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林醫生，今年的副高名額只有兩個，競爭的人有七個。"
科室主任把話說得很直白。
我站在辦公室門口，手里攥著那份準備了三個月的材料。
"聽說省廳這次派來的主任姓顧，你認識嗎？"主任盯著我的眼睛。
我搖頭，"不認識。"
主任嘆了口氣，"那你可要加把勁了，老杜他們都在找關系。"
我出了辦公室，走廊里的燈光很亮，晃得我眼睛發酸。
其實我認識那個姓顧的主任。
不僅認識，我還欠他一句話。
只是這句話，我藏了十九年，他大概也不想聽了。
01
我叫林楚，今年三十八歲，在市里一家三甲醫院當主治醫師。
這個年紀，按說應該早就評上副高了。
可我運氣不好，前兩年醫院名額少，今年終于輪到我，偏偏趕上了最難的一年。
七個人爭兩個名額。
我坐在辦公桌前，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工作日志，密密麻麻的病例記錄，每一條都是我熬夜寫的。
門被推開，同事老杜探進頭來。
"老林，還在看材料呢？"
他笑得很隨意，眼睛卻在打量我桌上的文件。
"嗯。"
"聽說省廳來的那個顧主任，可不好說話，專門查走后門的。"老杜靠在門框上，"不過話說回來，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吃得開。"
他這話說得有點酸。
老杜比我早進醫院兩年,論文發得比我多,手術做得比我漂亮。
但他這人脾氣不好,得罪過不少領導。
"大家都不容易。"我敷衍了一句。
老杜走后,我關上門,從抽屜最里面拿出一張舊照片。
那是1999年高中畢業時拍的,照片已經發黃,邊角都卷起來了。
照片上有兩個穿著藍白校服的男生,站在教學樓前,陽光很刺眼,兩個人都笑得眼睛瞇起來。
左邊那個是我,右邊那個叫顧延川。
他當時是我們班的班長。
我盯著照片看了很久,手指摩挲著那些發黃的邊角。
十九年了。
窗外的救護車鳴笛聲響起來,很急促。
我把照片收回抽屜,鎖好。
晚上回到家,妻子正在廚房做飯。
她懷了二胎,肚子已經顯懷了,走路都有點吃力。
"今天怎么樣?"她端著菜出來,臉上有點虛汗。
"還行。"
"聽說評審下周就開始了?"
妻子在我對面坐下,猶豫了一下,"老林,你說......如果你和那個顧主任真的是同學,要不要聯系一下?"
我夾菜的手停住了。
"我是說,"她繼續說,"咱們家現在的情況,你也清楚。二寶馬上要出生,你爸的藥費一個月就要三千多,如果這次評不上,又要等好幾年......"
"我知道。"我打斷了她。
妻子不說話了,低頭吃飯。
我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喉嚨有點發緊。
她說的都對。
這次如果評不上副高,工資漲不了,科室的分配也輪不到好的。
更重要的是,在醫院這個地方,職稱就是話語權。
沒有副高,很多事你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不是因為清高。
而是因為,當年那件事,我本來就不是為了求回報才做的。
現在去找他,我成什么人了?
吃完飯,我去書房整理材料。
手機突然響了,是父親打來的。
"小楚,我這個月的藥,醫保能報多少?"
父親的聲音有點虛弱,他三個月前查出了糖尿病并發癥,需要長期用藥控制。
"您別操心,我這邊都處理好了。"
"我知道你壓力大,"父親嘆氣,"但是這個病,不能不治。"
"我知道,您按時吃藥就行。"
掛了電話,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手機屏幕還亮著,通訊錄里有一千多個聯系人,但我翻來翻去,沒有一個叫顧延川的。
其實我知道他現在的手機號。
就在醫院內網的公示文件里,省廳領導的聯系方式,寫得清清楚楚。
我盯著那串數字看了很久。
最后還是按滅了屏幕。
02
認識顧延川,是在1999年的夏天。
那年我十七歲,剛考進縣城最好的高中。
開學第一天,班主任讓大家自我介紹。
輪到顧延川時,他站起來,說話聲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叫顧延川,家在城郊,以后請大家多關照。"
他長得很瘦,校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像掛在衣架上。
但他眼睛很亮,說話時下巴微微揚起,有種說不出的倔強。
班主任讓他當班長,他也沒推辭,只是點了點頭。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班長,其實窮得連飯都吃不飽。
發現這件事,是在高一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
那天中午,我去食堂打飯,看見顧延川一個人坐在角落里。
他面前放著一個饅頭,還有一小碟咸菜。
我端著飯菜走過去,"班長,一起吃?"
