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冠宇推開餐廳厚重的玻璃門時,梁玥婷正低頭翻看菜單。
暖黃色燈光落在她側臉,將耳垂映得近乎透明。
結婚十五年了,她依然保持著那份書卷氣的溫柔。
旋轉餐廳位于金鼎大廈頂層,透過落地窗能俯瞰大半個城市夜景。
這是鄭冠宇特意安排的紀念日晚餐,為此他推掉了兩個工作會議。
“先去趟洗手間。”他輕聲對妻子說,起身時順手理了理西裝下擺。
梁玥婷抬頭微笑:“快些回來,菜要涼了。”
走廊盡頭的洗手間需要拐兩個彎,大約三分鐘路程。
鄭冠宇步伐穩健,退伍多年仍保留著軍人的節奏感。
他沒想到這三分鐘會成為轉折點。
更沒想到那個滿身酒氣的胖子敢把手伸向梁玥婷的肩膀。
當鄭冠宇回到座位附近時,正好看見魏春生俯身靠近他妻子。
那只肥厚的手掌懸在梁玥婷肩頭幾厘米處,嘴里噴出的酒氣隔著兩米都能聞到。
“美女一個人?哥哥請你喝一杯……”
梁玥婷身體后仰,眉頭緊蹙,手里攥緊了餐巾。
鄭冠宇的腳步沒有停頓,甚至沒有加快。
他只是平靜地走過去,像穿過訓練場那般自然。
但那雙眼睛已經將魏春生的臉、衣著、隨從人數全部刻入腦海。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很快,又很慢。
魏春生被隨從勸離時還在罵罵咧咧。
梁玥婷的臉色有些發白,手指微微顫抖。
鄭冠宇握住妻子的手,溫熱的掌心傳遞著無聲的安撫。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招來服務生結了賬。
開車回家的路上,城市燈火在車窗外流淌成河。
梁玥婷終于小聲說:“那個人是春生集團的老板……”
“我知道。”鄭冠宇注視著前方道路。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
當晚,鄭冠宇站在書房窗前抽了半支煙——退伍后他極少抽煙。
然后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幾個電話。
每個電話都很簡短,每句話都經過斟酌。
那些通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正在看不見的水下擴散。
三天后,金鼎大廈掛出了“消防整改”的告示。
七天后,春生集團旗下三家酒店被稅務部門突擊檢查。
半個月后,魏春生站在自己辦公室落地窗前,看著樓下停滿的執法車輛。
他到現在還沒想明白,事情是怎么發展到這一步的。
而鄭冠宇正在市委會議室匯報工作,語氣一如既往的沉穩。
只有偶爾望向窗外的瞬間,他眼底會掠過一絲銳利的光。
那是軍人特有的眼神,鎖定目標,一擊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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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傍晚六點二十,鄭冠宇的車停在金鼎大廈地下車庫。
他解開安全帶,沒有立即下車,而是看了看副駕駛座上的禮盒。
深藍色絲絨盒子,里面是條珍珠項鏈。
梁玥婷一直喜歡珍珠,說它溫潤不奪目,像經得起時光打磨的感情。
結婚十五年了,他們從部隊家屬院搬到市委宿舍,從兩人世界到三口之家。
女兒去年去省城讀高中,家里突然安靜許多。
鄭冠宇有時深夜加班回來,看見客廳那盞暖黃色壁燈還亮著。
梁玥婷總會在沙發上等,手里拿著本書,頭一點一點地打盹。
這些細節像涓涓細流,在歲月里滲透成無法割舍的羈絆。
今天下午的常委會開到五點半,鄭冠宇第一個起身。
胡書記打趣道:“冠宇同志難得著急,有重要安排?”
“結婚紀念日。”鄭冠宇坦然回答,會議室里響起善意的笑聲。
眾人皆知這位市委常委、秘書長是工作狂,能讓他準點下班的理由不多。
電梯平穩上升,鏡面映出鄭冠宇的身影。
四十七歲,兩鬢已見霜色,身板依舊挺拔如松。
西裝是梁玥婷挑的藏青色,她說這顏色襯他。
旋轉餐廳在四十八層,全景落地窗外,城市華燈初上。
領班顯然認出了他,恭敬地引向預訂的靠窗位置。
“鄭秘書長,按您要求準備了玫瑰和紅酒,菜單在這里。”
“謝謝,我妻子到了嗎?”
