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柏靈走了五年,我就辭職守了癡傻的岳母方靜五年。
五年來,我從一個體面的項目經理,熬成了鄰居眼里無業的“許先生”,親戚嘴里“圖謀不軌”的傻子。
他們不知道,我圖的,不過是柏靈臨走前,我握著她的手說的那句:“放心,有我。”
所有人都說我傻,說方靜已經不認得我了。
直到那天,她抓著我的手,把那張卡塞進我掌心時,我才發現,她那雙渾濁了五年的眼睛里,藏著怎樣的精明和清醒。
01
清晨五點半,天剛蒙蒙亮,隔壁臥室準時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我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沖了進去。
岳母方靜又掉到了地上。
她蜷縮在床和墻壁的夾角里,身上只掛著半截睡衣,茫然地瞪著天花板,嘴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媽,沒事沒事,別怕。”我熟練地半跪下去,先檢查她的胳膊和腿。
五年了,她的身體機能退化得很快,但力氣卻沒怎么變小。尤其是在她抗拒的時候。
我深吸一口氣,用胳膊環住她的腋下,“媽,咱們起來,回床上。”
“不……滾開!”她忽然尖叫起來,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恐,手在我胳膊上狠狠抓了一把。
刺痛傳來,我悶哼一聲,手上不敢松勁,腰部猛地發力,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穩穩放在床上。
“啊——”她開始劇烈地蹬腿,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
“好了好了,媽,是我,許安。”我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露出那張溝壑縱橫卻又帶著孩童般迷茫的臉。
她安靜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我。
五年前,柏靈的葬禮上,她就這么盯著我,三天三夜,不哭不鬧。然后,在親戚們開始討論她養老歸屬的那天下午,她就徹底“傻”了。
醫生說,是喪女之痛刺激過度,引發的急性阿爾茲海默癥,退行性的,不可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幾秒后,她忽然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幾顆牙的牙床:“吃……飯飯。”
我心里那點被抓傷的火氣瞬間滅了。
“好,吃飯飯。”我轉身出去,端來早就晾溫的排骨粥。
一勺遞到她嘴邊,她“噗”地一口噴了出來。滾燙的粥點濺在我臉上、脖子上,火辣辣的。
“不吃!壞人!”她猛地推開碗。
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白粥混著排骨,糊滿了地板。
我閉上眼,再睜開,平靜地拿過毛巾擦掉臉上的污物,然后蹲下去,一塊一塊地撿拾瓷片。
這就是我的五年。日復一日,沒有盡頭。
“許安。”
我抬頭。
方靜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不再是剛才的迷茫,而是一種我看不懂的……冷漠。
但只是一瞬間,她又變成了那個癡傻的老人,拍著手笑:“碎了,碎了!大狗熊,碎了!”
我低下頭,繼續收拾殘局。
一定是我看錯了。這五年來,我總在期待奇跡,總把她的每一個細微反應都當成清醒的征兆,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02
上午九點,陽光正好。
我推著輪椅上的方靜,在小區花園里慢慢走著。這是她雷打不動的“放風”時間。
她頭上戴著柏靈給她買的碎花帽子,安靜地坐在輪椅上,手里攥著一個舊的橡膠小黃鴨,那是柏靈小時候的玩具。
“許安,又帶媽曬太陽呢?”
一個尖利的聲音傳來。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王莉,柏靈的堂嫂。她提著剛買的菜,扭著腰走了過來,視線在我身上轉了兩圈,最后落在我洗得發白的T恤上。
“莉嫂。”我點點頭。
“哎喲,真是難為你了。”王莉夸張地拍了拍手,“這都五年了,一個大男人,工作都不要了,守著個傻……”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不妥,改口道:“守著個病人。我們柏家都說,你這女婿,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我不想接話,推著方靜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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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許安你別走啊。”她一步攔在我面前,壓低了聲音,“我可聽說了,你那老丈人走得早,這老太太名下,就剩這套老破小了吧?”
她朝我擠擠眼:“你圖的,就是這個吧?”
