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手機震了三下,我正在水池邊洗大白菜。
水嘩嘩地流著,我騰不出手,用手背蹭了蹭額頭上的汗,繼續(xù)把菜葉子一片片掰開,泥沙被水沖走,在池底打著轉(zhuǎn)。
手機又響了。
這回是鈴聲,韓秀蘭的名字跳出來。
我這才關(guān)了水龍頭,在圍裙上擦干手,接起電話。
“雅琴啊,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韓秀蘭的聲音又急又沉,完全不像平時那個愛嘮嗑的樣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家那房子,水管爆了!樓下鄰居都找上門了,說天花板漏得嘩嘩的。我用你給的備用鑰匙進去看了,廚房地上全是水,我趕緊把總閘關(guān)了,可這事你得回來處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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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嗡的一聲。
那是我和老方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雖說這三年我在海明市幫女兒帶孩子,房子一直空著,每個月還按時交著物業(yè)費和水電費。
“嚴(yán)重嗎?”我問。
“挺嚴(yán)重的。地板都泡了,得趕緊找人修。再說你那些東西,老方留下的那些書啊、字畫啊,我看著都心疼。”
韓秀蘭嘆了口氣,“雅琴,你也該回來了。這都三年了,你自己的日子也得過不是?”
我抿著嘴沒說話。
不是不想回去。
是走不開。
“我知道了,我想想辦法。”我掛了電話,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
海明市的冬天,濕冷濕冷的,不像云江,雖然也冷,但是干爽的冷。
我想起云江西城區(qū)的老房子,想起小區(qū)里那幾棵銀杏樹,這個時候應(yīng)該黃透了,風(fēng)一吹,金黃的葉子鋪滿地面。
想起我在陽臺上養(yǎng)的那盆梔子花,不知道還活著沒有。
廚房門被推開,王淑貞端著保溫杯走進來,看見洗到一半的白菜,皺起眉頭。
“雅琴啊,這菜怎么還沒洗好?萱萱放學(xué)快到點了,我得去接他。你動作快點,一會兒還得燉排骨湯,浩然晚上有應(yīng)酬,喝酒傷胃,得給他補補。”
她說完也不等我回答,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一句話卡在喉嚨里,怎么都說不出口。
我想說,我得回云江一趟。
但我知道,這話一出口,家里準(zhǔn)得炸鍋。
晚飯時候,一家七口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王淑貞和江國平坐在主位,女婿江浩然埋頭扒飯,女兒方以寧給兩個孩子夾菜,萱萱和嫣嫣吵吵鬧鬧,我坐在角落,心不在焉地吃著碗里的米飯。
“媽,你今天怎么了?飯都沒怎么吃。”以寧注意到我的異樣。
我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氣。
“有件事,我得跟你們說。”
王淑貞抬起頭,“什么事?”
“我家那邊,房子出了點問題,水管爆了。我得回去處理一下。”
飯桌上安靜了一瞬。
王淑貞最先開口,“那你打電話找人修啊,現(xiàn)在不都能網(wǎng)上找維修師傅嗎?你跑回去干什么?”
“不只是修水管的事。”我看著以寧,“出來三年了,我一直想回去看看。媽老了,還是想回自己家住住。”
以寧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
江浩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王淑貞卻把筷子一放,“雅琴,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是要走?”
“我不是要走,我就是想回去住一段時間。”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和一些。
“住一段時間?”王淑貞的聲音立刻拔高了,“你知道這家里現(xiàn)在什么情況嗎?兩個孩子正是需要人的時候,以寧工作忙,浩然天天在外面跑,我這身子骨你也看見了,腰疼腿疼,勉強幫忙打打下手。你這一走,誰來帶孩子?誰來做飯?”
“媽……”以寧想說什么。
“你別說話。”王淑貞打斷她,看著我,“雅琴,咱們都是當(dāng)媽的,我理解你想回家。可你想想,以寧一個人帶兩個孩子,還要工作,她能受得了嗎?再說了,你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修修補補找人弄就行了,何必非得親自回去?”
我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淑貞姐,不是修房子那么簡單。我在云江還有些事,有些人……我這三年,連老朋友都顧不上見,連我們以前約好的事都沒完成。”
“什么事能比孩子重要?”王淑貞瞪著眼睛,“你看萱萱和嫣嫣,天天姥姥姥姥地叫你,多黏你啊。你走了,他們怎么辦?”
萱萱抬起頭,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姥姥,你要走嗎?”
