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7日,福建漳州平和縣龍頭村的雨,和三十四年的那場一樣黏膩得化不開。
74歲的林其保蹲在老宅的斷墻下,指間的煙卷燃到了盡頭,燙得他猛地縮回手,指腹上的老繭被灼出一個紅點。
手機屏幕亮著,“林其保 冤假錯案”的詞條正往熱搜頂上沖,評論區里的每一條“殺人償命”和“遲來的正義”,都像針一樣扎進他皸裂的皮膚里。
前者是他背負三十年的罵名,后者是他盼到白頭的念想。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磨得發亮的鐵皮盒,盒蓋邊緣被指甲摳出了深深的印子。
里面裝著一沓泛黃的申訴書,最上面那頁的字跡歪歪扭扭,是獄友老張幫他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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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其保
老張因盜竊入獄,看他可憐,每次都把家里寄來的信紙省給他。
落款日期從1997年一直排到2024年,密密麻麻的“我沒殺人”,被雨水洇開又曬干,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像他臉上縱橫的皺紋。
墻根的野草在雨里瘋長,葉片上的水珠砸在斷磚上,就像他三十年來沒斷過的執念。
找到那個在1991年雨夜里殺了阿朱母子的真兇,把自己從“殺人犯”的標簽里摳出來,哪怕只剩一口氣。
村口傳來汽車引擎聲,是電視臺的記者,車身上“法治進行時”的標志在雨里格外醒目。
林其保慢慢站起身,背駝得像村口的老榕樹,腰桿卻下意識地挺了挺。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老花鏡,那是寺廟住持送他的,鏡片上有兩道裂紋。
渾濁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一絲光亮,他知道,這一次或許是最后機會了。
他的肺不好,冬天咳得直不起身,醫生說最多還有十年光景,可他等不起十年,甚至等不起一年。
三條人命與六根毛發
1991年10月16日清晨,龍頭村的雞叫被豬圈里的嚎叫聲撕得粉碎。
李阿婆挎著菜籃經過阿朱家,竹籃里還放著兩個剛蒸好的紅薯,前一天阿朱幫她挑了兩擔水,她本想送兩個紅薯當謝禮。
豬圈里的十幾只豬崽瘋了似的拱著木門,木栓被撞得“咚咚”響,往常這個時候,阿朱早該端著冒熱氣的豬食桶站在圈邊,一邊喂豬一邊喊著“慢點吃”。
“阿朱!阿朱在家嗎?”李阿婆敲了敲緊鎖的木門,青磚墻上的雨水順著門縫往下淌,在門檻前積成一小灘水洼,屋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怕是出事了。”鄰居林建軍趕了過來,他昨天傍晚還看見阿朱在院子里收衣服,漿洗干凈的藍布衣衫晾在竹竿上,阿朱說要給在外打工的丈夫寄包裹,里面還放了兩雙她納的布鞋。
兩人叫來幾個村民,林建軍踩著墻根的石墩翻進院墻,剛推開堂屋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就飄了出來。
他掀開主臥的布簾,眼前的景象讓他頭發都豎了起來。
床上三個人一動不動,臉色青紫,他尖叫著后退,撞翻了門口的木凳。
平和縣公安局的警車在泥濘的土路上開了四十分鐘,輪胎碾過積水的坑洼,濺起半米高的黃泥。
刑警隊長周明跳下車時,褲腿已經沾滿了泥點,他拽了拽領口,驅散身上的霉味。
警戒線里,圍觀的村民臉色慘白,幾個婦女蹲在地上嘔吐,年輕的小伙子背過身不敢看。
主臥的雙人床上,三十歲的阿朱和她十歲的明輝、六歲的明杰躺在一起,被子被蹬到床尾,三個人的脖子上都有深紫色的掐痕,明杰的小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芽糖。
周明的胃里一陣翻騰,他從業十年,見過不少兇案現場,卻從沒見過對孩子下手這么狠的。
“死亡時間初步判斷在昨晚(1991年10月15日)十點到十二點之間,都是機械性窒息死亡。”
法醫蹲在床邊,鑷子夾起一根棕色毛發,毛發上還沾著一點纖維,“現場沒有打斗痕跡,門窗完好,門閂是從里面插上的,兇手應該是阿朱認識的人,甚至是她主動開門讓進來的。”
周明皺著眉,目光掃過散落的豬食桶和桌上沒吃完的咸菜,咸菜碗里還冒著一點熱氣,顯然是昨晚剛端上桌的。
阿朱的枕頭邊放著一個針線籃,針還插在未縫完的衣服上,那是給明輝做的新校服,針腳細密整齊,看得出來她是個細心人。
技術人員在阿朱的內短褲、外陰部和床邊一共找到了六根毛發,都不是死者的。
“這是關鍵證據。”
周明小心翼翼地把毛發裝進證物袋,封條上的字跡寫得格外用力,“立刻送市局化驗,另外,全村18到60歲的男性,都做血型排查,一個都不能漏。”
1991年的福建農村,DNA技術還沒普及到縣級公安系統,血型排查是最靠譜也最無奈的手段,這種方法只能縮小范圍,根本無法精準鎖定兇手。
周明心里沒底,但眼下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消息像野火一樣燒遍龍頭村,不到半天,阿朱家周圍就圍滿了人。
阿朱是出了名的勤快人,丈夫在廈門的工地打工,一年回不了一次家,她一個人養著十幾頭豬、種著三畝水田,還供兩個孩子讀書,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到深夜才休息。
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她都主動去幫忙,從不計較報酬。
“誰這么狠心,連六歲的孩子都不放過?”