“梁女士剛來電話,路上有些堵車,大約十分鐘后到。”
鄭冠宇點點頭,在座位上坐下。
從這個角度能看見跨江大橋的燈帶,還有遠處市委大樓的輪廓。
六點四十,梁玥婷出現在餐廳門口。
她穿了件淺米色針織衫,配深灰色長裙,長發松松挽起。
看見鄭冠宇時,她眼睛彎成月牙,快步走來。
“等很久了吧?出版社下午臨時開會,討論新編的地方志。”
“剛到。”鄭冠宇起身為她拉開椅子,“工作順利嗎?”
“還好,就是關于民國時期工商業史料部分,編纂組有些分歧。”
梁玥婷在市文史館工作,負責地方文獻整理。
這份工作需要極大耐心,她一做就是十二年。
服務生端來醒好的紅酒,鄭冠宇舉杯:“十五周年快樂。”
“快樂。”梁玥婷與他輕輕碰杯,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
他們聊起女兒上周打來的電話,說物理競賽拿了二等獎。
聊起老戰友丁成才升任退役軍人事務局局長后的忙碌。
聊起市委大院那棵老槐樹今年花開得格外繁盛。
都是家常瑣碎,卻像溫暖的織物,包裹著安穩的日常。
梁玥婷切著牛排,忽然說:“上個月我去春生集團調研過。”
鄭冠宇抬眼看她。
“他們董事長魏春生捐贈了一批民國時期的商業檔案,館里派我去接收。”
“印象如何?”
梁玥婷想了想:“檔案很有價值,但那個人……有些浮夸。”
她沒繼續說下去,鄭冠宇也沒追問。
他知道妻子性格,若非實在不悅,不會輕易評價他人。
晚餐吃到一半,鄭冠宇的手機震動了。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胡學軍書記。
“我接個電話。”他歉意地對妻子說,起身走向安靜些的走廊轉角。
通話時間不長,主要是關于下周省里檢查組來的接待方案。
胡書記最后說:“冠宇啊,魏春生最近又打了幾個報告,想拿江邊那塊地。”
“我知道,材料已經壓在國土局了。”
“這人能量不小,省里也有人打招呼。你要把握好分寸。”
“明白,按程序辦。”
掛斷電話,鄭冠宇在走廊站了片刻。
窗外夜色濃重,江面上游輪的彩燈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晃動的光斑。
02
回到座位時,梁玥婷正在看手機。
“是玥玥發來的消息。”她笑著把屏幕轉向鄭冠宇。
女兒發了一張宿舍陽臺的照片,陽臺上擺著兩盆多肉植物。
“她說這是用競賽獎金買的,一盆叫‘靜夜’,一盆叫‘玉露’。”
鄭冠宇嘴角揚起笑意:“像她媽媽,喜歡安靜的東西。”
服務生端來甜品,是梁玥婷最喜歡的提拉米蘇。
餐廳鋼琴師開始彈奏《月亮河》,旋律溫柔流淌。
梁玥婷用小勺切著蛋糕,忽然輕聲說:“其實今天下午,魏春生來過文史館。”
鄭冠宇放下叉子。
“他說想看看我們怎么整理他捐贈的檔案,還帶了兩個記者。”
梁玥婷語氣平淡,但鄭冠宇聽出了其中的不適。
“然后呢?”
“館長陪他參觀了修復室,他指著那些民國賬本說:‘這都是我花錢買回來的,你們可得好好弄。’”
梁玥婷搖搖頭:“語氣像在吩咐傭人。”
“有沒有為難你?”
“那倒沒有,就是……”她斟酌著用詞,“他看人的眼神不太舒服。”
鄭冠宇給她添了些紅酒:“以后這類接待讓年輕人去。”
“我也是這么想的。”梁玥婷舒了口氣,“不說這個了,今天可是紀念日。”
兩人繼續用餐,話題轉回輕松的家庭瑣事。
鄭冠宇卻把“魏春生”這個名字在心里又過了一遍。
春生集團是本地明星企業,涉足房地產、酒店、零售多個領域。
魏春生本人常上財經雜志封面,標榜“白手起家的草根企業家”。
但鄭冠宇經手的幾份材料顯示,此人發家史并不干凈。
三年前的舊城改造項目,春生集團中標過程存在疑點。
去年江濱商業區土地拍賣,有競標企業臨時退出。
紀委副書記曾敏靜曾私下提過,收到過關于魏春生的舉報信。
不過舉報內容模糊,線索也不連貫,一直沒能立案。
“冠宇?”梁玥婷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嗯?”
“你走神了。”妻子關切地看著他,“工作太累了吧?”