他抬頭看我,愣了一下,"你坐吧。"
我坐下來,看著他慢慢地啃饅頭。
咸菜很咸,他每咬一口饅頭,就夾一小點咸菜。
那個饅頭他吃了二十多分鐘。
"你怎么不去打菜?"我問。
"不餓。"他說得很平淡。
后來我才知道,他每頓飯都這樣。
饅頭五毛錢一個,咸菜是他自己從家里帶的。
一天三頓,就這么對付過去。
他爸爸在他小學時就去世了,媽媽一個人在外面打零工,供他讀書已經很吃力。
學校給了他助學金,但那點錢只夠交學費和住宿費,生活費得自己想辦法。
所以他中午吃饅頭配咸菜,晚上回宿舍啃面包,早上經常不吃。
有一次上午第三節課,老師正在講數學題。
顧延川突然臉色發白,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他撐著桌子想站起來,結果一頭栽倒在地上。
全班都嚇壞了。
老師趕緊讓人去叫校醫,我和另外兩個同學把他抬到醫務室。
校醫給他量了血壓,又測了血糖,搖頭說,"低血糖,餓的。"
我在旁邊聽得心里一緊。
校醫給他喝了糖水,他慢慢緩過來了。
我陪他坐在醫務室的床上,他靠著墻,眼睛看著窗外。
"你是不是經常不吃飯?"我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吃的,就是吃得少。"
"為什么?"
"沒錢。"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陪著他坐著。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你別跟別人說。"
"我知道。"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家窮,我媽......"他停頓了一下,"我媽已經很辛苦了。"
他說這話時,眼眶有點紅,但他很快就低下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我看著他,心里很難受。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家條件還可以,爸爸在鄉鎮企業當中層干部,給我的生活費一個月有五百塊,在當時算不錯了。
我去學校食堂辦了兩張飯卡。
一張寫我的名字,一張寫顧延川的名字。
每個月月初,我會往兩張卡里各充兩百塊。
然后我找到顧延川,跟他說,"班長,咱倆一起吃飯吧,我一個人吃沒意思。"
他猶豫了一下,"可是......"
"別可是了,你是班長,我想跟你多交流一下學習。"我打斷了他。
他看著我,眼神有點懷疑,但最后還是點頭了。
從那天起,我們每天一起去食堂。
我打菜的時候,會把他的飯卡也一起遞給阿姨,"阿姨,兩份一樣的。"
顧延川每次都要掏錢,我就說,"咱倆一起結賬,反正都是學生,算那么清楚干嘛。"
他也就不說話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每個月月初,我都會偷偷往他那張卡里多充一百塊。
食堂的充值記錄他不會去查,卡里有多少錢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這兩百塊錢怎么每個月都夠花,還有點奇怪。
有一次他問我,"你說學校食堂是不是算錯賬了?我明明花了不少,卡里錢怎么還剩這么多?"
我裝作不在意,"可能是你記錯了吧,或者學校有什么補助。"
"補助?"他愣了一下。
"對啊,咱們班長學習好,說不定學校給優秀學生發補助呢。"我胡編亂造。
他半信半疑,但也沒再追問。
后來我才知道,他真的去找了班主任,問學校有沒有什么特殊補助。
班主任被問得莫名其妙,隨口說了句,"可能是食堂搞活動吧。"
他就信了。
一直到高三畢業,他都以為食堂對他特別照顧。
那三年,我每個月往他卡里充錢,他每天跟我一起吃飯。
他學習很拼命,成績一直是年級前三。
我比他差點,但也能排進前二十。
高三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教室里沒有暖氣,大家都穿得鼓鼓囊囊的。
顧延川的棉衣很薄,在教室里凍得手都發紫。
我媽給我寄了一件新羽絨服,我穿了兩天,然后"不小心"把墨水灑在上面。
"唉,這衣服算是廢了。"我當著顧延川的面說。
他看了看那件羽絨服,"洗洗應該能穿吧。"
"懶得洗了,要不你拿去穿?反正咱倆個頭差不多。"
"這怎么好意思......"