我捏著輪椅扶手的手,指節泛白。
“莉嫂,我辭職照顧媽,是因為我答應過柏靈。”
“哎呀,答應,答應。”王莉一臉“我懂”的表情,撇撇嘴,“柏靈都走了,誰知道你答應了什么?我們只知道,你一個外姓人,耗在這里五年,把我們柏家的親戚都比下去了。”
她聲音不大,但花園里幾個正在鍛煉的老人都看了過來,指指點點。
“你看看,這老太太現在屎尿都不能自理,你一個大男人伺候,圖什么?不圖房子圖什么?”
方靜坐在輪椅上,好像完全沒聽到我們的爭執,只是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捏著那只小黃鴨,發出“嘎嘎”的聲響。
“我圖心安。”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王莉嗤笑一聲:“心安?心安能當飯吃?許安,我勸你現實點。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工作沒了,積蓄也快花光了吧?你守著她,她能給你什么?她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她湊近一步,聲音更低:“我聽說,我那小叔子(柏靈的堂弟)最近在打聽這房子的事。你可想好了,別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嘎——”
小黃鴨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
我看到方靜的手,正死死地捏著那只鴨子,捏到變形。
“媽,我們回去了。”我不想再糾纏,推著輪椅,繞過王莉。
“切,裝什么清高。”王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到什么時候!”
陽光照在身上,我卻覺得后背一陣發寒。
我低下頭,輕聲問輪椅上的人:“媽,你冷嗎?”
方靜緩緩抬起頭,沖我咧嘴一笑:“飯飯……回家,飯飯。”
03
夜深了。
我給方靜擦洗完身體,換上干凈的尿不濕,把她哄睡著后,才拖著步子回到客廳。
沙發就是我的床。五年來,為了方便夜里隨時照應她,我就沒在臥室睡過。
我躺在狹窄的沙發上,胳膊上被抓傷的地方隱隱作痛。王莉白天的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積蓄……確實快見底了。
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那盞老舊的吊燈。那是柏靈挑的,她說喜歡這種暖黃色的光,有家的味道。
現在,家里只剩我和一個“傻”了的媽。
疲憊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我翻了個身,胃里一陣抽痛。
我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個雨夜,醫院里濃重的消毒水氣味。
柏靈已經瘦得脫了相,她握著我的手,力氣小得像一片羽毛。
“許安……”她的聲音很輕,“我對不起你……沒能……給你生個孩子。”
我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別胡說,靈靈,我們會好的,醫生說……”
她搖搖頭,打斷了我。“你聽我說……我媽……她就我這一個女兒。我爸走得早,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她那個人,嘴硬,心軟……我走了,她怎么辦?”
“我照顧她!靈靈,我照顧她!我把她當親媽!”我抓著她的手,一遍遍保證。
“許安……你是個好人……但你沒必要……”她喘著氣,眼睛卻異常明亮,“你還年輕……找個好女人,忘了我……媽那邊,送養老院吧……別……別拖累你……”
“我不!”我哭出聲來,“我答應你的,媽就是我媽!只要我許安還有一口氣,我就養她老,給她送終!我發誓!”
柏靈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淚。
“許安……這套房子……是我媽唯一的念想……是她和爸結婚的地方……”
“我知道,我都知道。”
“如果……如果有一天……”
她沒能說完那句話。握著我的手,松開了。
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抹了一把臉。
原來,已經五年了。
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路燈的微光。
莉嫂說我圖房子。
可他們誰都不知道,柏靈臨終前想說的是,如果有一天我撐不住了,就把房子賣了,拿著錢,過自己的日子。
但我怎么能賣。
這是她媽媽唯一的念想,也是我許安,對亡妻最后的承諾。
我轉身,看了一眼方靜緊閉的房門。
“靈靈,你放心。再難,我也撐著。”
04
第二天,我決定去一趟超市。
家里的米和油都見底了,方靜的成人紙尿褲也只剩最后半包。
出門前,我把方靜安頓在客廳的搖椅上,打開電視,調到她以前最愛看的戲曲頻道。
“媽,我出去買點東西,很快回來。你別亂動,渴了水杯在桌上。”我蹲在她面前囑咐。
她抱著那個小黃鴨,眼睛盯著電視里的青衣水袖,咿咿呀呀地跟著哼,沒理我。
我鎖好門,快步走向最近的平價超市。
辭職的第五年,我已經養成了精打細算的本能。推著購物車,我的視線自動略過那些進口品牌,直奔打折促銷區。
“5折”、“買一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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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一袋打折的米,看了看生產日期,還好,還差兩個月才過期。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多買一袋時,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許安?真的是你?”
