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趙先生,把煙掐了。這里是重癥監(jiān)護室,不是你的洗浴中心。”
女人的聲音冷得像手術(shù)刀,精準地扎進我那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我正要把輸液瓶砸向墻壁撒氣,聽到這聲音,手猛地僵在半空。
哪怕隔了二十年,哪怕她戴著口罩,哪怕歲月早已把我的心變成了石頭,這聲音依然能讓我瞬間窒息。我瞇起浮腫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穿著白大褂的主任醫(yī)師。
“宋……宋娟?”
她拿著病歷的手明顯抖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但很快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沉寂。
1978年,她帶著肚子里的種和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決絕地消失在黃土高坡的盡頭,只留給我半張撕碎的照片。我找了她半輩子,恨了她半輩子。
我以為緣分早已斷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卻萬萬沒想到,命運最荒誕的玩笑,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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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78年的西北,秋老虎毒得像要把地皮烤焦。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里,只有知了在沒完沒了地嘶叫。
太陽還沒落山,生產(chǎn)隊的鐘聲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大寨田里,一群灰頭土臉的人正如蒙大赦般扔下鋤頭。我叫趙鐵柱,那年二十歲,正是渾身力氣沒處使的年紀。我是村支書的侄子,生產(chǎn)隊長的兒子,在這窮山溝里,這就叫“根正苗紅”,這就叫特權(quán)。
我沒急著走,而是蹲在地頭的一棵老歪脖子柳樹下,等著。
不一會兒,知青隊那邊稀稀拉拉地走過來幾個人。走在最后的,是個身形單薄的女知青。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肩膀上那擔(dān)水桶壓得她走路直打晃,每走一步,身子都要猛地向下一沉,像是下一秒就要折斷了。
那是宋娟。上海來的。
在這滿是黑紅臉龐、說話大嗓門的婆姨堆里,宋娟就像是從畫報上剪下來貼在這黃土墻上的一樣。她皮膚白,手指細,哪怕天天挑大糞、修梯田,身上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雪花膏味兒也散不掉。
“鐵柱哥。”她看見我,停下了腳步,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汗水順著她修長的脖頸流進衣領(lǐng)里。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過去把她肩上的扁擔(dān)接過來。那扁擔(dān)沉得死人,我真不知道這一百來斤的重量,她這細胳膊細腿是怎么扛了一天的。
“咋才回來?我就說那塊地的紅薯藤不用急著翻,你非逞強。”我嘴里埋怨著,眼睛卻忍不住在她被汗水浸透的前胸掃了一眼。
宋娟臉紅了一下,低下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再不干完,這個月的工分評定又要拖后腿了。我聽支書說,今年年底可能有招工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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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招工。這幫城里來的知青,做夢都想回城。為了那一張薄薄的招工表,這幾年知青點里鬧出的丑事還少嗎?
天色擦黑,我把水桶挑到了知青點門口。這會兒大家都去伙房打飯了,那一排破窯洞靜悄悄的。
“給你。”我從懷里掏出兩個還熱乎的煮雞蛋,塞進她手里。
宋娟的手猛地縮了一下,然后迅速看了一眼四周,確定沒人,才一把抓緊了雞蛋。那動作快得像個受驚的松鼠。在這地方,兩個雞蛋能換半條命。
“進屋吧。”我用下巴指了指那扇斑駁的木門。
宋娟咬了咬嘴唇,沒說話,推門進去了。我也跟了進去,反手把門關(guān)上,那是那種老式的木閂,插上去的時候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這聲音在昏暗的窯洞里顯得格外刺耳。
屋里光線很暗,只有高處的小窗戶透進一點月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發(fā)霉的麥秸味和那種屬于女人的淡淡體香。
宋娟背對著我,開始解藍布褂子的扣子。她的手在發(fā)抖,動作很慢。
“今天的工分,記滿了嗎?”她背對著我問,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的卑微。