"你不要我就扔了。"我把羽絨服塞給他。
他拿著那件羽絨服,站在宿舍門口,沒說話。
后來他洗干凈了那件衣服,穿了整整一個冬天。
高考結束那天,我考得不太好,只能去本地的醫學院。
顧延川考得很好,可以去省城的重點大學。
填志愿那天,他問我,"你為什么選醫學?"
"我爸說學醫好,以后穩定。"我隨口說。
他點點頭,"那我也報醫學吧。"
"你成績那么好,應該選個更好的專業。"
"可是......"他停頓了一下,"我想以后能幫到人。"
他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遠處,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起了那天在醫務室,想起了校醫給他喝糖水的樣子。
可最后他還是沒報醫學,選了法律專業。
他說他想做一個能維護公平的人。
畢業那天,我們在校門口拍了照片。
就是我現在還藏在抽屜里的那張。
拍完照,他突然轉過身,很認真地看著我。
"林楚,這三年謝謝你。"
"謝什么,咱們是朋友。"
"我知道,"他說,"等我以后發達了,一定好好報答你。"
我笑了,"別說這種話,你以后肯定比我有出息。"
"那咱們拉鉤。"他伸出小指。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伸出手,跟他的小指勾在一起。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他念著小時候的童謠。
我跟著他念完,兩個人都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之后的十九年,我們再也沒聯系過。
03
大學四年,我跟顧延川還會偶爾發短信。
他在省城的大學,我在本地的醫學院,兩個地方離得不算太遠。
但我們都很忙,他忙著學習,我忙著實習。
短信越來越少,到后來一年也就發個兩三條。
畢業后,我留在本地醫院工作,他考上了公務員。
聽說他去了組織部門,工作很拼。
再后來,他的手機號換了,我也沒想過要去找他。
我按部就班地讀研,規培,進醫院。
從住院醫師做起,一年一年熬上來。
二十五歲那年,我相親認識了現在的妻子。
她是小學老師,性格溫柔,對我很好。
我們談了一年戀愛,然后結婚。
婚后第二年,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
妻子休完產假,繼續回學校教書。
我們的日子過得平淡但充實。
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八點到醫院,晚上六點下班。
回家吃飯,陪孩子玩一會兒,然后繼續看書寫論文。
周末如果不值班,就帶著妻子和孩子去公園轉轉。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沒什么特別的,但也沒什么不好。
顧延川在我的記憶里,漸漸變得模糊。
我有時會想起他,想起高中時代,想起食堂的飯菜。
但也只是想起而已,沒想過要聯系他。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朋友走著走著就散了。
不是鬧翻了,也不是有矛盾,就是各自忙各自的,慢慢就不聯系了。
我以為我和顧延川的關系,也會就這樣淡下去。
直到三個月前的那次會議。
那天是周一,醫院召開全體大會,院長站在臺上講話。
"今年的職稱評審,有重大改革。"院長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會議室。
"省廳非常重視這次評審,專門派了新任的人社局主任來督導。"
我坐在后排,心不在焉地聽著。
"這位主任叫顧延川,是從基層一路做上來的,作風硬朗,大家要認真準備......"
我猛地抬起頭。
顧延川。
這個名字在會議室里回蕩,砸在我心上,很沉。
會后,我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搜索省廳人社局的官網。
在領導班子一欄,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點開照片,是一張標準的證件照。
照片上的人穿著深藍色西裝,打著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他比十九年前成熟了很多,臉上多了些棱角,眼神也更加沉穩。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是顧延川,我高中時的班長,我曾經每天一起吃飯的朋友。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黑掉。
晚上回家,妻子在廚房做飯,我坐在沙發上發呆。
"老林,你今天怎么了?從進門就不說話。"妻子端著菜出來,看著我。
我猶豫了一下,"那個顧主任......我認識。"
妻子愣住了,手里的盤子差點掉下來。
"什么?你認識他?"
