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媽,爸他真的沒事嗎?都第七天了,您怎么一點都不急?”
我放下手里那碗熱氣騰騰的燉肉,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反酸。這鍋肉,顏色深濃近乎發黑,燉得爛熟,肉和骨頭幾乎分離,是這幾天餐桌上唯一的“風景”。
婆婆正慢條斯理地往她那個描金的小瓷碗里舀湯,頭也沒抬,長長的木勺在烏黑的鐵鍋里攪動,發出“咕嘟”和“咔噠”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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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么?大活人一個,還能丟了不成?他呀,就是跟老張頭出去釣魚了,手機沒電了,過兩天就回來了。”她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令人煩躁的懶散。
“可老張頭說他沒跟爸在一起!”我的聲音開始發抖,一部分是急,一部分是這幾天被這詭異氣氛逼出來的虛弱,“我昨天去棋牌室堵到老張頭了,他說爸那天根本沒約他!老張頭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我給爸打了快一百個電話了,全都是關機!”
我無法理解她這份異于常人的冷靜。公公失蹤一周了,她這個做妻子的,非但沒有掉一滴眼淚,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擔。
丈夫小川坐在桌邊,疲憊地揉著太陽穴。他最近的臉色差得嚇人,眼窩深陷,嘴唇發白,似乎被這持續的、高強度的肉食拖垮了身體。
“行了,晶晶,別吵了。”他有氣無力地開口,“爸又不是小孩子,他還能不知道回家的路?媽都說沒事,你就讓她省點心吧。”
“省心?這都什么時候了還省心?”我“啪”地放下筷子,“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帶!沒帶換洗衣服,沒帶身份證,更沒帶他每天都要吃的降壓藥!這大冬天的,他能去哪兒?再說了……”
我指著桌子中央那口巨大的、還在冒著熱氣的鑄鐵鍋,那鍋是婆婆從老家帶來的,又大又沉,她說用這個燉肉才香。
“媽,您能不能換個菜?整整一周了,天天都是這個燉肉!早上是肉湯泡飯,中午是燉肉,晚上還是燉肉!我聞著這味兒都犯惡心!”
這鍋肉幾乎沒有怎么被動過。我一口沒吃,小川前兩天還勉強吃點,這兩天也是聞到就反胃。只有婆婆,她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
婆婆終于抬頭了,那雙渾濁的眼睛平靜得像兩口深井,讓我從心底發毛。
“這肉多有營養。你爸不在家,你跟小川更要補一補。”她夾起一塊燉得幾乎化開、看不出形狀的肉塊,強行放在丈夫小川的碗里,動作中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堅持。
“外面買的那些青菜,農藥多,哪里有自己家里燉的實在?多吃點,小川最近精神不好,得多補。”
“媽……”丈夫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夾起那塊肉,閉著眼睛塞進嘴里,咀嚼的動作很慢,很機械,像是在嚼蠟。
“媽,您燉的肉是真香……就是……有點太油膩了。我現在一聞見肉味兒,就有點泛胃。晚上您能不能煮點稀粥,就著咸菜吃點清淡的?”
“不行。”
婆婆的回答斬釘截鐵。
“粥那東西水垮垮的,不頂餓,也沒營養。小川,聽媽的,把這塊肉吃了。你身體最重要。”她的聲音柔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她不給我們任何選擇,也不給我們吃任何其他東西的權利。
我甚至昨天自己買了青菜,想做個清炒時蔬,結果剛下鍋,就被婆婆連鍋端起,直接倒進了垃圾桶。
“晶晶,你是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嗎?我說過,小川現在身體虛,只能吃這個,這個才大補!”她當時就是這么說的,眼神冰冷。
我看著丈夫機械地咽下那塊肉,又看了看婆婆那雙過于鎮靜的眼睛,心頭的疑慮像野草一樣瘋長。
這哪像家里失蹤了人?這倒像是我們在進行某種莊嚴而乏味的、只允許肉食的儀式。
“媽,我還是覺得得出去找找。我們不能就這么干等著。要不我們把小區周邊的路口、公園、小河邊都看看也行啊。您要是不去,我一個人去!”我試圖打破這奇怪的平靜,哪怕用強硬的態度。
婆婆擦了擦嘴角,那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她站起身,語氣帶著一絲不耐煩:
“我說了,不用。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犟呢?他要是真想回來,早回來了。”
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讓我毛骨悚然的話。
“等他回來,我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把他的腿打斷!讓他再亂跑!”
她轉身走進了廚房,開始“哐當哐當”地洗那口大鐵鍋,留給我一個冷漠而堅硬的背影。
我啞口無言。婆婆對公公的態度一向是如此冷漠,甚至可以說是怨恨。公公脾氣不好,年輕時據說還動過手。可如今這種冷漠,卻像是精心偽裝的平靜。
她處理失蹤的方式,比公公的失蹤本身更讓我不安。
我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上,而婆婆,就是那個手持火柴的人。
02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就被一陣壓抑的呻吟聲驚醒。
丈夫小川捂著肚子,臉色蒼白如紙地從房間里跌撞出來。“晶晶……晶晶……我肚子疼,疼得受不了了……”
他“咚”一聲跪倒在客廳地板上,身體痛苦地蜷縮成一團,額頭上瞬間滲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這幾天晚上都睡不好,總感覺胃里堵著一團東西,又拉不出來……這次……這次好像有刀在里面絞……”
我立刻緊張起來,沖過去抱住他冰涼的身體。“是不是著涼了?還是吃壞了?小川,你忍忍,我們馬上去醫院!這肯定、肯定是吃那肉吃壞了肚子!”
