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琪拿下那個啃了半年的硬骨頭項目時,窗外正好落下今冬第一場雪。
團隊歡呼雀躍,公司郵件通報表揚,副總經理薛健親自敲定慶功宴。
一切都完美得像職業生涯的里程碑。
她給丈夫周博超發消息,說晚上可能晚歸。消息回得出乎意料地快。
“好好玩,盡興一點。”后面跟著一個微笑表情。
沒有追問幾點結束,沒有叮囑少喝酒,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說“我去接你”。
沈思琪盯著屏幕愣了愣,心底掠過一絲異樣,但很快被成功的喜悅淹沒。
慶功宴設在城中最貴的酒店之一,水晶燈晃得人眼暈。
酒過三巡,記憶開始變得模糊而黏稠。
她只記得薛總拍著她的肩膀說后生可畏,客戶王全一杯接一杯地敬酒。
記得自己好像給周博超發了條報平安的短信,雖然完全不記得打了什么字。
再往后,是斷斷續續的碎片:有人攙扶,走廊燈光搖晃,電梯上行時輕微的失重感。
第二天在自己床上醒來時,頭痛欲裂。
周博超不在身邊,留了張紙條說去晨跑,早餐在微波爐里。
一切平靜得近乎詭異。
直到手機瘋狂震動,屏幕上跳出閨蜜謝雅靜的名字。
接起來,那頭是劈頭蓋臉、幾乎變調的聲音:“沈思琪!你看新聞了嗎?你還睡得著?!”
“你上熱搜了!掛了一整晚!你出名了知道嗎!”
“你和薛健……酒店……照片……全網都是!”
世界在那一刻,無聲地碎裂開來。
而此刻,距她發現那張藏在垃圾桶深處的、被撕碎的陌生酒店房卡,還有七十二小時。
距她最終窺見那精心編織的、來自最親密之人的冰冷陷阱,還有一百六十八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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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晚的對話發生在家里書房。
暖黃臺燈下,周博超正翻閱厚厚的案卷。
沈思琪靠在門框上,揉了揉因連續加班而酸澀的頸椎。
“明天慶功宴,薛總定了‘云端閣’,估計會鬧得挺晚?!?/p>
她說得隨意,目光卻落在丈夫臉上。
周博超從案卷中抬起頭,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睛溫和地看過來。
“云端閣啊,好地方。”他笑了笑,放下鋼筆,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
這個放松的姿態讓沈思琪暗自松了口氣。
過去半年,她為這個項目幾乎住在公司。
周博超雖未明說,但偶爾深夜回家時,總能感受到空氣中細微的緊繃。
“這次王總那邊也會來,就是那個最難搞的客戶。”她補充道。
“王全?”周博超眉梢微動,“聽說他酒量很好,也很愛勸酒?!?/p>
語氣里聽不出情緒,更像陳述事實。
“我會注意的?!鄙蛩肩髯呓?,手搭在他肩上,“盡量早點回?!?/p>
周博超抬手覆住她的手背,掌心溫暖干燥。
他側過臉,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然后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不用急著回?!彼f,聲音平穩而體貼。
“項目做成了不容易,是該好好慶祝。和同事、客戶多交流,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沈思琪有些意外,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周博超似乎察覺到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去吧,好好玩,盡興一點?!彼D了頓,補充道,“需要接的話,隨時給我電話?!?/p>
話雖這么說,但語氣里沒有絲毫要她打電話的意思。
更像是某種……放行。
沈思琪心底那絲異樣又浮上來,但很快被另一種情緒覆蓋。
或許是項目成功讓他心情好,或許是他終于理解她工作的性質。
她俯身在他臉頰輕吻一下。
“那我明天穿那件新買的黑色連衣裙?”