"嗯,高中同學。"
妻子放下盤子,走到我面前坐下,"那你趕緊聯系他啊,這是多好的機會。"
"不用。"
"為什么不用?"妻子的聲音有點急,"你知道老杜他們都在托關系嗎?你不找關系,怎么競爭得過他們?"
"我不想。"
"你不想?"妻子的眼睛瞪大了,"老林,你是不是傻?這可是你唯一的機會啊。"
"我知道,但是......"我說不下去了。
妻子看著我,眼圈有點紅,"我知道你清高,但你想想咱們家的情況,我現在懷著二胎,你爸又病了,如果你這次評不上,咱們怎么辦?"
我沒說話。
妻子站起來,轉身進了廚房。
我聽到她在里面抽泣的聲音,很壓抑,像是怕我聽見。
我坐在沙發上,手撐著膝蓋,低著頭。
我知道妻子說得對。
我們家現在的經濟壓力很大。
房貸還有十五年要還,孩子馬上要上小學,妻子懷了二胎,父親的藥費一個月就要三千多。
如果我這次評不上副高,工資漲不了,我們的日子會更緊巴。
但我還是不想去找顧延川。
不是因為我清高。
而是因為,當年我幫他,是真心想幫他,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回報。
如果現在我去找他,跟他提當年的事,那當年我做的那些事,還有意義嗎?
我成什么人了?
一個盤算著投資回報的小人?
更何況,十九年沒聯系,現在突然去找他,他會怎么想?
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勢利眼,專門挑他升官了才來攀關系?
我越想越亂,腦子里像有一團麻線,怎么都理不清。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妻子背對著我,也沒說話。
我知道她也沒睡著,她的呼吸聲不均勻,偶爾還會輕輕嘆氣。
我伸手想去摟她,但手伸到半空,又縮了回來。
窗外的路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在天花板上投下昏黃的光影。
我盯著那些光影,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高中時的食堂,想起顧延川啃饅頭的樣子,想起他穿著我那件羽絨服時的表情。
想起畢業那天,他說的那句"等我以后發達了,一定好好報答你"。
我當時笑了,說不用。
現在想起來,我還是不后悔說了那句話。
04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刻意回避關于顧延川的一切消息。
醫院里到處都在傳,說省廳這次來的主任很厲害,以前在基層時就以鐵面無私著稱。
有人專門去打聽他的背景,想找關系。
但打聽來打聽去,都說這人不近人情,送禮的人都被趕出來了。
老杜有一次在茶水間跟我說,"這個顧主任,聽說清廉得很,根本不收禮。"
"那也挺好。"我倒水,手很穩。
"好什么好,這種人最難搞。"老杜壓低聲音,"不過我聽說,他也是從普通人家出來的,說不定更懂我們這些基層醫生的辛苦。"
我端著水杯,沒說話。
"唉,誰讓咱們沒關系呢,只能靠實力了。"老杜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站在茶水間,看著窗外。
外面是醫院的小花園,幾株桂花樹開得正盛,香味飄進來。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但越不想,這件事越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我開始做噩夢。
夢見自己去找顧延川,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冷冷地看著我。
"林楚,你現在來找我,是想讓我幫你走后門嗎?"
"不是,我......"
"當年你幫我,就是為了今天吧?"他站起來,眼神很陌生。
"不是這樣的......"
然后我就驚醒了,渾身是汗。
妻子被我驚醒,擔心地看著我,"你怎么了?"
"沒事,做噩夢了。"
"你最近壓力太大了。"妻子嘆氣,"要不你還是去找找他吧,就算不為了職稱,敘敘舊也好啊。"
"再說吧。"
我翻個身,背對著她。
妻子沒再說話,但我能感覺到她的失望。
白天在醫院,我埋頭工作。
做手術,寫病歷,帶學生,忙得腳不沾地。
我告訴自己,只要材料準備得夠好,實力夠硬,就不需要走關系。
我把這些年的論文重新整理,手術記錄重新核對,每一個數據都反復檢查。
科室里其他競爭的人,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我的消息。
有人問我,"林醫生,聽說你和顧主任是老同學?"
