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老馬，咱倆換張床吧！這老東西一響，魂都快被它叫沒了。咱換個新的，安安穩穩過日子！”
那是阿琴搬過來的第一個夜晚，她一邊捶著腰，一邊對我說
我看著她，心里熱乎乎的，從餅干盒里掏出攢了半輩子的錢，說：
“走！買個最好的！”
在亮得晃眼的家具城里，我們像年輕情侶一樣并排躺在新床上，阿琴湊到我耳邊，賊兮兮地笑：
“你看咱倆，像不像出來年輕人出來偷情的？”
那一刻，我以為我抓住了下半輩子的幸福。
可我萬萬沒想到，就在她轉身去買水的幾分鐘里，一個售貨員的幾句耳語，就把我從天堂，一腳踹進了地獄。
01
我叫老馬，今年五十九。
阿琴來之前，我睡的是一張會叫的床。那不是人睡的床，是仇人。
只要我夜里稍微一動，它就扯著嗓子喊：“咯吱——呀——！”那聲音像指甲撓黑板，能鉆進你腦仁里。
我老婆死后，我一個人在這床上睡了八年。八年里，我練就了一個本事：睡覺不動。
我就像一根被放進棺材里的木頭，直挺挺地躺著，生怕那聲音把鄰居招來，以為我死在了屋里。
有時候實在憋不住想換個姿勢，我得先深吸一口氣，然后用零點一秒的速度猛地一翻。成功了，床就短促地“咯”一聲；失敗了，那它就開始唱戲，一唱就是半宿。
我覺得這床有鬼，是我死掉的老婆不讓我睡安穩。有一次我喝了點酒，指著床罵：“你他媽的叫什么叫！她死了！不是我害死的！”
罵完，屋子里靜得可怕，我一身冷汗，酒全醒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罵它。
我的日子，就跟這張床一樣，死氣沉沉。兒子在深圳，一年一個電話，說的內容從來不變。
“爸，錢夠嗎？身體咋樣？別舍不得花錢。”
我在這頭說：“夠，好，知道了。”三句話，三十秒，掛了。
小區里的老頭老太太，背后都叫我“活死人”。我聽了，不生氣，覺得他們說得挺對。
后來，阿琴出現了。她像一塊磚頭，被扔進了我這潭死水里。
她在樓下跳廣場舞，音樂開得像要拆樓。我下去理論，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先開了口，她就是阿琴。
她叉著腰，一股洗發水的香味飄過來。她仰頭看我，眼睛亮亮的：“大叔，看你這架勢，是嫌我們吵，還是想加入我們啊？”
我一肚子火，像個被戳破的氣球，癟了。半天說出一句：“你們……小點聲。”
阿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行，給你個面子。不過大叔，人不能總憋著，會憋出病的。”
從那天起，我總能碰到她。她總有話說，不是菜價漲了，就是哪個明星離婚了。
她說她男人跟一個賣保健品的跑了，女兒嫁到了新疆。說這話時，她像在講一個笑話。
“你說那男的傻不傻，放著我這么個會過日子的不要，去找個賣藥的。那藥能當飯吃啊？”
我看著她，心里忽然有點發酸。我們倆其實是一樣的人，都是被扔下的。只不過，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團火，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塊冰。
有一天，她提著一袋子橘子，站在我家門口。“老馬，我那房子到期了，我搬來跟你搭個伙，行不？”
我愣住了，手里的拖把都忘了動。
“我給你做飯，洗衣服，打掃屋子。我不要你錢，就要個睡覺的地方，有個能說話的人。”她看著我，“你這屋子，太靜了，靜得嚇人。”
我看著她手里的橘子，橙黃色的，像個小太陽。我心里那塊結了八年的冰，好像“咔”地裂開了一條縫。
我聽到自己說：“行。但是……我那床，它會叫。”
阿琴噗嗤一聲笑了：“沒事兒，我嗓門大，我跟它比著叫，看誰叫得過誰。”
02
阿琴搬進來的那天，沒帶什么大件。一個紅色的拉桿箱，輪子在水泥地上滾過去，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像要把沉睡的小區給吵醒。
還有一個帆布包，上面印著一只褪了色的米老鼠，被她塞得鼓鼓囊囊，像是隨時要撐破。
她把箱子往客廳中間一放，那箱子就跟新娘子一樣，紅得刺眼，讓我這灰撲撲的屋子都不知道該怎么接納它。
阿琴沒把自己當外人，她叉著腰，像個檢閱士兵的將軍，把我這屋子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掃了一遍。
她的眉頭先是擰成一個疙瘩，然后慢慢松開，最后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老馬，你這不是家，你這是個倉庫。一個等著發霉長毛的倉庫。”