我心一軟。
三年了,我看著這兩個孩子從襁褓長大,萱萱會說話會走路,嫣嫣從吃奶長到能滿地跑。
她們身上,有我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有我無數(shù)次的抱哄和陪伴。
可是,我也累了。
不是身體累,是心累。
我56歲了,本該在云江的老房子里,每天去公園遛遛彎,和老姐妹們唱唱歌,寫寫這些年一直想寫的回憶錄。
可這三年,我連自己的時間都沒有。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給一家人做早飯。然后送萱萱去幼兒園,回來伺候嫣嫣吃飯穿衣。中午做午飯,下午接萱萱放學(xué),回來輔導(dǎo)作業(yè)。晚上哄兩個孩子睡覺,經(jīng)常要折騰到十一點。
我的合唱團,云江市老年大學(xué)的聲樂班,我報了名交了錢,一次都沒去成。
我的花園,陽臺上那些梔子花和君子蘭,全枯死了。
我的回憶錄,寫了個開頭就再也沒動過筆。
我甚至忘了上次安安靜靜坐下來,給自己泡杯茶,看會兒書,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萱萱,姥姥不走。”我摸摸她的頭,聲音有些飄。
王淑貞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這就對了嘛。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話好好說。等以后孩子大了,你想去哪去哪,現(xiàn)在還是得以孩子為重。”
以寧低著頭,一句話沒說。
江浩然端起碗,“媽,那房子的事,我讓公司的人幫你聯(lián)系維修師傅,你看行嗎?”
我點點頭,「行,麻煩你了。」
飯桌上的氣氛重新活絡(luò)起來,只有我,吃飯變得味同嚼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是一間12平米的小房間,原來是以寧的書房,我來了之后才騰出來給我住。
房間里堆著以寧的一些舊物,書架上擺滿了她的專業(yè)書籍和獲獎證書。
墻上還貼著她大學(xué)時候的照片,笑得明媚燦爛。
我看著那張照片,想起以寧小時候。
她是我和老方的獨生女,我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老方是中學(xué)校長,我是歷史老師,我們對以寧的教育算是開明的,不逼她考第一,只希望她快樂健康。
以寧也爭氣,一路考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外企,現(xiàn)在是品牌策劃總監(jiān),在金灣商圈那片寫字樓里,有自己的辦公室。
她嫁給江浩然的時候,我和老方都很滿意。小伙子老實本分,雖然家境普通,但人踏實肯干。
婚后第三年,老方查出心臟病,走得很突然。
那時候以寧剛懷上萱萱,我強撐著辦完老方的后事,又趕去醫(yī)院照顧臨產(chǎn)的女兒。
萱萱出生那天,以寧抱著孩子哭了。
她說,“媽,要是爸還在就好了。”
我也哭了。
但我不能垮,我得照顧女兒,照顧剛出生的外孫。
月子里,以寧得了產(chǎn)后抑郁,整夜整夜地哭,看著孩子都覺得害怕,說自己不會當(dāng)媽媽,說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那段時間,我既要照顧孩子,又要安撫女兒,還要應(yīng)付王淑貞的冷言冷語。
王淑貞總說,“我們江家三代單傳,以寧要是再生個兒子就好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根本不管以寧的臉色有多難看。
后來以寧好不容易從抑郁里走出來,重新投入工作,我就徹底成了這個家的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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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著,等萱萱上了幼兒園,我就能輕松點,回云江去。
可那時候以寧又懷上了嫣嫣。
王淑貞高興壞了,說,“這回肯定是個兒子。”
結(jié)果還是女兒。
王淑貞臉色難看了好幾天,但嫣嫣出生后,她又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說,“算了,女孩就女孩,好歹是兩個孩子,以后也能互相照應(yīng)。”
于是我的擔(dān)子更重了。
一個孩子是帶,兩個也是帶。
可帶兩個孩子的辛苦,是帶一個的三倍不止。
我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晚上躺下的時候,腿都在抽筋。
可我不能說。
一說,王淑貞就會說,“誰不累?我當(dāng)年帶浩然的時候,比這累多了。”
一說,以寧就會紅著眼眶說,“媽,要不我辭職在家?guī)Ш⒆影伞!?/p>
她不能辭職。
這個家,全靠以寧和江浩然兩個人的收入撐著。海明市的房貸,兩個孩子的開銷,一家七口的吃穿用度,哪樣不要錢?