我搖頭,"不是,你們聽誰說的?"
"那天看你在會上,好像很關注顧主任的照片。"
"我就是看看,畢竟是領導。"
對方半信半疑地走了。
后來又有人來試探,我都否認了。
但謠言還是傳開了。
有人說我和顧主任關系很好,有人說我們是發小。
老杜有一次下班堵住我,"林楚,你到底認不認識顧主任?"
"不認識。"
"真的?"他盯著我的眼睛。
"真的。"我看著他,沒有躲閃。
老杜看了我一會兒,冷笑一聲,"不認識最好,省得別人說你走后門。"
他走了,我站在樓梯間,靠著墻。
樓梯間的燈是聲控的,沒人走動就會熄滅。
我就站在黑暗里,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有人上樓,燈又亮了。
那個人看到我,嚇了一跳,"林醫生,你怎么站在這兒?"
"沒事,休息一下。"
那人笑笑,走了。
燈又滅了。
我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直到腿都有點麻了,才下樓。
晚上回家,父親打來電話。
"小楚,你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爸,您呢?"
"我也好。"父親頓了頓,"聽你媳婦說,你要評職稱了?"
"那可要好好準備,這次機會難得。"
"你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爸雖然退了,但還認識幾個人......"
"不用,爸,您好好養病就行。"我打斷了他。
父親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就是太倔。"
"我不倔,我就是想憑自己。"
"好好好,爸相信你。"父親笑了,"但是小楚,記住,有時候該低頭就要低頭,面子不重要。"
掛了電話,我坐在沙發上發呆。
妻子從臥室出來,肚子已經很大了,走路要扶著墻。
"老林,我有點餓了。"
我趕緊站起來,"我去給你做宵夜。"
"不用了,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做。"
"你現在這個樣子,怎么做?我來。"
我進廚房,給她煮了碗面條,加了個雞蛋。
端出來時,她眼眶有點紅。
"怎么了?"我坐在她旁邊。
"沒事。"她低頭吃面,"老林,其實不管你評不評得上,我都不怪你。"
"我只是覺得,如果真的有捷徑可以走,為什么不走呢?"她抬起頭看我,"你說你不想欠人情,可是你當年幫了他,他欠你的,為什么不能還?"
我沉默了。
"而且,你去找他,也不是走后門啊,你該評還是會評,只是他認識你,可能會多關注一下你的材料。"妻子繼續說,"這樣不行嗎?"
"我......我說不清。"我摸了摸額頭,"我就是覺得,如果我去找他,那當年我做的那些事,就變味了。"
"可是當年你幫他,不就是因為你們是朋友嗎?朋友之間互相幫忙,有什么問題?"
妻子也不說了,低頭吃面。
我坐在旁邊,聽著她吃面的聲音。
窗外的風吹進來,帶著秋天的涼意。
我突然想起高中時的那個冬天,顧延川穿著我那件羽絨服,站在操場上。
他當時回頭看我,笑著說,"這衣服真暖和。"
那時候的他,眼睛很亮,笑容很真。
現在的他,會是什么樣子呢?
會不會也像我一樣,為了生活奔波,為了前途煩惱?
還是說,他已經忘記了當年的那些事,忘記了我這個高中同學?