“放心,記分員是我二叔。我說你干了十個工分,那就是十個。那個評先進的名額,我也跟大隊會計打過招呼了。”我坐在炕沿上,掏出一桿旱煙袋,沒點火,就那么拿在手里把玩。
宋娟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后褂子滑落在地上。
這是一種沒有尊嚴的交易。她身子弱,干不動重活,要想在這人吃人的環(huán)境里活下去,要想在年底的評定表上拿到“表現(xiàn)良好”,要想抓住那渺茫的回城機會,她只能找個靠山。而我,就是那個靠山。
我把旱煙袋扔在炕桌上,撲了上去。
完事后,我點著了旱煙,辛辣的煙霧在狹小的空間里散開。
宋娟縮在墻角,借著月光默默地穿著衣服,一顆一顆地扣著扣子,仿佛要把剛才丟掉的尊嚴也一顆一顆扣回去。
“鐵柱哥。”她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聽說,上面真的要恢復(fù)高考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消息我是聽公社文書——我發(fā)小剛子說的,還沒在大隊傳開。
“你聽誰瞎咧咧的?”我吐出一口煙圈,故意裝作不在意,“這都多少年沒考了,哪能說恢復(fù)就恢復(fù)。”
宋娟轉(zhuǎn)過身,爬到我身邊,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突然迸發(fā)出一種嚇人的光亮。她抓著我的胳膊,指甲都掐進了肉里。
“是真的!收音機里都在傳!鐵柱哥,你肯定知道消息,對不對?你要幫我,我得復(fù)習(xí),我沒有書,也沒有油點燈……”
看著她那急切的樣子,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煩躁。我知道,一旦恢復(fù)高考,這只金鳳凰就要飛走了。這破窯洞,這黃土高坡,還有我這個泥腿子趙鐵柱,都會變成她急于甩掉的爛泥。
“想復(fù)習(xí)?”我把煙鍋子在鞋底磕了磕,有些粗魯?shù)啬笞∷南掳停靶邪 胰タh廢品站給你刨,煤油我去隊部給你偷。但你得想清楚,要是考不上,你可就得在這兒跟我過一輩子了。”
宋娟沒躲,她迎著我的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只要有書,我一定能考上。鐵柱哥,只要你幫我這次,我宋娟這輩子都記得你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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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我心里冷笑。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恩。
02
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北風(fēng)呼嘯,大雪封山。整個知青點都陷入了一種瘋狂的躁動中。恢復(fù)高考的消息正式下來了。
我成了宋娟的后勤部長。我冒著大雪騎車去縣城,在廢品收購站的故紙堆里翻了一整天,才給她找齊了一套破破爛爛的數(shù)理化叢書。我從家里偷白面,偷臘肉,甚至半夜去公社食堂偷煤塊,只為了讓她那間漏風(fēng)的窯洞能暖和一點。
宋娟也沒日沒夜地看書。她瘦得厲害,下巴尖得嚇人,但精神頭卻出奇的好。
直到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
我提著半袋子炒面去給她送飯。剛推開門,就看見宋娟趴在炕沿邊的泔水桶上,吐得天翻地覆。酸水把地面都洇濕了一大片。
“咋了這是?吃壞肚子了?”我趕緊扔下袋子,上去就要扶她。
宋娟猛地甩開我的手,整個人縮到炕角,臉色煞白如紙,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她驚恐地看著我,牙齒都在打架。
“趙……趙鐵柱……”她帶著哭腔,“我……我那個……兩個月沒來了。”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像炸了個雷。
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什么罪名?那是流氓罪,是作風(fēng)問題,是要被拉去游街示眾,要在檔案上記一輩子黑點的!
但我看著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心里竟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
有了娃,她就跑不了了。哪怕她是天上的仙女,懷了我的種,她也就只能落在這黃土地上生根發(fā)芽了。
“那是好事啊!”我搓著手,笑得合不攏嘴,“怕啥?我這就回去跟我爹說!明兒個就讓你搬去我家!咱們把證領(lǐng)了,把事兒辦了!你看誰敢說個不字!”
“不行!”宋娟發(fā)出一聲尖利的慘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她撲過來,死死捂住我的嘴,眼淚瞬間決堤。
“你瘋了!趙鐵柱你瘋了!”她壓低聲音嘶吼著,“馬上就要高考了!下個月就考試了!這時候要是被人知道我懷了孕,政審直接就過不去!我的資格會被取消的!你是想毀了我嗎?你是想讓我死嗎?”