所以我只能咬著牙撐下去。
撐了三年。
手機又響了,是韓秀蘭發(fā)來的照片。
我打開一看,心一下子揪起來。
照片里,廚房的地板已經(jīng)翹起來了,墻面也泛著水漬。我放在柜子里的那些老照片,都被水泡了。
還有一張照片,是書房。
老方生前最愛的那些線裝書,擺在書架底層的幾本,也被水浸了。
我坐起來,盯著照片看了很久。
那些書,是老方花了半輩子收集的。他每次淘到一本好書,都要高興好幾天,晚上坐在書房里,戴著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翻看。
他走的時候,我把他最愛的幾本書放在枕邊,說,“老方,你放心,這些書我會好好保管。”
可現(xiàn)在,它們都泡在水里了。
我按著胸口,那里悶悶地疼。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起來做早飯。
熬粥、煎蛋、蒸包子,擺了滿滿一桌。
王淑貞端著保溫杯出來,看了一眼桌子,“雅琴,包子是不是蒸過頭了?皮有點硬。”
我沒說話,轉(zhuǎn)身去廚房收拾。
以寧急匆匆地吃了幾口,“媽,我今天有個項目要匯報,可能晚上會晚點回來。”
“知道了。”我應(yīng)著。
江浩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拎著公文包走了。
送萱萱去幼兒園的路上,她拉著我的手,“姥姥,你是不是不開心?”
我蹲下來,摸摸他的頭,“姥姥沒有不開心。”
“可是你都不笑了。”萱萱歪著頭看我,“昨天晚上,我聽見你在房間里哭。”
我愣住了。
原來我以為捂著被子哭,沒人能聽見。
“姥姥沒哭,是眼睛不舒服。”我勉強笑了笑,“快去上學(xué)吧,今天要聽老師的話。”
萱萱點點頭,背著小書包跑進幼兒園。
我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門口。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周若云。
我和若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她現(xiàn)在是云江市中心醫(yī)院的心內(nèi)科的主任。我們很多年沒聯(lián)系了,她突然打電話來,讓我有些意外。
“雅琴,聽說你在海明?”
“嗯,幫女兒帶孩子。”
“帶了多久了?”
“三年。”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你還記得沈婉儀嗎?”
我心一跳,“婉儀怎么了?”
沈婉儀是我們大學(xué)的室友,三個人關(guān)系最好。畢業(yè)后,婉儀留在了云江當(dāng)中學(xué)老師,我和若云也都在云江,我們?nèi)齻€經(jīng)常聚。
后來我去了海明,聯(lián)系就少了。
“婉儀……走了。上個月。”若云的聲音有些哽咽,“胰腺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期了。她最后的日子,一直念叨你,說想見你一面。”
我腦子一片空白。
“雅琴,婉儀臨走前,給你留了封信。你什么時候回來,我給你。”
掛了電話,我站在路邊,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婉儀。
我最好的朋友。
我們說好的,退休了要一起去看海,去我們年輕時一直想去但沒去成的那些地方。
我們說好的,要一起寫回憶錄,記錄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
我們說好的,要一起慢慢變老,在養(yǎng)老院里還能做鄰居。
可現(xiàn)在,她走了。
我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回到家,嫣嫣正在客廳里玩玩具。王淑貞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見我進來,說,“你去買點菜吧,晚上浩然帶客戶回來吃飯,多做幾個硬菜。”
我木然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出門。
菜市場里人聲鼎沸,我拎著菜籃子,在各個攤位之間穿梭。
買了排骨、魚、蝦,還有一堆蔬菜。
回來的路上,菜籃子很重,我的腿開始發(fā)軟。
走到小區(qū)門口,我突然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花壇邊。
保安大哥跑過來,“大姐,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有點累。”我擺擺手。
坐了好一會兒,我才緩過勁來。
拎著菜籃子上樓,進了門。
王淑貞看見我,皺眉,“怎么去了這么久?菜都不新鮮了吧?”
我放下籃子,“都是剛買的。”
“那趕緊做飯吧,客戶六點到。”
我走進廚房,看著那堆菜,突然不想動了。
可我還是洗菜、切菜、炒菜。
紅燒排骨、清蒸魚、油燜大蝦、蒜蓉西蘭花、番茄炒蛋……
一道道菜端上桌。
江浩然帶著客戶回來了,三個中年男人,一進門就煙酒氣。
“方姨,麻煩你了。”客戶客氣地說。
我笑著應(yīng)付,“不麻煩,你們吃好。”
那頓飯吃到晚上九點多,我一直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來回,添菜、倒酒、上水果。
客戶走后,江浩然喝得醉醺醺的,王淑貞扶著他回房間。
我收拾滿桌的杯盤狼藉,看著那些剩菜剩飯,突然覺得惡心。
收拾到一半,以寧從公司回來了。
她看起來很累,臉色蒼白,眼睛下面有重重的黑眼圈。
“媽,還沒收拾完呢?我來幫你。”
“不用,你去休息吧。”
以寧還是走過來,和我一起收拾。
母女倆在廚房里,誰都沒說話。
洗到最后一個碗的時候,以寧突然開口,“媽,你是不是想回云江?”