我不知道。
也不敢去確認。
05
評審前一周,醫院組織了歡迎儀式。
省廳的領導要來醫院視察,順便了解職稱評審的準備情況。
院長通知全體醫護人員到大禮堂集合。
我站在人群的后排,戴著口罩。
不是因為防疫,而是因為我不想被認出來。
雖然十九年過去了,我的樣子也變了很多,但我還是怕他認出我。
大禮堂里站滿了人,大家都在交頭接耳。
"聽說那個顧主任才四十不到,就升到這個位置了。"
"肯定有背景吧。"
"你懂什么,人家是從基層一步步上來的,沒有背景。"
"那更厲害了。"
我聽著周圍的議論,手心有點出汗。
過了一會兒,前門打開了。
院長帶著幾個人走進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顧延川。
他穿著深藍色西裝,打著藏藍色領帶,走路的姿勢很穩。
比照片上看起來高一些,肩膀也寬了。
但那張臉,還是當年的那張臉。
只是多了些成熟的痕跡,眼角有了淺淺的細紋,眉眼間多了些沉穩。
他走到臺上,站在話筒前。
"各位同仁,大家好。"他的聲音通過音響傳出來,很清晰。
"我是省廳人社局的顧延川,這次來主要是督導職稱評審工作。"
他說話的語速不快不慢,吐字清楚,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職稱評審關系到每位醫護人員的切身利益,我們必須確保公平公正。"
"我在這里強調三點。"
"第一,評審標準一視同仁,不看關系,只看實力。"
"第二,任何人不得徇私舞弊,一經發現,嚴肅處理。"
"第三,歡迎大家監督,如果發現問題,可以直接向省廳舉報。"
他說完這三點,臺下安靜了一會兒,然后響起掌聲。
我站在人群里,看著臺上的他,心里五味雜陳。
他變了很多,但有些東西沒變。
他說話時下巴微微揚起的樣子,還是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年。
會議結束后,大家陸續離開。
我跟著人群往外走,走到門口時,突然聽到有人叫我。
"林醫生。"
我回頭,是院長。
"你等一下,顧主任想見見參加評審的幾位醫生。"
我心里一緊,但還是點了點頭。
院長帶著我和另外幾個參評的醫生,去了會議室。
顧延川已經坐在里面了,正在翻閱材料。
我們進去時,他抬起頭,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
掃到我時,停頓了不到一秒,然后移開了。
那一瞬間,我的呼吸都停了。
"大家都坐吧。"顧延川說。
我們坐下,他開始詢問每個人的情況。
問老杜時,老杜回答得很流利,明顯是準備過的。
問另一個醫生時,那人有點緊張,說話都結巴了。
終于輪到我。
"林楚醫生是嗎?"他看著材料,沒有看我。
"是的。"我的聲音很平穩,比我想象的平穩。
"你的論文發表記錄很完整,手術量也不錯。"他翻著材料,"有什么想說的嗎?"
"沒有,材料都在那里了。"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就一眼,然后又低下頭去。
"好,我知道了。"
談話很快結束,我們依次離開。
走出會議室,我的后背已經被汗濕透了。
老杜在樓梯間等我,"林醫生,你今天表現不太好啊,話太少了。"
"我覺得材料說明一切。"
"材料?"老杜笑了,"你以為評審只看材料?天真。"
我沒理他,徑直下樓。
評審前三天,老杜突然又來找我。
那天下午我在辦公室寫病歷,他敲門進來。
"林醫生,借一步說話。"
我跟他去了樓梯間。
"有什么事?"
"我聽說,你和顧主任是老同學?"老杜盯著我。
"誰說的?"
"有人在網上查到了你們高中的畢業照,有你,也有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不動聲色,"高中同學多了,都記不清了。"
"是嗎?"老杜冷笑,"那天在會議室,顧主任看你的眼神可不對。"
"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老杜往前走了一步,"林楚,你以為你裝得住?你要是真不認識他,為什么這么緊張?"
"我沒緊張。"
"還說沒有,你現在說話都在發抖。"
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老杜,我真的不認識他,你信不信隨便你。"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信不信。"老杜陰陽怪氣地說,"你最好祈禱評審的時候別被人舉報走后門。"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樓梯間。
我靠著墻,閉上眼睛。
完了。
要是老杜到處說,所有人都會以為我和顧延川有關系。
到時候不管我評沒評上,都會有人說閑話。
評上了,說我走后門。
評不上,說我裝清高反而害了自己。
我站在樓梯間站了很久,直到有護士上來找我,說有急診病人。
我趕緊跑回科室,投入工作。
但那種不安的感覺,一直壓在心里,怎么也揮不去。
晚上回家,妻子看我臉色不好,"怎么了?"
"有人知道我跟顧主任是同學了。"
妻子愣住,"怎么知道的?"