“很襯你?!敝懿┏⑿c頭,重新拿起鋼筆,“記得別喝太雜,紅酒后勁大?!?/p>
很平常的叮囑,卻讓沈思琪徹底放松下來。
她應了一聲,轉身離開書房時,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門輕輕合上。
書房里,周博超緩緩放下鋼筆。
他從抽屜里取出另一部手機,點亮屏幕。
一條半小時前收到的信息靜靜躺在那里。
發信人沒有備注,只有一串號碼。
內容簡短:“已確認,王全和薛健都會到場,他們準備了不少‘節目’?!?/p>
周博超盯著屏幕,鏡片后的眼神深不見底。
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按熄了屏幕。
他沒有回復,只是將手機重新鎖回抽屜。
窗外夜色濃重,城市的燈火在玻璃上反射出細碎的光點。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臉上溫和的表情一點點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書桌上的臺燈將他孤獨的身影拉長,投在身后的書架上。
那里整齊排列著法律典籍和案例匯編,每一本都象征著理性與秩序。
他靜靜坐著,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塑像。
許久,才重新戴上眼鏡,翻開下一本案卷。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靜默,從未發生過。
02
“云端閣”的包廂里,水晶吊燈將空間照得恍如白晝。
巨大的圓桌中央擺著鮮花,花瓣上還凝著水珠。
沈思琪坐在薛健右手邊,這是慶功宴的主角位。
黑色連衣裙的領口恰到好處,既顯氣質又不失分寸。
“小沈這次真是立了大功!”薛健舉起酒杯,五十出頭的男人保養得宜。
他聲音洪亮,瞬間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
“王總那個條件,我們談了三個月都沒松口,小沈去了一次就搞定了!”
滿桌附和聲,酒杯碰撞聲清脆。
沈思琪起身,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
“是薛總指導有方,團隊給力。我只是執行而已?!?/p>
謙遜,但不卑微。
這是她在職場多年摸索出的分寸。
薛健哈哈大笑,仰頭飲盡杯中酒,示意她也喝完。
紅酒滑入喉嚨,帶著醇厚的澀感。
沈思琪坐下時,感覺臉頰已經開始微微發燙。
王全坐在她對面,這個五十歲的男人有著圓潤的臉和精明的眼睛。
“沈總監年輕有為啊?!彼朴频亻_口,手里轉著酒杯。
“我這個人最難搞,公司里都知道。能說服我的人,不簡單?!?/p>
又一杯酒推過來,是王全親自倒的。
“這一杯,敬沈總監的魄力!”
推辭不得。
沈思琪笑著接過,再次一飲而盡。
兩杯紅酒下肚,胃里開始燒灼,但頭腦還清醒。
她瞥了眼手機,屏幕安靜,沒有周博超的消息。
這讓她既松了口氣,又有些說不清的失落。
宴席進行到一半,氣氛越發熱烈。
不斷有人過來敬酒,祝賀詞五花八門。
沈思琪來者不拒,但每次只抿一小口。
這是她多年應酬練就的技巧。
可薛健和王全像是約好了,輪流找各種理由勸酒。
“這杯敬我們未來的合作!”
“這杯敬沈總監明年升總監!”
“這杯必須喝,不喝就是不給我老王面子!”
一杯又一杯,紅酒換成了白酒。
沈思琪開始感到腳下發軟,視線里的燈光晃出重影。
她借口去洗手間,在隔間里用冷水撲臉。
鏡中的女人雙頰緋紅,眼神已有些渙散。
不行,得控制住。
她深吸一口氣,從手包里摸出解酒藥,干咽下去。
回到包廂時,薛健正在講笑話,滿桌哄笑。
王全看到她,立刻招手。
“沈總監快來,薛總正說到精彩處!”
薛健轉過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笑意加深。
“小沈臉都紅了,更漂亮了。”語氣隨意,像長輩調侃晚輩。
沈思琪勉強笑了笑,重新坐下。
“來來來,繼續喝!”王全又倒滿她的杯子,“今天不醉不歸!”
有人起哄,有人拍手。
喧鬧聲中,沈思琪感到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
是薛健。
“小王,別欺負我們小沈。”他笑著說,手卻沒有立刻拿開。
“小沈今天喝得夠多了,適量就好。”
這話像是解圍,但那只手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些。
沈思琪身體微僵,借故拿紙巾,不動聲色地往前傾身。
薛健的手自然滑落,臉上笑容不變。
“不過,”他話鋒一轉,舉起酒杯。
“這最后一杯,我單獨敬小沈。感謝你這半年來的付出?!?/p>
全桌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過來。
沈思琪知道,這杯酒躲不過去。
她端起酒杯,與薛健輕輕一碰。
“謝謝薛總?!?/p>
仰頭飲盡的瞬間,她瞥見薛健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
那不是上司看下屬的眼神。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帶著某種估量和興趣的眼神。
酒液滑入喉嚨,灼燒感一直蔓延到胃里。
放下酒杯時,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包廂里的笑聲、碰杯聲、說話聲,都開始變得遙遠而模糊。
王全的臉在視線里晃動著,嘴巴一張一合。
薛健似乎說了句什么,然后站起身,朝她走來。
“小沈好像真喝多了?!彼穆曇粼陬^頂響起。
“我扶你去休息室緩緩?”