我身體一僵,緩緩轉過身。
是張偉,我以前的同事,不,應該說,是我以前的下屬。我辭職時,他剛轉正,現在看他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頭發梳得锃亮,想必混得不錯。
“張偉。”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下意識地想把購物車里的打折米藏一藏。
“哎呀,安哥!真是你啊!”張偉很熱情地走過來,上下打量我,“你這……這幾年跑哪去了?辭職后兄弟們都聯系不上你。”
“我……家里有點事。”
張偉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打折米上,又看了看我推車里的紙尿褲,臉上的熱情滯了一下,換上一種同情和了然。
“安哥,你這是……照顧岳母呢?”
我的事,想必在老同事圈子里已經傳遍了。
我點點頭:“嗯。”
“哎……”張偉重重嘆了口氣,“哥,我真佩服你。嫂子都走了……你這……”
他沒說下去,但那眼神,和王莉的“傻子”論調,沒什么區別。
“都挺好的。”我擠出一個笑容,“你現在在哪高就?”
“嗨,就咱們老東家啊。我現在是項目組的組長了,就你以前那個位置。”張偉有些得意,但很快又收斂住,“安哥,你要是……要是手頭緊,跟我說。”
“不用,夠用。”我的自尊心在這一刻被刺痛了。
“行。”張偉拍拍我的肩膀,“那什么,我那邊還有個會,先走了。有空聯系。”
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猶豫著說:“安哥,說句不該說的。人得朝前看。你為了個……不相干的人,把自個兒下半輩子搭進去,不值當。”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手里那袋米,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不值當嗎?
我低頭看了看推車里的紙尿褲和特價菜。
也許在他們所有人眼里,我都是個不值當的傻子。
我深吸一口氣,把那袋5折的米放回了貨架,轉身拿了旁邊那袋價格貴了一倍的新米。
我可以省,但媽吃的用的,不能省。
05
回到家,我心里憋著一股無名火。
一開門,電視里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但客廳里空蕩蕩的。
搖椅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購物袋都掉在了地上。
“媽!媽!”
我沖進她的臥室,沒人。沖進廚房,沒人。衛生間……
衛生間的門虛掩著。
我推開門,方靜正坐在馬桶上,褲子褪到了腳踝,但她沒在方便,而是拿著我的刮胡刀,在……刮墻。
她把刀片摁在白色的瓷磚上,來來回回地刮著,嘴里念念有詞:“臟……臟……”
“媽!你干什么!”我嚇得魂飛魄散,一步沖過去奪下刮胡刀。
刀片已經卷了刃,她的手指上劃出了幾道細小的血口子。
“危險!媽,你知不知道這會割到手!”我第一次對她吼了出來。
她被我的聲音嚇住了,縮在馬桶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壞人!打我!大狗熊打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
我胸口那股火,被她哭聲一澆,瞬間滅了。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愧疚。
“不哭不哭,媽,我不兇你。”我蹲下去,手忙腳亂地給她提褲子,拿紙巾給她擦眼淚,“是我不好,我不該吼你。”
我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她在我懷里抽噎了很久,才慢慢安靜下來,又睡著了。
我把她抱回床上,蓋好被子,然后回到衛生間,看著那片被刮得不成樣子的瓷磚,還有地上的狼藉,只覺得一陣眩暈。
我靠著墻,慢慢滑坐到地上。
張偉的話,王莉的話,方靜的哭聲,混在一起,在我腦子里嗡嗡作響。
這樣的日子,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許久,才起身開始打掃。
傍晚,我給方靜喂完飯,扶她去客廳看電視。我則回了柏靈的房間。
這個房間,我還保留著原樣。
我坐在柏靈的書桌前,想靜一靜。
桌上的相框里,是柏靈二十歲生日時的照片,笑得像朵太陽花。
我拿起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浮灰。
“靈靈,我今天……有點撐不住了。”
我對著照片輕聲說。
“他們都說我傻。媽她……她今天差點傷了自己。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余光,瞥見方靜不知什么時候,也進了房間。
她沒看我,也沒看電視,而是直勾勾地走到了書桌前。
她癡癡地看著我手里的相框。
我心里一動,試探著把相框遞過去:“媽,你看,這是靈靈。”
她接過相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柏靈的臉。
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我震驚的動作。
她抬起自己的衣袖,仔細地、慢慢地,擦拭著相框的玻璃。
她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媽……”我的聲音在顫抖,“你……你想起靈靈了?”