我沒吭聲，手里還拿著拖把，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因為她說的是實話，我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她沒等我回話，自己就卷起了袖子，那動作麻利得像個年輕小姑娘。
她走到窗邊，一把就將我那掛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灰色窗簾給扯了下來。
“這顏色跟停尸房里的布似的，看著就晦氣！”她一邊說，一邊把窗簾扔在地上，揚起一片灰塵，在陽光里跳舞。
然后她又走到沙發邊，用手使勁按了按那個塌下去的角，說：“這得想辦法墊起來，不然坐久了屁股都得歪。”
接著，她打開我的冰箱，門一開，一股酸腐的氣味就涌了出來。冰箱里只有半瓶看起來像石頭一樣的腐乳，幾根干癟的大蔥，還有兩個孤零零的雞蛋。
她“嘖”了一聲，那聲音里充滿了嫌棄。她猛地關上冰箱門，扭頭對我說：“等著，我去買菜。今天我讓你嘗嘗，什么叫人吃的飯。”
她說完，就像一陣風，抓起帆布包又卷出去了。
屋子里還飄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洗發水味，我站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堆灰色的“喪布”，第一次覺得，這房子里好像有了點活人的氣息。
那天晚上，我吃到了八年來最飽、最香的一頓飯。
桌子上擺著四個盤子一個碗：紅燒肉、番茄炒蛋、清炒菠菜、一個拍黃瓜，還有一鍋冒著滾滾熱氣的豆腐湯。
那紅燒肉燉得爛爛的，筷子輕輕一夾就散開了，肥肉的部分像一塊半透明的果凍，吃到嘴里就化了，一點也不膩。
我埋著頭，像一頭餓了三天的狼，呼哧呼哧地往嘴里扒飯，一碗接一碗，吃到額頭上全是汗，也顧不上擦。
阿琴就坐在我對面，她自己不怎么動筷子，就用手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我吃。她的眼神，讓我想起了我媽。
她說：“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看你這餓死鬼投胎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平時怎么虐待你了呢。”
我嘴里塞滿了肉和飯，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好吃。”
這是真心話，我發誓。我老婆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沒正經動過鍋灶，早就忘了紅燒肉是什么味兒了。
阿琴聽了，臉上的笑容更開了，像一朵被太陽曬透了的向日葵。
她說：“好吃就多吃點。以后啊，我天天給你做。”
那一瞬間，我感覺我心里那塊結了八年的冰，不是裂了條縫，而是被一鍋熱湯直接給澆化了，化成了一灘溫水，在胸口里晃蕩。
晚上睡覺，才是真正的考驗。
我們倆躺在那張老床上，中間隔著差不多一拳的距離。誰也不說話，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還有我那不爭氣的心跳聲，怦怦，怦怦，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我緊張得渾身僵硬，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過了好一會兒，黑暗中傳來阿琴的聲音：“老馬，你睡著了沒？”
我說：“沒。”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你別緊張得跟要上刑場似的，我又不吃了你。咱倆就是搭個伙，做個伴兒。”
“你想想，這黑燈瞎火的，屋子里有兩個人，總比你一個人對著墻說話強吧？”
她這么一說，我心里那根繃著的弦，好像松了一點。
我試著動了一下，想翻個身，換個舒服點的姿勢。
就這一下，床板立刻就發出了它那標志性的慘叫：“咯吱——呀——！”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像一聲驚雷。
我嚇得一動不敢動，身體比剛才還僵。
黑暗中，我聽到阿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清脆得很。
她說：“行啊這床，嗓門比我還大。我說老馬，它是不是不喜歡我啊？吃我的醋了？”
她這么一鬧，那點尷尬和恐怖的氣氛，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我也忍不住，嘴角不自覺地往上翹了翹。我低聲說：