我掰開她的手:“那咋辦?那是我的種!”
宋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是硬邦邦的土地啊,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下去了。
“求你了,鐵柱哥。求求你。”她抓著我的褲腿,額頭磕在地上,一下,兩下,“別聲張。千萬別聲張。只要讓我參加高考,只要讓我考完。我發(fā)誓,考完試我一定給你個交代。這孩子在你家戶口本上也好,怎么樣都好,求你讓我考完試。”
我看著這個平日里清高傲氣的上海姑娘,此刻像條狗一樣跪在我腳下乞求。我的心軟了,也有些怕了。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這事兒一旦捅出去,她這輩子就完了。
“行。”我咬著牙,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你考。我?guī)湍悴m著。但你記住了宋娟,這是咱老趙家的獨苗,你要是敢動什么歪心思,我趙鐵柱就是追到天邊也要你的命。”
宋娟癱軟在炕上,眼神渙散地點了點頭。
03
1977年的高考,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那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那幾天,我比宋娟還緊張。我用棉襖裹著她在寒風(fēng)里趕路去縣城考場,我在考場外的大樹底下像個傻子一樣一圈圈地轉(zhuǎn)。宋娟穿著厚厚的大棉襖,遮住了還不太明顯的肚子。
考完最后一科出來的時候,宋娟臉色灰敗,看見我,一句話沒說,眼淚卻流了下來。我以為她考砸了,剛想安慰兩句,她卻搖搖頭,推開我,獨自上了回公社的馬車。
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漫長得像鈍刀子割肉。
1978年的春天,積雪開始融化,黃土高坡上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綠意。郵遞員騎著綠色的自行車,把那封改變命運的信送到了大隊部。
上海師范大學(xué)。
整個生產(chǎn)隊都炸鍋了。知青們抱頭痛哭,有的嫉妒,有的羨慕。村里的老少爺們也都圍過來看稀罕,看看這傳說中的大學(xué)生是啥樣。
宋娟拿著那封信,站在人群中間。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笑得那么燦爛,那么肆無忌憚。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宋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我在人群外看著她,心里既高興又發(fā)慌。我摸了摸口袋里早就準備好的銀手鐲——那是用我娘留下的嫁妝改的,打算今晚給她。
當(dāng)晚,夜色如墨。
我推開宋娟的房門,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娟子,通知書也拿到了。咱們的事兒,是不是該跟支書說了?我都想好了,咱們先把婚結(jié)了,你去上學(xué),孩子生下來我?guī)А?/p>
宋娟正在收拾行李。那個破舊的帆布包已經(jīng)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聽見我的話,她動作沒停,甚至連頭都沒回。
“趙鐵柱,孩子沒了。”
這幾個字輕飄飄的,像是從地獄里飄出來的風(fēng)。
我愣在門口,手里的銀手鐲“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說啥?”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宋娟轉(zhuǎn)過身。昏暗的煤油燈下,她的臉冷得像塊冰。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報紙包,隨手扔在炕桌上。紙包散開,里面是一攤黑乎乎、干枯的草藥渣子,還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前天我去公社衛(wèi)生院找赤腳醫(yī)生拿的藥。流得干干凈凈。”她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愧疚,只有一種解脫后的決絕,“我是要回上海讀大學(xué)的人。我不可能挺著個大肚子去報到,更不可能帶著個私生子過下半輩子。趙鐵柱,你別做夢了。”
那一瞬間,我感覺渾身的血都涌到了頭頂,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片血紅。
“你個毒婦!”
我怒吼一聲,沖過去一把揪住她的衣領(lǐng),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我想殺人,真的。那一刻我恨不得掐死她。
“那是我的種!是一條命啊!你怎么下得去手!”我咆哮著,唾沫星子噴了她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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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娟沒有掙扎,她就那樣被我提著,腳尖離地,眼神卻依然倔強地盯著我,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嘲諷的笑。
“趙鐵柱,你別忘了,從一開始這就是個交易。你貪我的身子,我貪你的工分和照顧。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你以為我會看上你?你以為我會愿意在這窮山溝里給你生孩子?別傻了!”