方靜沒理我。
她擦了很久,然后把相框緊緊抱在懷里,轉身,像個孩子抱走了心愛的玩具一樣,走回客廳,坐回搖椅,繼續看她的戲曲頻道。
一切又恢復了原樣。
我僵在原地。
那一下,是巧合嗎?還是……她只是本能地模仿我剛才擦灰的動作?
我不敢深想。
我怕那點微弱的希望,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幻覺。
06
照騙事件后的幾天,我心里那點熄滅的火星,又開始復燃。
萬一呢?
萬一她不是完全“傻”了?萬一她的情況在好轉?
我被這個念頭折磨得寢食難安。我決定,必須再去一次醫院。
我托了以前的老關系,掛上了市里最有名的神經內科專家號。
醫院里永遠是那股來蘇水和焦慮混雜的氣味。方靜坐在輪椅上,倒是很安靜,抱著她的小黃鴨,好奇地打量著穿梭的白大褂。
“許安。”
專家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姓劉,表情嚴肅。他把我叫進了辦公室,把方靜留給了外面的護士。
“劉教授,我媽她……”
“許先生,我們看了你帶來的新CT片子。”劉教授打斷了我,把一張片子“啪”地一聲按在觀片燈上。
燈光亮起,我看不懂那些復雜的黑白紋路。
“這是你岳母的大腦海馬體。”他用筆尖點了點片子上的一個區域,“看到了嗎?嚴重的、不可逆的萎縮。比三年前的片子,情況又惡化了。”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可是,劉教授。”我不甘心,“她前幾天,她能認出我妻子的照片,她還……她還主動去擦照片上的灰。這難道不是清醒的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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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先生。”劉教授平靜地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你說的這種現象,在阿爾茲海默癥患者里很常見。”
“這叫‘殘留記憶’或者‘程序性記憶’。她擦拭照片,可能只是重復一個她做了千百次的動作,就像她還會自己拿勺子一樣。這不是清醒,只是一種本能。”
“她的病情,”劉教授下了定論,“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你之前說的,她對你喊‘滾開’,反而是一種攻擊性退行,說明情況在變糟。”
他頓了頓,收起了片子。
“許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作為醫生,我必須告訴你,不要再抱有幻想。你做的,已經夠多了。你該為你自己考慮一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著方靜走出醫院的。
秋天的風很涼,吹在臉上,有點疼。
我蹲在醫院門口,看著車水馬龍,眼眶發酸。
幻想。
原來這五年的所有堅持,所有我以為的“奇跡”,都只是我的幻想。
方靜坐在輪椅上,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我抬起頭。
她沖我咧嘴一笑:“回家……飯飯。”
我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好,媽。”我站起來,推著她,“我們回家。”
07
也許是劉教授的話徹底打垮了我,也許是王莉他們的耐心耗盡了。
我剛給方靜喂完午飯,門鈴就被擂得震天響。
我打開門,門外站著三個人。
王莉,還有柏靈的堂弟柏明。兩人身后,還站著一個穿著“療養院”制服的中年女人。
我心里一沉。
“許安,我們今天來,是跟你攤牌的。”王莉側身一步,讓柏明站到了前面。
柏明比我小幾歲,在銀行工作,一身西裝,鏡片后的眼睛透著精明和不耐煩。
“姐夫。”他還算客氣地叫了我一聲,“我們商量過了,姑媽(方靜)這個情況,不能再拖累你了。”
他從那個制服女人手里拿過一份宣傳冊,拍在我面前的鞋柜上。
“城郊這家療養院,我們去看過了,條件最好。首付我們幾家湊了,你……”
“你們什么意思?”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意思就是,你一個外人,沒工作沒收入,你憑什么照顧我姑媽?”王莉的尖酸刻薄終于不再掩飾,“你看看你現在住的這個房子!這是我們柏家的房子!你耗在這里,不就是圖這個嗎?”