李阿婆抹著眼淚,手里的紅薯掉在地上,“前天晚上雨那么大,打雷打得窗戶都震,我還聽見阿朱家的狗叫了幾聲,現在想來,怕是那時候兇手就在屋里了,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啊。”
排查進行到第三天,周明的辦公桌上多了一份名單——13名A型血的男性村民。
市局的化驗結果顯示,六根毛發里,有兩根被確定為A型血,另外四根因為在雨水里浸泡過久,無法檢測出血型。
“逐個核實不在場證明,哪怕是一點細節都不能放過。”
周明的手指劃過名單,在一個名字上停住了,筆尖重重地戳了一下紙面:“林其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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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
旁邊的偵查員立刻遞過一份資料,照片上的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褂子,眼神有些躲閃,嘴角帶著一絲局促。
林其保的名聲在龍頭村早就爛得像泥。
十年前,他和鄰村的已婚婦女張蘭偷情,半夜翻窗進了張蘭家,被張蘭的丈夫抓了現行。
男人拿著鋤頭追了他二里地,最后林其保賠了五百塊錢才私了,那筆錢是他攢了半年準備娶媳婦的積蓄。
四十歲的他沒結婚,和年邁的父母住在一起,靠種田和幫人打零工過活,窮得叮當響,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
“這個人有前科,私生活不檢點,有作案動機。”
偵查員補充道,“而且他沒老婆,阿朱長得清秀,他會不會是之前買豬崽的時候,見色起意?”
周明點了點頭,這種案件里,熟人作案且帶有色欲動機的比例極高。
第一次詢問在村部進行,林其保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破了邊,雙手緊張地攥著衣角,指關節都泛了白。
“1991年10月15號晚上?我吃完飯就去我弟家看電視了,那天演《渴望》的大結局,我看到九點多雨小了就回家了。”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睛盯著地面,不敢看周明的臉,“我媽早就睡了,她有神經衰弱,沾床就睡死;我爸去鄰村幫人修房子,十點多才回來,我洗漱完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聽李阿婆喊,才知道阿朱出事了。”
“誰能證明你九點多回的家?”周明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表情里找到破綻。
“我媽……她睡熟了不知道。我爸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躺下了,他就問了句‘睡了沒’,我應了一聲,他也沒再問。”
林其保的頭低得更厲害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來,“我弟能證明我在他家待到九點,他媳婦也在,他們都能作證。”
周明立刻去找林其保的弟弟林其福核實,林其福和媳婦正在喂豬,聽到問話,手里的瓢都停了。
“哥確實在我家看電視,《渴望》大結局,慧芳走的時候我還跟他說‘太慘了’。”
林其福撓了撓頭,“但他什么時候走的我真不知道,我那時候在廚房洗碗,媳婦在哄孩子睡覺,沒注意他出門。”
從林其福家到林其保家走路要二十分鐘,九點離開,九點半到家合理,但沒人能證明他沒繞路去阿朱家。
阿朱家就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拐個彎就到,頂多耽誤五分鐘。
周明的眉頭擰得更緊,這個時間差,足夠作案了。
更讓人生疑的是,案發后全村人都跑去阿朱家圍觀,連腿腳不便的老人都讓兒孫扶著去了,唯獨林其保沒去。
“我跟阿朱不熟,就買過她兩次豬崽,沒什么交情,沒必要去看熱鬧。”
林其保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但在周明眼里,這成了“做賊心虛”的鐵證。
正常人遇到這種驚天大案,就算不關心也會好奇,只有兇手才會刻意回避。
周明拍了板:“把他帶到局里,詳細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