“它不是不喜歡你，它是老了，骨頭散架了。”
阿琴在黑暗里翻了個身，床又叫喚了一聲。
她說：“老了就該換！明天咱倆就去給它挑塊墓地，買個新的！”
03
這張被阿琴叫做“老叫喚”的床，終于在我們倆夜復一夜的斗智斗勇中，被徹底判了死刑。
那天早上，阿琴揉著腰從床上坐起來，齜牙咧嘴的。她指著床，像是控訴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
“老馬，我受夠了！昨晚我就是翻了個身，這老東西叫得跟殺豬一樣，把我嚇得一晚上沒睡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光，不是困倦，而是一種下定決心的火焰。
“不行，今天必須換！這不僅僅是換張床，”她一揮手，斬釘截鐵地說，“這是換個活法！把過去那些咯吱咯吱響的破事兒，全他媽扔了！”
我心里熱乎乎的。我看著她生動的臉，覺得她說得每一個字都敲在了我的心坎上。
是啊，這不是一張床，這是我們倆下半輩子的開始，一個安安穩穩、不再將就的開始。
我從我那屋的床頭柜最里面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已經生了銹的方形鐵皮餅干盒。
這盒子是我年輕時候，廠里發的年貨，上面的美女畫像油漆都快掉光了。這是我藏私房錢的地方，我老婆在世的時候都不知道。
我把盒子捧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像個藏了糖果怕被大人發現的孩子。
我把盒子放在桌上，打開蓋子，里面是厚厚一沓用牛皮筋捆著的鈔票。
有紅的，有綠的，有十塊的，也有五十的，是我這幾年從牙縫里省吃儉用，一張一張攢下來的。
我把盒子推到阿琴面前，有點局促地說：“錢……可能不太夠，你先數數。”
阿琴看著那盒子錢，愣了一下。她沒伸手去拿，就是那么看著，看著那些褶皺的、散發著陳舊氣味的鈔票。
然后，我看見她的眼圈慢慢地紅了。
她沒哭，就是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馬，你是個實在人。”她一字一頓地說。
我被她這一下拍得差點閃了腰，骨頭架子都快散了。但我心里，卻像是被熨斗燙過一樣，舒坦。
我把錢胡亂抓起來，塞進外套的內口袋里。口袋立刻沉甸甸的，墜著我的褲腰，也墜著我的心，讓我感覺無比踏實。
我說：“走，買床去。買個最好的，不響的，能睡到咱倆都進盒子的那種。”
阿琴“噗”地一聲又笑了，伸手捶了我一下，那一下不輕不重，捶得我心里癢癢的。
“呸呸呸，大清早的別說那不吉利的話。死的活的，多難聽。”
她眼睛轉了轉，狡黠地一笑：“要說就說，買個能讓我們倆睡得天天都像新婚的！”
“新婚”兩個字，讓我這顆幾十年沒起過波瀾的老心臟，像被電了一下，猛地一顫，麻酥酥的感覺從胸口傳遍全身。
我嘿嘿地笑，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沒接話，但心里比灌了一百罐蜜還甜。
我看著阿琴，看著她比陽光還燦爛的笑臉，覺得這輩子剩下的日子，有盼頭了。
04
我們坐公交車去了城里最大的“紅星家具城”。
那地方，比我們小區的廣場還大，里面的燈開得比白天還亮，晃得我眼暈。
空氣里都是新木頭、膠水和油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聞著有點嗆鼻子，但我心里卻充滿了期待。
一進去，一排排的床墊子，白的、黃的、帶花紋的，像一片片巨大的豆腐，整齊地排列著，等待人去品嘗。
阿琴倒是興致勃勃，像個第一次進糖果店的小姑娘，眼睛都不夠用了。
她拉著我的手，在這張床上坐坐，在那張床上躺躺，毫不怯場。
她一躺下，就拍拍旁邊的位置，大聲喊：
“老馬，快來試試，看這塊‘豆腐’硬不硬，硌不硌腰。”
我一個快六十的老頭子，平時在小區里走路都恨不得貼著墻根。
被她這么一喊，臉皮頓時就有點發燙。
周圍的售貨員都朝我們看過來，臉上帶著笑，那笑里沒什么惡意，就是覺得我們這對老頭老太太挺有意思。
看著她那高興的樣子，我也就豁出去了，把這張老臉扔到了一邊。
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個高興嗎？
我學著她的樣子，笨手笨腳地躺下去。
我們倆并排躺著，看著天花板上明晃晃的水晶燈，感覺有點不真實，像在做夢。
阿琴側過頭看我，壓低聲音，像說賊話一樣，熱氣噴在我耳朵上：
“你看咱倆現在，像不像一對出來偷情的小年輕？”