我手一抖,碗差點掉進池子里。
“我看出來了。”以寧低著頭,“從昨天你提起房子的事,我就知道。媽,你是不是,這三年過得很辛苦?”
我沒說話。
“對不起。”以寧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一直覺得,讓你來幫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沒想過,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想過自己的日子。”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女兒紅了的眼眶。
“媽不是不想幫你。媽就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媽就是覺得,這三年,媽好像不是媽了,是一個,一個工具。”
以寧哭了,“媽,我知道我不孝順。可是我也沒辦法,工作壓力大,兩個孩子要照顧,浩然經(jīng)常不在家,我婆婆……”
她沒說下去。
我們都知道,王淑貞幫不上什么忙。
她總是身體不好,腰疼腿疼,最多幫忙接送一下萱萱,做飯帶孩子這些重活,全是我的。
“媽,你再忍忍好不好?等嫣嫣上了幼兒園,就輕松了。到時候,你想回云江,我絕不攔著。”
我看著以寧,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咽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躺在床上,腦子里亂糟糟的。
想起婉儀,想起那封我還沒看到的信。
想起云江的老房子,想起老方,想起那些泡在水里的書。
想起我自己本該享清福的年紀(jì),卻還在給別人當(dāng)牛做馬。
我不是不愛以寧,不是不愛那兩個孩子。
可我也想愛愛自己。
第二天中午,我照常去接萱萱放學(xué)。
幼兒園門口,家長們?nèi)齼蓛傻亓奶臁?/p>
我站在一邊等著。
旁邊兩個家長在說話。
“哎,你聽說了嗎?咱們小區(qū)麗姐,上個月回老家了。”
“怎么突然回去了?不是一直幫女兒帶孩子嗎?”
“還不是累病了。前段時間暈倒在菜市場,送醫(yī)院檢查,高血壓、心臟也不好。醫(yī)生說再這么累下去,會出大事。”
“那她女兒怎么辦?”
“能怎么辦,請保姆唄。麗姐說了,命是自己的,不能拿命換。”
我聽著這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萱萱跑出來了,拉著我的手,“姥姥,今天老師表揚我了,說我畫的畫最好看。”
“真棒。”我摸摸她的頭。
走在回家的路上,萱萱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著幼兒園的事。
我聽著,突然覺得,這個孩子這么可愛,可我好像從來沒有心情好好享受這種天倫之樂。
因為我太累了。
累到連笑都是勉強的。
回到家,王淑貞正在和誰打電話。
“……對對對,就是那個牌子的。你幫我問問,多少錢?嗯,好的好的。”
掛了電話,她看見我,“雅琴,你回來了。我跟你說個事,錦華區(qū)那邊有套學(xué)區(qū)房,165平的,位置特別好。我今天去看了,房子是好房子,就是貴了點,要468萬。浩然和以寧手頭緊,首付還差一截。我和老江商量了,我們出一部分,你看你那邊……”
她話還沒說完,我就打斷了她。
“淑貞姐,我那房子,我不賣。”
王淑貞愣了一下,“我還沒說完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說什么?”
“你不就是想讓我賣房子,拿錢出來給他們付首付嗎?”我看著她,“我不賣。”
“雅琴,你這什么態(tài)度?”王淑貞臉色變了,“咱們不是一家人嗎?以寧是你親女兒,萱萱嫣嫣是你親外孫,你不為他們考慮,你為誰考慮?”
“我為我自己考慮。”我的聲音很平靜,“那房子,是我和老方的家,我不會賣。”
“你……”王淑貞氣得說不出話來。
以寧下班回來,聽王淑貞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臉色也變了。
晚飯時候,氣氛很僵。
江浩然打圓場,“媽,這事不急,我們慢慢想辦法。”
王淑貞冷哼一聲,“有的人啊,就是自私。寧可讓房子空著,也不肯拿出來幫女兒一把。”
我放下筷子,“淑貞姐,你那個和田玉鐲,不是花了6萬8嗎?你怎么不拿出來?”