沈思琪想拒絕,但舌頭像打了結,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她搖了搖頭,想自己站起來,腿卻一軟。
薛健的手及時扶住了她的胳膊。
那只手很穩,很有力。
“沒事,我送她過去休息一下?!毖ψ郎险f,語氣自然。
有人附和,有人繼續喝酒,沒人覺得不妥。
沈思琪感到自己被攙扶起來,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走廊的燈光比包廂暗,墻壁上的抽象畫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她想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但話到嘴邊,只變成含糊的咕噥。
薛健的手攬著她的肩,溫度透過衣料傳來。
電梯門打開,鏡面映出兩人依偎的身影。
沈思琪看著鏡中那個面色潮紅、眼神迷離的女人,忽然感到陌生。
電梯開始上行,失重感讓她更暈了。
她閉上眼睛,腦海里閃過周博超的臉。
他說,好好玩,盡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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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記憶從這里開始碎裂,像摔在地上的鏡子。
只有一些鋒利的碎片,閃爍著模糊的光。
碎片一:電梯的數字在跳動,紅色的光。
她靠在冰涼的鏡面上,薛健站在身旁。
“幾樓?”他問,聲音很近。
她沒回答,或者說回答了但不記得。
碎片二:走廊,很長,地毯是暗紅色的,花紋扭曲。
薛健半扶半抱著她,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沒有聲音。
一扇門打開,光線從里面漏出來。
碎片三:房間里,燈光很暗,只有床頭一盞燈亮著。
她被扶到床上,床墊很軟,身體陷進去。
薛健俯身,似乎在說什么,她聽不清。
她想推開,手抬起來,卻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碎片四:手機在震動,在手包里。
她摸索著拿出來,屏幕的光刺眼。
是周博超的短信嗎?還是她打給了周博超?
不記得了。
只記得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很慢,像在水里。
然后一條消息發送了出去。
綠色的氣泡,上面寫著什么?
看不清,也想不起。
碎片五:薛健的臉在靠近,帶著酒氣和另一種氣息。
她扭開頭,喉嚨里發出微弱的聲音。
“我想……回家……”
薛健笑了,笑聲很輕。
“你這樣怎么回去?休息一下,醒醒酒?!?/p>
他的手放在她額頭上,溫度很高。
碎片六:她想吐,掙扎著起身。
薛健扶她進衛生間,大理石臺面冰涼。
她趴在洗手池邊干嘔,什么也吐不出來。
鏡子里的人影晃動,不止兩個。
碎片七:薛健在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對,差不多了……”
“……嗯,知道……”
斷斷續續的詞句,聽不完整。
她趴在洗手池邊,眼皮沉重地往下墜。
碎片八:薛健把她扶回床上,蓋好被子。
“睡吧,明天就好了?!?/p>
他的聲音很溫和,像在哄孩子。
然后他離開了房間,關門聲很輕。
碎片九:她掙扎著摸到手機,屏幕已經黑了。
按亮,時間顯示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有一條已發送的消息,收件人:周博超。
內容:“我喝多了,在樓上房間休息一下,晚點回。別擔心?!?/p>
她發的嗎?什么時候發的?
腦子像灌了鉛,無法思考。
碎片十:徹底黑暗。
沒有聲音,沒有光,沒有感覺。
像沉入最深的海底,一切知覺都被剝奪。
最后殘留的意識里,只有周博超那句溫柔的話。
好好玩,盡興一點。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04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刺進來時,沈思琪是被頭痛喚醒的。
那是一種鈍痛,從太陽穴一直蔓延到后腦,每一次心跳都加劇一次。
她呻吟一聲,艱難地睜開眼睛。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吊燈。
這是她的臥室。
她緩慢地轉過頭,身側是空的,被子掀開一角。
枕頭上沒有人躺過的凹陷。
周博超已經起床了。
她撐著坐起來,這個動作讓頭痛加劇,胃里一陣翻騰。
昨晚……
記憶像被濃霧籠罩,只能勉強捕捉幾個畫面:酒杯,笑臉,搖晃的燈光。
然后呢?