我心里一蕩，也側過頭看她。我們離得很近，我能看清她眼角的每一條皺紋，那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我忽然覺得，那皺紋里，全是她這些年吃過的苦和淌過的淚，但現在，它們被笑意填滿了，一點也不難看。
我說：“我可不是小年輕了，骨頭都脆了，經不起你這么折騰。”
阿琴咯咯地笑：“骨頭脆了才要睡好床。咱這后半輩子，可不能再在‘老叫喚’身上將就了。得對自己好點，不然虧死了。”
我們試了十幾張床，有的太軟，一躺下去就陷進去了，像掉進了沼澤；有的太硬，跟睡木板沒區別。
最后，我們看中了一款。那床墊子，不是死硬，也不是軟得像棉花，就是那種恰到好處的支撐感。不多不少，躺下去，感覺整個后背都被一雙溫暖的大手穩穩地托住了，舒服得我想就這么睡過去。
我問價錢，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售貨員走過來，笑瞇瞇地說：
“大叔，您真有眼光。這款是我們的明星產品，德國進口彈簧，今天搞活動，打完折八千八百八十八，吉利！”
我心里“咯噔”一下，差點從床上彈起來。
八千八，這快趕上我一年的退休金了！我攢那點錢，還不夠。
阿琴卻一點不含糊，她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像個女王一樣拍了拍床墊，開始跟售貨員砍價。
她一會兒說這床的縫線沒處理好，有線頭，是殘次品；一會兒又說她跳舞的姐妹上個月在對門那家買的同款比這便宜了一千塊。
她一會兒扮紅臉，說小姑娘你做生意也不容易；一會兒又扮白臉，說你要是這個價我們立馬就走，去對門買了。
她把那個小售貨員說得一愣一愣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顯然是沒見過這陣仗。
我站在旁邊，一句話也插不上，就看著她一個人在那里舌戰群儒，唾沫橫飛。
我心里又佩服又有點驕傲。我覺得我老馬這輩子，除了當年敢娶我那脾氣火爆的老婆，做的最對的事，就是讓阿琴進了這個家門。
05
最后，價錢被阿琴硬生生從八千八百八十八，砍到了七千五，還白饒了兩個記憶棉的枕頭。
那個年輕的售貨員一臉無奈，幾乎是帶著哭腔說：
“大姐，阿姨！您是我親姨！這真是最低價了，再低我們經理肯定要罵死我了，我這個月獎金全沒了。”
阿琴這才罷休，她拍了拍售貨員的肩膀，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說：
“小姑娘，這就對了嘛。做生意要實在，以后大姐還來照顧你生意。”
然后，她得意地朝我挑了挑眉，那意思好像在說：
“怎么樣，厲害吧？給你省了一千多塊錢呢！”
我笑著對她豎了個大拇指，心里樂開了花。
從口袋里掏出那個裝錢的厚信封，我準備付錢。
這錢花得我心疼，像在割我的肉。
但一想到以后能和阿琴在這張安靜、舒服的床上睡個安穩覺，又覺得這肉割得值了，千值萬值。
就在我拆信封，一張一張數著那些帶著我體溫的鈔票時，阿琴突然拍了拍我的胳膊。
“哎呀，你看我，光顧著說話了，口干舌燥的。”
她笑著說，擦了擦額頭上因為砍價而冒出的細汗。
“你在這兒等我一下，看好這張床，別讓他們趁機給換了啊。”
她指了指床頭的標簽，像個精明的管家。
“我去對面那個小便利店買兩瓶水。你可別傻乎乎地又讓人家把價錢漲回去了！”
交代完后，她把手里的包往我懷里一塞，轉身就小跑著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家具城明亮的光線里，心里暖洋洋的。
我一個人站在那張嶄新的、即將屬于我們的床邊，用手撫摸著平滑涼爽的床墊布料，心里已經開始想象未來的日子。
以后每個夜晚，我們倆都躺在這張安靜的床上，她把腿搭在我身上，我們倆說著白天發生的雞毛蒜皮的悄悄話。
每個清晨，我一睜眼就能看到她熟睡的臉，陽光透過她換的碎花窗簾照進來，落在她的頭發上。
那種安穩，是我做夢都想要抓住的東西。
我正美滋滋地想著，感覺自己年輕了二十歲。
突然，一個聲音在我旁邊響了起來。
“大叔。”
我一回頭，是剛才那個被阿琴殺得片甲不留的年輕售貨員。
06
那個年輕的售貨員，就是剛才被阿琴砍價砍得快哭出來的那個小姑娘，正站在我旁邊。
她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無奈，而是一種混合著同情、八卦和一點點幸災樂禍的神秘表情。
她湊到我身邊，還小心翼翼地朝阿琴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確定她還沒回來。
然后她把聲音壓得極低，那聲音像蚊子叫，嗡嗡地、不懷好意地往我耳朵里鉆。
“大叔，看您人挺實在的，我跟您說個事兒，您心里有個數……”