王淑貞臉漲得通紅,“你,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在小區(qū)里跟人炫耀的時候,我剛好在旁邊。”我看著她,“你有錢買玉鐲,為什么不能拿出來給兒子付首付?”
“那不一樣!”王淑貞梗著脖子,“那是我自己的錢!”
“我的房子,也是我自己的。”我站起來,“不好意思,我吃飽了。”
回到房間,我拿出手機,給韓秀蘭打了電話。
“秀蘭,幫我訂張票,后天回云江的。”
“哎喲,你終于想通了?”韓秀蘭松了口氣,“房子的事,我已經(jīng)找人來看了,要大修,得花不少錢。”
“多少錢都修。”我說,“那是我家。”
掛了電話,我開始收拾行李。
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我來的時候,就只帶了幾身四季換洗的衣服。
翻出一個舊皮箱,把衣服疊好放進去。
還有老方的照片,我一直帶在身邊的。
還有一個筆記本,是我寫回憶錄用的,只寫了個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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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推開,以寧站在門口。
她看見我在收拾行李,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媽,你真的要走?”
“嗯。”我沒抬頭,繼續(xù)收拾。
“那,那孩子怎么辦?”以寧的聲音發(fā)顫。
“你們自己想辦法。”我合上箱子,“以寧,這三年,媽已經(jīng)盡力了。媽不欠你們的。”
“可是——”
“沒有可是。”我看著她,“媽也想過自己的日子。媽想回云江,想去看看婉儀留給我的信,想去修好我和你爸的房子,想去完成我們年輕時候的那些夢想。媽的時間不多了,媽不想再浪費了。”
以寧哭了,“媽,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現(xiàn)在,我真的走不開。要不你先別走,等我想想辦法?”
“我已經(jīng)訂好票了,后天就走。”
以寧愣住了。
她站在那里,眼淚一串串地掉。
我別過頭,不敢看她。
我怕自己又心軟。
那天晚上,家里的氣氛糟糕透了。
王淑貞陰沉著臉,一句話不說。
江國平嘆了好幾次氣。
江浩然和以寧在房間里小聲爭吵。
兩個孩子感受到了異樣,也變得黏人,萱萱抱著我的腿,“姥姥,你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我蹲下來,抱住他,“姥姥怎么會不要你們?姥姥只是要回去一段時間。”
“那你還回來嗎?”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答案。
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
要看我回到云江之后,看到婉儀的信之后,看到那個滿目瘡痍的家之后,我還有沒有勇氣再回來。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來做早飯。
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給他們做飯了。
我煮了一鍋粥,煎了雞蛋,熱了包子。
王淑貞出來,看了我一眼,冷哼一聲,“做得倒是挺勤快。”
我沒理她。
以寧出來的時候,眼睛腫得像桃子。
她坐在餐桌前,看著那些飯菜,突然哭了。
“媽,我真的,真的沒辦法。”
我給她盛了碗粥,“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江浩然也出來了,他看著我,張了張嘴,最后什么都沒說。
送完萱萱去幼兒園,我回到家,看見王淑貞坐在沙發(fā)上,臉色鐵青。
“李雅琴,我把話放這兒,你今天要是走出這個門,以后就別想再進來!”
我看著她,平靜地說,“那就不進了。”
“你……”王淑貞氣得發(fā)抖,“你太自私了!都是當(dāng)媽的,你怎么狠得下心啊?你女兒怎么辦?你外孫怎么辦?你就這么不管不顧了?”
“我管了三年。”我的聲音很輕,“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我沒睡過一個整覺,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沒回過一次老家。我連我最好的朋友臨終前想見我一面,我都沒能見到。這三年,我到底欠了誰?”
王淑貞語塞。
我提起行李箱,走到門口。
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住了三年的地方。
不大的房子,卻塞滿了八個人。
我在這里度過了無數(shù)個疲憊的日夜,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是家。
我輕輕關(guān)上門。
下樓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以寧發(fā)來的消息:“媽,對不起。”
我沒回。
走出小區(qū)大門,陽光刺眼。
我瞇著眼睛,拖著行李箱,往車站走去。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雅琴!你給我站住!”
是王淑貞的聲音。
我沒停,繼續(xù)往前走。
她追上來,攔在我面前,氣喘吁吁,“你真要走?你就真的這么狠心?”