她皺緊眉頭,試圖回憶更多,但大腦一片空白。
最后的清晰記憶停留在薛健說要送她去休息室。
之后發生了什么?
她低頭看自己,穿著睡衣,是她平時穿的那套棉質睡衣。
誰給她換的?
房間里一切如常,她的黑色連衣裙搭在沙發椅上。
手包放在梳妝臺上,一切都井然有序。
仿佛她只是經歷了一場普通的宿醉,然后被丈夫照顧著睡下。
沈思琪掀開被子下床,腳踩在地板上有些發軟。
她走到梳妝臺前,鏡子里的女人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嘴唇干燥起皮,頭發凌亂。
看起來糟糕透了。
梳妝臺上有一張便條,壓在她的首飾盒下。
是周博超的字跡,端正有力:“思琪,我去晨跑了,早餐在微波爐里,熱兩分鐘就行。今天周六,好好休息。昨晚辛苦了?!?/p>
落款一個“超”字,旁邊畫了個簡單的笑臉。
一切都很正常,甚至比平時更體貼。
可沈思琪心里那絲不安,卻像水底的暗流,緩慢涌動。
她拿起手機,屏幕上有幾條未讀消息。
工作群里的祝賀,同事的問候,還有謝雅靜發來的一條:“昨晚慶功宴如何?沒被灌趴下吧?【偷笑表情】”
時間是昨晚十一點半。
她那時……在哪兒?
沈思琪點開和周博超的聊天窗口。
最后一條消息是她發的,凌晨一點四十八分。
“我喝多了,在樓上房間休息一下,晚點回。別擔心。”
她盯著這條消息,試圖回憶起發送時的情景。
但腦海里只有空白。
她往上翻,昨晚六點她告訴周博超慶功宴開始了。
周博超回復:“好,玩得開心。”
之后就沒有其他消息了,直到她那條凌晨的報平安。
周博超沒有回復。
沒有問她在哪個房間,沒有問她什么時候回,什么都沒有。
這不像是他。
即使他昨晚表現出異常的寬容和理解,但按照他的性格——
他至少會回復一句“注意安全”,或者“需要接嗎”。
可他什么都沒說。
沈思琪握著手機,站在清晨的陽光里,感到一陣寒意。
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樓下小區花園里,有幾個晨練的老人。
遠處街道上,車輛稀疏。
世界平靜得近乎詭異。
她轉身走向浴室,想洗個澡清醒一下。
浴室里也很整潔,毛巾掛得整整齊齊,臺面上沒有水漬。
她脫掉睡衣,鏡子里映出身體。
沒有異常的痕跡,沒有淤青,沒有可疑的紅印。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可為什么,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熱水從花灑噴出,蒸汽彌漫開來。
沈思琪站在水下,閉上眼睛,試圖拼湊昨晚的記憶碎片。
電梯,走廊,房間,洗手池……
薛健的臉,他的手,他的聲音……
她用力搖頭,水珠四濺。
想不起來,什么都想不起來。
洗完澡出來,她換好衣服,下樓去廚房。
微波爐里果然放著一份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還有一杯牛奶。
周博超準備的早餐總是很周到。
她加熱了早餐,坐在餐桌前慢慢吃。
味道和往常一樣,可她卻食不知味。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謝雅靜。
“醒了嗎?昨晚到底喝了多少啊,消息都不回?!?/p>
沈思琪遲疑了一下,回復:“喝斷片了,剛醒。頭痛?!?/p>
消息幾乎秒回。
“嘖嘖,看來戰況激烈。對了,跟你說個八卦——”
消息到這里停了,顯示“正在輸入中”。
沈思琪等了幾秒,謝雅靜發來一個鏈接。
“你先看看這個,我剛刷到的,嚇我一跳。”
沈思琪皺了皺眉,點開鏈接。
加載的圓圈轉了幾秒,然后頁面跳轉——
下一秒,她手里的叉子掉在盤子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