我心里一愣，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是想把價錢漲回去？還是想推銷別的什么東西？
小姑娘見我沒反應，又清了清嗓子，身體往前傾了傾，幾乎要貼到我耳朵上了。
“您妻子……哦不，您愛人，人緣可真好啊。”
她說這話的語氣，怪怪的，拖著長音，每個字都像在往外冒壞水。
我還沒明白她說的“人緣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還以為她是想夸阿琴能說會道。
小姑娘看我一臉茫然，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笑。她終于拋出了那句話，那句話像一顆淬了毒的子彈，毫無征兆地，正中我的腦門。
她說：“上個月，她至少和六個不同的老頭兒并肩來看過這張床，每次都像您倆這么親密，挨著坐，并排躺下試呢！”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像被一記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
“六個”、“不同的老頭”、“并肩”、“親密地試躺”……
這幾個詞，像一條條燒紅的鐵鏈，在我腦子里瘋狂地攪動，燙得我靈魂都在哆嗦。
我眼前一陣發黑，腿一軟，要不是扶住了旁邊的床頭柜，我肯定一屁股就坐地上了。
我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現出各種畫面：阿琴帶著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老男人，來到這里，躺在這張床上……
她也像對我一樣，拍著旁邊的位置說“快來試試”嗎？她也像對我一樣，笑著問“硬不硬”嗎？
她也和他們并排躺著，看著天花板，說著那些“像偷情的小年輕”之類的騷話嗎？
那感覺，比大冬天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還冷，冷得我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
又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還被指著鼻子嘲笑是個戴綠帽子的老傻逼。
剛才那點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和甜蜜，瞬間就變成了巨大的、能把人活活燒死的羞辱和憤怒。
就在這時，阿琴拿著兩瓶水，滿臉笑容地回來了。那笑容，在我眼里，現在看來是那么刺眼，那么虛假。
她把一瓶冰涼的水貼在我的臉上，笑著說：“怎么了？臉這么紅？是不是太熱了？來，喝口水。”
我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審視和質問。
07
阿琴臉上的笑容，在我的注視下，像被風吹滅的蠟燭，一點一點地熄滅了。
“老馬，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誰惹你了？”她有點不安地問，手里的水瓶被她下意識地捏得“咯咯”作響。
我還是不說話，就那么死死地看著她。
我看著她那張還在笑的嘴，那張剛剛還說過要跟我“天天像新婚”的嘴。
我覺得這張嘴，現在臟透了。
家具城里人來人往，音樂聲，小孩的哭鬧聲，其他顧客的討價還價聲，吵得我頭疼欲裂。
但我和阿琴之間，卻安靜得像一座墳墓。連空氣都凝固了。
“你到底怎么了？你說話啊！你這樣嚇死我了！”阿琴急了，伸手來拉我的胳膊。
我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甩胳膊，把她的手狠狠地甩開。
我的動作很大，用力很猛。旁邊幾個正在看家具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朝我們看了過來。
阿琴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像一張紙。她看著我，眼睛里全是震驚、不解和受傷。
我終于開口了，我的聲音又干又啞，像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這張床……”
我頓了一下，感覺每個字都像一把刀片，從我喉嚨里硬生生刮出來。
“你很熟吧？”
阿琴愣住了，她完全沒明白我的意思：“什么叫……我很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