"網上查到了畢業照。"
"那你還不去找他?再不找,別人會以為你們私下有勾結。"
"我不想去。"
"你......"妻子氣得說不出話,"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沒想什么,我只是不想把事情搞復雜。"
"現在已經復雜了!"妻子的聲音提高了,"你不去找他,別人會怎么想?會覺得你們在裝,故意做戲!"
妻子說得對。
現在的情況,我去找也不是,不去找也不是。
真是進退兩難。
06
評審那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會議廳的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格一格的光影。
我坐在候場區,手心一直在出汗。
參評的七個人都到了,大家各自坐在角落里,翻看自己的材料。
沒有人說話,氣氛壓抑得像要下雨。
老杜坐在我旁邊,突然說,"林醫生,等會兒好好表現。"
我點點頭,沒說話。
"你說,要是顧主任真的偏袒你,我可要舉報。"他壓低聲音。
我轉頭看他,"我跟他不熟。"
"不熟?"老杜冷笑,"等會兒咱們看看,到底熟不熟。"
我不想理他,站起來去喝水。
水很燙,我喝了一口,燙得舌頭發麻。
九點整,評審正式開始。
我們被叫進會議廳,臺上坐著一排評委,顧延川坐在正中間。
他穿著深灰色西裝,正在低頭看材料,沒有抬頭看我們。
主持人宣布評審流程,然后開始按順序叫人。
第一個是婦產科的副主任,她述職的時候很流暢,顯然準備得很充分。
評委們問了幾個問題,她都對答如流。
第二個是骨科的醫生,年紀比我大,資歷也比我老,答辯的時候很自信。
第三個是老杜。
他走上臺,把材料放在講臺上,開始述職。
他說話的時候,不停地看向顧延川,眼神里帶著試探。
顧延川全程沒有抬頭,只是在材料上寫寫畫畫。
老杜的述職結束后,評委們開始提問。
有個評委問他,"你這幾年的手術量增長很快,有什么經驗可以分享嗎?"
老杜笑著回答,"主要還是科室支持,還有領導的提拔。"
他說到"領導"兩個字時,特意看了一眼顧延川。
顧延川依然沒有抬頭。
第四個人答辯結束,主持人念出我的名字。
"下一位,林楚醫生。"
我站起來,腿有點發軟。
深吸一口氣,我走上臺。
走上臺的那一刻,我抬起頭,目光和顧延川撞上了。
時間好像突然靜止了。
他原本在翻閱材料的手,停在半空。
喉結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卻啞了聲音。
嘴唇微微張開,又合上。
眼神從平靜變成震驚,再變成某種復雜難言的情緒。
一秒。
兩秒。
三秒。
這短短三秒,對我來說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臺下已經有人察覺到異常。
坐在前排的老杜回頭看我,眼神狐疑。
旁邊的評委也側過頭,目光在我和顧延川之間來回。
醫院的王副院長微微皺眉。
整個會場的氣氛變得微妙而詭異。
我深吸一口氣,沖他點了個頭,像對待任何一位陌生的領導,"各位領導好。"
顧延川慢慢靠回椅背,低頭看材料,沒有說話。
我開始述職,聲音比預想的更平穩。
我說了這些年的工作經歷,發表的論文,做過的手術,帶過的學生。
每一個數據我都記得很清楚,因為我準備了三個月。
述職結束,進入答辯環節。
第一個評委問,"林醫生,你在急診科工作多年,遇到過最棘手的病例是什么?"
我回答得很詳細,把當年那個心梗患者的搶救過程完整地敘述了一遍。
第二個評委問,"你覺得作為一名醫生,最重要的品質是什么?"
我想了想,"責任心。還有對患者的共情能力。"
第三個評委點點頭,沒有再問。
整個過程,顧延川一直沉默,面無表情地記著筆記。
我以為要結束了,準備鞠躬下臺。
就在這時,顧延川突然抬頭。
"林醫生,我有最后一個問題。"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會場里,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全場瞬間安靜,所有人屏住呼吸。
臺下的人面面相覷,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
可顧延川的下一句話，卻令在場的所有人猛地抬起頭，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