“王莉!”我低吼一聲。
“我說錯了?”王莉雙手抱胸,“許安,別裝了。我們今天來,就是接姑媽走的。這家療養院的錢,以后就從這套房子的錢里扣!”
那個制服女人客氣地笑笑:“許先生,您放心,我們是專業的……”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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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聲音不大,但三個人都愣住了。
“許安你……”
“我讓你們滾!”我猛地抓起鞋柜上的宣傳冊,狠狠摔在地上!
“外人?圖房子?”我氣得渾身發抖,五年來的委屈和壓力在這一刻全部爆發。
“王莉!柏明!你們睜大眼看看!五年前柏靈走的時候,你們誰在?媽哭到人事不省的時候,你們誰在?她大小便失禁,我給她擦身子換尿布的時候,你們又他媽的誰在?”
我指著他們,眼睛發紅。
“你們現在跑來說我圖房子?我告訴你們我圖什么!”
我猛地轉身,沖進臥室,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個小盒子。
我當著他們的面,把盒子打開,倒在桌上。
不是存折,不是房產證。
是一堆藥瓶,還有厚厚一沓醫院的繳費單。
“我圖這個!圖我每天半夜三點起來給她換藥!圖我辭職五年,花光了我自己所有的積蓄!”
我的聲音嘶啞了,我指著客廳里安靜坐著、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的方靜。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傻嗎?”
“因為柏靈走之前,拉著我的手!她怕媽沒人管!她怕媽去養老院受欺負!我許安,我當著她的面發過誓!我答應她,媽就是我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養她老,給她送終!”
“你們要房子?好啊!拿去啊!”我指著門,“但是媽,你們誰也別想動!現在,給我滾出去!”
客廳里死一般寂靜。
王莉和柏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瘋了……我看你是真瘋了……”柏明扶了扶眼鏡,拉著王莉,“走,跟他這種瘋子沒法談。”
“許安,你等著,我們走法律程序!你沒收入,沒血緣,你沒資格當監護人!”
門被“砰”地一聲摔上。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
我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我沒有哭。
我只是太累了。
08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陣輕微的、濕漉漉的摩擦聲。
我抬起頭。
方靜不知什么時候,從輪椅上挪了下來,爬到了我面前的茶幾旁。
她打翻了桌上的水杯,水流了一地。
她正伸出一根手指,沾著水,在深色的茶幾桌面上,一下一下地劃著。
“媽,別玩水,地上涼。”我撐著站起來,想去拿拖把。
剛走一步,我定住了。
我死死地盯著桌面。
她不是在玩水。
她用濕漉漉的手指,在桌上,劃出了兩個數字。
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辨。
“11”。
然后,她又在旁邊,劃了一個“3”。
十一月……三號。
我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十一月三號。
那是柏靈的生日。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媽……”我顫抖著開口,“你……你寫的什么?”
方靜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她抬起頭看我。
那雙眼睛,依舊是渾濁的,迷茫的。
她似乎對我奇怪的反應感到困惑,然后,她咧開嘴,又露出了那種孩童般的傻笑。
她低下頭,用手掌“啪”地一聲,拍散了那兩個數字,在水漬里胡亂拍打起來,嘴里喊著:“玩水……玩水咯!”