“還好。”鄭冠宇微笑,“只是在想些事情。”
“吃完飯早點回去休息,你最近臉色不太好。”
“聽你的。”
鄭冠宇招來服務生結賬,這時梁玥婷的手機響了。
是她母親打來的,說家里水管有點漏水。
“爸媽那邊的事要緊嗎?”鄭冠宇問。
“應該問題不大,但媽媽一個人在家,我有些不放心。”
“我送你過去看看。”
“不用,你明天還有會。我自己打車去,你先回家休息。”
梁玥婷說著已經拿起外套,鄭冠宇知道她性格,便不再堅持。
“到家給我電話。”
“知道了,你開車慢點。”
妻子離開后,鄭冠宇沒有立即起身。
他靜靜看著窗外夜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杯腳。
旋轉餐廳緩緩轉動,城市燈火在視野中徐徐移動。
市委大樓、江濱公園、老城區的街巷、新建的商業區……
這座他服役多年又轉業歸來的城市,每一處都有他的足跡。
服務生過來輕聲詢問是否需要其他服務。
鄭冠宇搖搖頭,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餐廳入口處傳來喧嘩聲。
一個粗啞的嗓音高聲說道:“就坐這兒!視野最好的位置!”
鄭冠宇轉頭看去,看見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被四五個人簇擁著走進來。
男人穿著花哨的絲綢襯衫,脖子上掛著粗金鏈,滿臉通紅顯然喝了不少。
領班為難地說:“魏總,這個位置已經被預訂了……”
“預訂?老子來了就是老子的!”男人一把推開領班。
鄭冠宇認出了這張臉——財經雜志封面上的魏春生。
比照片上更臃腫,也更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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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魏春生搖搖晃晃走向靠窗的卡座,隨從們忙不迭地跟上。
餐廳經理匆匆趕來,低聲下氣地勸說:“魏總,真不好意思,這桌客人剛走,還沒收拾……”
“那就快點收拾!”魏春生一屁股坐在鄭冠宇剛才的位置上,“把我存的酒拿來!”
鄭冠宇站在不遠處,平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沒有上前,也沒有離開,只是站在原地。
經理認出了鄭冠宇,臉色變得更加尷尬,頻頻向他投來歉意的目光。
鄭冠宇微微搖頭,示意經理不必為難。
他轉身朝洗手間方向走去,打算等這邊安頓好了再離開。
走廊鋪著深色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吸收。
墻上掛著抽象畫,射燈在畫框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鄭冠宇推開洗手間的門,大理石臺面擦得锃亮。
他擰開水龍頭,冷水沖刷著手指。
鏡子里的人神色平靜,但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凝聚。
退伍那年,老連長對他說:“冠宇,你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沉得住氣。”
“但沉得住氣不代表沒脾氣,只是你知道什么時候該發,該怎么發。”
這些年,鄭冠宇一直記著這句話。
從街道武裝部干事到區委辦主任,再到市委秘書長。
每一步都走得扎實,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魏春生這類人他見過不少,暴發戶心態,以為錢能擺平一切。
但如此囂張跋扈的,倒也不多見。
用毛巾擦干手時,鄭冠宇想起胡書記下午的電話。
“省里也有人打招呼”——看來魏春生的觸角伸得比想象中長。
不過鄭冠宇并不擔心,原則問題他從不讓步。
只是需要更謹慎些,找到合適的切入點。
離開洗手間,鄭冠宇沒有直接回餐廳大堂。
他走到消防通道的窗邊,點了支煙——今天第二支。
窗外夜色深沉,遠處工地的塔吊亮著警示燈,一閃一閃。
手機震動,是梁玥婷發來的消息:“媽媽家水管修好了,我現在回家。你到家了嗎?”
鄭冠宇回復:“還在餐廳,馬上回去。”
“好,路上小心。”
簡短的對話,卻是十五年婚姻養成的默契。
不需要甜言蜜語,知道彼此安好就足夠了。
鄭冠宇掐滅煙頭,扔進垃圾桶上的沙盤。
他整理了下西裝,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餐廳方向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
緊接著是女人的驚呼——聲音很輕,但鄭冠宇心頭一緊。
那聲音太像梁玥婷了。
他快步走回餐廳入口,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04
梁玥婷站在卡座旁,手里攥著手機,臉色發白。
她對面,魏春生正試圖伸手搭她的肩膀。
“美女,一個人吃飯多寂寞,來陪哥哥喝兩杯……”
魏春生滿嘴酒氣,身體搖晃著往前傾。
隨從中有個人想勸阻:“魏總,這位女士好像不是……”
“滾一邊去!”魏春生甩開隨從的手,“老子在哪兒都能找到人陪!”