她的話像一把把尖刀,精準地扎進我心里最卑微、最自卑的那個角落。
我揚起了拳頭,對準了她的臉。
可是,看著那張我日思夜想的臉,看著她眼角滑落的一滴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悔恨的淚,我的拳頭僵在半空,怎么也砸不下去。
我不打女人。這是我爹教我的。
“滾。”
我松開了手,宋娟摔在地上。我指著大開的房門,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的破布。
“你給我滾。永遠別讓我再看見你。”
宋娟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提起行李包,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復(fù)雜,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她跨過門檻,走進了無邊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的拖拉機來拉人。
宋娟胸前戴著大紅花,坐在車斗里。全村人都去送行,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只有我,躲在后山梁的樹林里,像只受傷的野狼,死死盯著那輛噴著黑煙的拖拉機。
它載著那個女人,載著我未出世就被殺死的孩子,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黃土路的盡頭。
她一次頭都沒回。
從那以后,趙鐵柱死了。活著的是一個沒有魂的軀殼。
那幾個月,我像瘋了一樣。我求村里的文書幫我寫信,按著那個大學(xué)的地址,一封接一封地寄。
可所有的信,無一例外都被退了回來。信封上蓋著刺眼的紅色印章:“查無此人”。
我不死心,我去知青點翻她住過的窯洞,把每一塊磚縫都摳遍了。除了一地撕碎的廢紙,什么都沒留下。
最后,我在床板的縫隙里,摳出了半張照片。那是一張兩寸的黑白照,被撕掉了一半,只剩下她的側(cè)臉和一只眼睛。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兩個字,字跡潦草而用力:“無奈”。
我拿著那半張照片,在窯洞里坐了一天一夜。我不懂什么叫無奈,我只知道,心被挖空了。
04
1980年代,改革開放的風(fēng)吹進了山溝溝。
我不種地了。我沒心思伺候莊稼。我心里憋著一股火,一股想要把這天捅個窟窿的火。宋娟不是看不起我嗎?不是嫌我是泥腿子嗎?那我就要活出個人樣來,我要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跪在地上仰視我。
我跟著村里幾個膽子大的,去了山西煤礦。
那是拿命換錢的地方。我在幾百米深的井下背煤,巷道窄得只能爬行,頭頂?shù)膸r石隨時可能塌下來。別人一天背兩噸,我背四噸。我不怕累,也不怕死,我就怕窮。
賺了第一桶金,我買了一輛二手的解放卡車,開始跑運輸。
那時候的國道,就是江湖。車匪路霸橫行,但我比他們更狠。我的駕駛座底下永遠壓著一根一米長的實心鐵棍。有一次在秦嶺山道上,三個人攔路搶劫,拿著砍刀。我眼都沒眨,拎著鐵棍就沖下車。那天我斷了兩根肋骨,腦袋上被開了一道大口子,但我打斷了領(lǐng)頭那人的胳膊和腿。
從那以后,“趙鐵柱”這個名字在這一帶的運輸線上響了。
90年代初,我敏銳地嗅到了房地產(chǎn)的味道。我?guī)е粠蛷睦霞規(guī)С鰜淼男值埽瑲⑦M了省城。
拆遷、拿地、蓋樓。
這是個遍地黃金的時代,也是個弱肉強食的叢林。我把在煤礦和運輸線上練出來的狠勁用在了生意場上。我不講規(guī)矩,我只講結(jié)果。只要能拿到地,請客送禮、恐嚇威脅,什么手段我都用過。
我從趙鐵柱,變成了“趙總”,最后成了人人敬畏的“趙大老板”。
我有錢了,真的有錢了。我的皮包里隨時塞著幾萬塊現(xiàn)金,我開著一百多萬的進口奔馳,住著幾百平米的別墅。我手腕上戴著金勞力士,脖子上掛著手指粗的金鏈子。
我身邊從來不缺女人。那些年輕漂亮的姑娘,為了幾個錢,哪怕我比她們爹歲數(shù)都大,她們也能一口一個“親愛的”叫得發(fā)膩。
但我沒結(jié)婚。
我爹臨死前拉著我的手,眼珠子瞪得溜圓,逼我結(jié)婚留后。我沒答應(yīng)。
我心里那個疙瘩,成了死結(jié)。
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喝得爛醉,躺在那些女人身邊,看著天花板,眼前浮現(xiàn)的永遠是那張撕碎的黑白照片,是那個黃土高坡的夜晚。
“宋娟,你在哪兒?”我對著虛空喃喃自語,“老子現(xiàn)在有錢了,你要是敢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就拿錢砸死你。我要讓你后悔,讓你跪下來求我。”