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巧合。
一定是巧合。
我剛才……我剛才提到了柏靈。她一定是聽到了,觸發了什么“殘留記憶”。
對,一定是劉教授說的“程序性記憶”。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訴自己。
我走過去,沉默地拿來拖把,一點一點擦干地上的水,也擦干了那個讓我心驚肉跳的日期。
可是,“11.3”這三個數字,卻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腦子里。
09
時間過得很快,又很慢。
“11.3”就像一個倒計時,懸在我心上。
我開始更仔細地觀察方靜。
她還是老樣子,吃飯會噴,半夜會鬧,抱著小黃鴨看戲曲頻道。
那天劃出日期的事,仿佛真的只是一個幻覺。
我的經濟狀況,卻不再允許我“幻想”了。
十一月一號,我收到銀行的最后通牒短信,這個月的房貸,逾期了。
我站在小區的ATM機前,把卡插進去,查詢余額。
鮮紅的“17.50”刺痛了我的眼睛。
五年的積蓄,我所有的體面,到此為止。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手機響了,是柏明。
“許安。”他的聲音冷冰冰的,“我通知你一下,我們已經向法院提交了申請,變更姑媽的監護權。下周開庭。”
“你……”
“你沒錢了,對吧?”柏明冷笑一聲,“銀行的朋友告訴我,你的房貸都斷了。你連自己都養不活,怎么養我姑媽?法院會作出公正判決的。”
“柏明!”
“別叫我。”他打斷我,“許安,你那套‘為愛犧牲’的說辭,留著給法官聽吧。哦,對了,那套房子,我們也會申請保全,用來支付姑媽的療養費用。”
電話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站在深秋的寒風里,手腳冰涼。
錢沒了。
親戚在逼我。
媽還是癡傻的。
我所有的堅持,好像真的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回到家,方靜正坐在搖椅上打瞌睡。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
“媽。”我輕聲叫她,“我快撐不住了。靈靈的生日……就快到了。你那天寫下的,到底是不是給我的……提示?”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勻。
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干什么?我居然真的在對一個癡傻的老人,尋求答案。
10
十一月三日。
柏靈的生日。
天陰沉沉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盡管一貧如洗,我還是用最后一點錢,買了一個最小的生日蛋糕。
我把蛋糕放在方靜面前。
“媽,今天是靈靈的生日。”我輕聲說,“我們……吃塊蛋糕。”
方靜盯著那塊小小的蛋糕,眼睛一眨不眨。
我給她插上蠟燭,沒有點燃。
“媽,你還記得嗎?靈靈以前最喜歡吃……”
我的話沒說完。
方靜的勺子,“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她猛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喉嚨里發出了“嗬嗬”的窒息聲。
她的臉瞬間變成了青紫色。
“媽!”我嚇得魂飛魄散,“媽!你怎么了!”
是心梗!
我撲過去,手忙腳亂地去翻抽屜里的速效救心丸,可越急越找不到。
“別怕,媽,我叫救護車!我馬上叫救護車!”我掏出手機,手指抖得解不開鎖。
就在這時,方靜忽然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
“媽,你松開!我去叫人!”
她不松手,反而更緊地攥住我。她整個人都在抽搐,卻用另一只手,拼命地、執拗地指向她的臥室。
“嗎?”
她瞪著我,喉嚨里發出“去……”“去……”的嘶啞聲音。
我明白了什么。我瘋了一樣沖進她的臥室。
“什么?媽!你要什么!”
她的手指,指向那個老舊的、柏靈父親留下來的大衣柜。
不,不是衣柜。
是衣柜底下!
我跪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勁,將沉重的衣柜挪開半寸。
衣柜下面,一塊地板磚是松的!
我摳開地板磚,下面是一個巴掌大的、上了鎖的小鐵盒。
我抓起鐵盒,沖回客廳。
方靜已經快不行了,她倒在輪椅上,呼吸微弱。
“媽!是這個嗎?鑰匙呢?!”
她艱難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衣領口袋。
我伸進去,摸到了一個冰涼的小東西。
一把銅制的小鑰匙。
我的手抖得根本對不準鎖孔。
“咔噠”一聲,鎖開了。
我打開鐵盒。
里面,是一張銀行卡。
卡下面,壓著一張對折的、已經泛黃的信紙。
我以為是遺書,或者是銀行卡密碼。
我顫抖著,展開了那張信紙。
白紙黑字,只有幾行。
當我看清第一行字時,我只覺得“轟”的一聲,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剎那間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