“我不是狠心。”我看著她,“我只是想活。”
“活?你這是什么話?”王淑貞瞪著我,“在我們家你活得不好嗎?吃喝不愁,還有孩子陪著,多少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我笑了,笑得有些悲涼。
“你知道什么叫活著嗎?活著不是只有呼吸和心跳,活著是有自己的時間,有自己的空間,有自己想做的事。這三年,我像個陀螺一樣,被你們抽著轉(zhuǎn),我什么時候為自己活過?”
王淑貞被我問住了。
她看著我,眼神有些閃躲。
“再說了,”我繼續(xù)說,“你不也一樣嗎?你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這我理解。可你為什么要把所有擔(dān)子都壓在我身上?你是浩然的媽,我是以寧的媽,憑什么我要付出所有,你卻可以坐享其成?”
“我……我身體確實不好……”王淑貞的聲音弱了下去。
“你身體不好,可以去看醫(yī)生。但你不能因為身體不好,就理所當(dāng)然地讓我一個人扛起整個家。”我的語氣變得強硬,“淑貞姐,你有你的難處,我也有。咱們都是當(dāng)媽的,誰也別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責(zé)誰。”
說完,我繞過她,繼續(xù)往前走。
這一次,她沒再追上來。
我拖著行李箱,走到路口,回頭看了一眼。
王淑貞站在小區(qū)門口,背影有些佝僂。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心軟。
但我還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走。
我不能再回頭了。
如果這次再心軟,我可能真的會被困在那里,一輩子都走不出來。
到了車站,距離發(fā)車還有半小時。
我坐在候車室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手機又響了,是以寧打來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媽……”以寧的聲音帶著哭腔,“你真的走了?”
“嗯。”
“那,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
“媽,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把所有事都推給你,不該覺得你的付出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可是媽,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等我想想辦法,等我……”
“以寧。”我打斷她,“這三年,你有多少次說'等我想想辦法'?可每一次,最后承受所有的,還是我。”
“我,我真的會想辦法的……”
“你的辦法,是什么?”我問,“是請保姆?可你們舍得花這個錢嗎?還是讓你婆婆干活?可她愿意嗎?還是你辭職在家?可你放得下工作嗎?”
以寧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媽想明白了。”我的聲音很平靜,“媽這輩子,為你爸活過,為你活過,為兩個孩子活過。可媽從來沒為自己活過。現(xiàn)在,媽想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有幾年,哪怕只有幾個月,媽也想試試,當(dāng)一個自私的人,是什么感覺。”
“媽……”
“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我說完,掛了電話。
廣播里響起登車提示。
我拖著行李箱,走向檢票口。
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見以寧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她頭發(fā)凌亂,臉上滿是淚痕,手里還拎著包,大概是從公司趕過來的。
“媽,你別走!”她抓住我的胳膊,“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想回云江,我支持你!可是,可是你至少告訴我,你會回來的,對不對?”
我看著女兒,看著她因為哭泣而紅腫的眼睛,看著她臉上的憔悴和無助。
我的心,又開始動搖了。
可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是韓秀蘭發(fā)來的照片。
照片上,是我老家的書房。
書架倒了,書撒了一地,老方最珍愛的那些線裝古籍,全都泡在水里,墨跡暈染開來,已經(jīng)徹底毀了。
我的手顫了一下。
我想起老方臨終前,握著我的手說:“阿琴,那些書,你要幫我好好保管。那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
我答應(yīng)了他。
可現(xiàn)在,那些書,全毀了。
因為我不在,因為我把所有時間都給了別人,卻沒能守護住老方留給我的最后一點念想。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以寧,“對不起。”
然后,我抽出被她抓著的胳膊,轉(zhuǎn)身走向檢票口。
身后,傳來以寧撕心裂肺的哭聲。
“媽!媽你別走!媽……”
我沒有回頭。
眼淚模糊了視線,我咬著牙,一步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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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車,找到座位坐下。
車窗外,以寧還站在那里,隔著玻璃看著我。
她的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么。
我別過頭,不敢再看。
車緩緩駛出車站。
海明市的高樓大廈,在窗外倒退。
我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滑落。
這一次,我終于為自己做了一個決定。
雖然心里疼得要命,但我知道,如果不走,我可能真的會死在那個家里。
不是身體的死,是心的死。
車開了大概半小時,我的手機又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接了。
“喂,請問是李雅琴方女士嗎?”
“是我。”
“我是海明市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你女兒方以寧剛才在車站暈倒了,現(xiàn)在在急診室。她隨身帶著你的電話,你方便過來一下嗎?”
我腦子嗡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