢伸出去和省長相握。
他的手冰涼,還帶著冷汗。
趙省長的手卻很溫暖,很有力。
“趙……趙省長……您……您怎么來了?”王建國結結巴巴地問。
李秀琴在屋里聽到動靜,也走了出來,看到這陣仗,同樣嚇得不知所措。
趙省長看了一眼狹窄的樓道,笑著說:“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啊!請!快請進!”王建國如夢初醒,連忙側身讓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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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行人走進王建國家狹小的客廳。
屋子里的煙味還沒散盡。
王建國窘迫得臉都紅了,手忙腳亂地給客人們倒水。
李秀琴則緊張地站在一旁,連頭都不敢抬。
趙省長很自然地在沙發上坐下,打量著這個普通的家庭。
墻上還掛著張遠上大學時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笑容燦爛。
趙省長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開門見山。
他緊緊握住王建國的手,說出了一句讓王建國大腦直接宕機的話。
“老王啊,我得恭喜你啊!”
王建國徹底懵了。
恭喜?
恭喜什么?
恭喜我兒子落榜了?
恭喜我把他趕出家門了?
他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幾乎快要哭出來。
“省長……您……您是不是找錯人了?”
“我兒子他……他沒考上……”
趙省長笑著擺了擺手,神情里沒有一絲嘲諷,全是真誠。
“我們今天來,就是專門為了你兒子張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