我找過她。我有錢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花大價錢請私家偵探去上海找。可是,上海太大了,而且她可能改了名,或者刻意隱瞞了過去。那個年代檔案管理混亂,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
二十年了,她就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日子就在這種報復(fù)性的揮霍和深入骨髓的空虛中一天天過去。直到1998年的冬天。
那是一個為了爭奪一塊舊城區(qū)改造地皮的酒局。我一個人喝了兩斤高度白酒,把對面的幾個競爭對手都喝趴下了。就在我得意洋洋地站起來準備簽合同的時候,后腰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疼痛。
那種痛,就像有人把手伸進我的肚子里,硬生生把腰子拽了下來。
我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那個鑲金的大理石桌面上。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省人民醫(yī)院的特需病房里了。
醫(yī)生拿著那一疊厚厚的檢查報告,臉色凝重得像是在宣讀判決書:“趙先生,你是慢性腎小球腎炎發(fā)展成的尿毒癥,已經(jīng)是終末期了。說白了,雙腎衰竭。”
“啥意思?”我還有點懵。
“意思是,如果不透析,你活不過一個月。要想活命,唯一的辦法是換腎。但腎源非常緊缺,哪怕你有錢,也要排隊等。”
我有錢。我真的有錢。
我讓手下人提著兩箱子現(xiàn)金去找院長,我說只要能救我的命,多少錢都行。
然后,我就遇到了宋娟。
她是這個全省最好的腎內(nèi)科的主任。專家組查房那天,當(dāng)她摘下口罩的那一刻,我感覺時間倒流了。雖然她眼角有了皺紋,鬢角有了白發(fā),氣質(zhì)變得威嚴而冷漠,但化成灰我也認得她。
“宋娟。”
我們在病房里對視。二十年的時光橫亙在我們中間,那是無數(shù)的金錢、恨意和歲月堆積起來的鴻溝。
“趙鐵柱。”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聲音很穩(wěn),但手里拿著的病歷夾明顯抖了一下,“把煙掐了,這里是醫(yī)院。”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天爺真他媽是瞎了眼。”我把煙頭狠狠按在床頭柜上,“宋大主任,原來你躲在這兒。咋樣?看見我現(xiàn)在這副死樣,你是不是心里樂開了花?”
宋娟揮手讓身后的實習(xí)醫(yī)生和護士先出去。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空氣壓抑得讓人窒息。
“你的情況很不好。”她公事公辦地翻著病歷,語氣里沒有一絲私人感情,“肌酐已經(jīng)過千了,必須立刻安排透析,等待腎源配型。”
“少跟我打官腔!”我猛地坐起來,拔掉了手上的輸液管,鮮血濺在白床單上,觸目驚心,“宋娟,你裝什么裝?當(dāng)年你為了回城,能殺了自己的親骨肉。現(xiàn)在裝成個救死扶傷的醫(yī)生,你不惡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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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娟的臉色瞬間慘白,她死死咬著嘴唇,胸口劇烈起伏。
“趙鐵柱,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不提?憑什么不提!”我像頭受傷的野獸一樣吼叫,“二十年了!我每天晚上做夢都能聽見那個孩子的哭聲!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賜!我有錢了,我有的是錢,可我沒家沒口,是個絕戶!這都是你害的!”
“你閉嘴!”宋娟終于失控了,她把病歷夾摔在桌子上,“你以為就你痛苦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是個冷血動物!”我跳下床,一步步逼近她,“宋娟,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把你當(dāng)年的破事全抖落出去!我要讓這醫(yī)院里的人都知道,受人尊敬的宋主任,年輕時候是個靠賣身換工分、殺子求榮的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