梁玥婷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餐桌邊緣。
“請你放尊重些。”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但語氣堅定。
“尊重?多少錢一斤?”魏春生咧嘴笑,露出鑲金的牙齒,“你知道我是誰嗎?”
餐廳經理趕緊上前:“魏總,這位女士是客人,您別……”
“閉嘴!”魏春生瞪了經理一眼,“再多話明天就讓你滾蛋!”
鄭冠宇走進餐廳時,正好看見魏春生的手伸向梁玥婷的肩膀。
那只肥厚的手掌在離妻子肩頭幾厘米處停住了。
因為梁玥婷突然舉起手機,打開了錄像功能。
“你再靠近一步,我就報警。”她說,聲音比剛才穩了些。
魏春生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報警?你知道公安局羅局長是我哥們嗎?”
隨從們也跟著笑起來,氣氛變得越發不堪。
鄭冠宇的腳步沒有停頓。
他走到梁玥婷身邊,自然而然地擋在她和魏春生之間。
“怎么回事?”他問妻子,聲音平靜得像在問今晚吃什么。
梁玥婷看見他,緊繃的肩膀瞬間松了些:“這個人喝醉了,騷擾我。”
鄭冠宇這才看向魏春生。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魏春生瞇起眼睛:“你誰啊?少管閑事。”
“她是我妻子。”鄭冠宇說。
簡單的五個字,卻讓周圍的空氣凝滯了一瞬。
魏春生上下打量著鄭冠宇——藏青色西裝,款式低調但裁剪合體。
手腕上是塊舊手表,看不出牌子,但走時精準。
站姿挺拔,眼神沉靜,不像普通人。
“喲,原來是老公來了。”魏春生語氣輕佻,“管好你老婆,別一個人出來招蜂引蝶。”
這句話讓梁玥婷氣得臉色漲紅。
鄭冠宇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我們走。”
“站住!”魏春生攔住去路,“我讓你們走了嗎?”
隨從們圍了上來,形成半圓形的包圍。
餐廳經理急得滿頭大汗,偷偷示意服務生去叫保安。
鄭冠宇停下腳步,緩緩轉身。
他看著魏春生,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在看一件家具。
這種目光讓魏春生很不舒服——他習慣了別人畏懼或奉承的眼神。
“你想怎樣?”鄭冠宇問。
“道歉!”魏春生指著梁玥婷,“你老婆剛才拿手機拍我,侵犯我肖像權!”
荒誕的理由,但在醉酒者口中說得理直氣壯。
梁玥婷想說什么,鄭冠宇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報警吧。”鄭冠宇對經理說,“讓警察來處理。”
“報警?”魏春生又笑起來,“行啊,看警察來了聽誰的!”
鄭冠宇不再理會他,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不是110,而是一個私人號碼。
“成才,是我。”他對著話筒說,“金鼎大廈旋轉餐廳,有點糾紛。”
“對,涉及騷擾和威脅。”
“好,我等你們。”
簡短通話結束,鄭冠宇收起手機。
魏春生皺起眉頭——這個電話的語氣不太對勁。
不像普通人報警時的慌亂或憤怒,更像是在布置工作。
隨從中有人小聲說:“魏總,要不算了,今天喝得有點多……”
“算什么算!”魏春生吼了一句,但氣勢明顯弱了。
他盯著鄭冠宇,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出破綻。
可那張臉平靜得像深潭,什么也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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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保安先到了,四個穿著制服的中年人。
他們顯然認識魏春生,態度恭敬:“魏總,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這兩個人鬧事!”魏春生指著鄭冠宇夫婦,“把他們趕出去!”
保安看向鄭冠宇,有些猶豫。
常年在這類高檔場所工作,他們練就了眼力——這人不好惹。
“這位先生,要不您先離開?以免沖突升級。”領頭的保安客氣地說。
鄭冠宇沒動,只是看了保安一眼。
那眼神讓保安隊長心頭一凜,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僵持了幾分鐘,電梯門開了。
兩個穿著便衣的男人走出來,一個四十多歲,一個三十出頭。
年長的那個看見鄭冠宇,快步走來:“秘書長。”
魏春生的酒醒了一半。
秘書長?哪個秘書長?
隨從中有人反應快,臉色刷地白了,湊到魏春生耳邊低語。
魏春生的表情從囂張變成驚疑,再變成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