婆婆從廚房探出頭,她起得比誰都早。她手里拿著一個抹布,還在慢悠悠地擦著她那口寶貝燉肉鍋。那口鍋是老式的鑄鐵鍋,又大又沉,現在已經被它擦得锃光瓦亮,黑得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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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大清早的吵什么?年輕人就是嬌氣。”她皺著眉走出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地上的兒子。
“哪有那么容易吃壞?小川,是你不習慣。早上我給你燉了一碗肉湯,趁熱喝了,暖暖胃,發發汗,就好了。”
丈夫聽到“肉湯”兩個字,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極力克制住胃里的翻涌,用盡全身力氣哀求著:
“媽……我……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吃肉了。您行行好……給我煮碗面條吧,清湯寡水的就行……我現在一聞見肉味兒就想吐……”
婆婆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她的目光銳利如刀,似乎因為兒子的反抗而感到了極大的不滿。
“不行。”
她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面條那東西沒油水,不好消化。小川,聽媽的,必須吃肉。你最近精神不濟,必須得補。你爸不在,你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頂梁柱可不能倒。”
“快去,”她命令道,“別婆婆媽媽的。”
丈夫被婆婆的語氣震懾住了,他這輩子都沒怎么反抗過母親。他猶豫了一下,竟然真的掙扎著想站起來,順從地走向廚房。
“不行!”
我拉住他,用盡全身力氣將他護在身后。這次我決定不再讓步。
“媽,我帶他去醫院!他不是一般地胃疼,他都疼得在地上打滾了!爸不在家,小川要是再病倒了,這個家就徹底散了!”
“去什么醫院?費錢費力!”婆婆提高聲音,這是她這幾天來情緒波動最大的一次。她緊緊抓著手里的抹布,指關節都泛白了。
“我給你拿點消化藥吃吃就好了。家里的馬錢子散,一吃就好!”
“消化藥沒用!”丈夫有氣無力地說,冷汗已經浸濕了他的睡衣,“我昨天晚上偷吃了三片了,一點用都沒有!媽,我好疼……”
他痛苦的表情終于讓我下定決心。
“媽,對不起,我必須帶他去。”我沒有理會婆婆反對的眼神,抓起鑰匙和錢包,用盡全力攙扶著幾乎站不直的丈夫就往外走。
婆婆沒有追出來。她只是站在廚房門口,用一種復雜的、充滿怨恨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們的背影。那眼神,不像是擔心,更像是在看兩個不聽話的、即將要毀掉她“杰作”的叛徒。
03
在醫院急診室,丈夫因為劇痛幾乎暈厥。掛號,分診,一連串的檢查。
醫生在觸診他腹部時,小川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慘叫。
“腹部僵硬,有明顯壓痛和反跳痛。”醫生聽完我們描述的癥狀,尤其是“連續一周只吃油膩燉肉、幾乎沒有攝入任何米面和蔬菜”的情況,皺緊了眉頭。
“怎么能這么吃?簡直是胡鬧!”醫生嚴厲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跟在后面、一臉漠然的婆婆。
“B超顯示,病人腸道里堆積了大量難以消化的食糜和……異物,已經造成了完全性的腸梗塞。這必須立刻住院,先進行灌腸和排泄處理,如果效果不好,異物排不出來,可能要立刻轉外科準備手術。”
我嚇得心驚肉跳,腿都軟了。“手……手術?”
我轉身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婆婆,她依然平靜得像個旁觀者。她甚至在聽到“手術”兩個字時,表情都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眼底似乎閃過一絲極快的光芒,像是在計算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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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您聽到了嗎?醫生說很嚴重!可能要開刀!這都怪那肉,您怎么能天天讓他吃那種東西?”我忍不住責備道,聲音里帶著哭腔。
婆婆淡淡地說:“醫生的話,聽著就是了。現在說什么也晚了,先救小川要緊。”
她拿出一個手絹,慢悠悠地擦著自己的手指,仿佛在醫院里等待的不是她親生兒子的生死。
丈夫被安排進了病房,輸上了液。醫生說,為了避免手術,他們會先嘗試用最強力的灌腸來解決堵塞問題。
我陪在病房里,看著丈夫疼得蜷縮在床上,冷汗直流,心如刀絞。
婆婆進來送了水,然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從隨身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團毛線。
她開始織毛線。
她帶了一大團深紅色的毛線,動作嫻熟,那模樣,活像在家里等丈夫下班,而不是在醫院里等兒子從鬼門關前走一遭。
“媽,您能歇會兒嗎?我看著心煩。”我輕聲說,那細微的“沙沙”的針線聲,在我聽來,像是在切割著我的神經。
“我閑不住。”婆婆手里的動作沒有停,針線在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你爸不在家,我更得把家里的事兒做好。小川,你別怕,媽在這里守著你。”
丈夫費力地抬起頭,聲音微弱:“媽,我沒事。就是……就是肚子脹得厲害,像要炸了……媽,爸到底去哪了?您真的……不擔心嗎?”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求證的期盼。
婆婆的織針停頓了一下,極短的一瞬,但我捕捉到了。
“別管你爸。他是個有分寸的人,回來會解釋的。你先顧好你自己。”她又繼續織了起來,這次速度似乎更快了些,像是在用忙碌來掩蓋內心的某種情緒。
我拿出手機,又一次撥打公公的號碼,依然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把手機狠狠摔在床上,壓抑不住內心的怒火。“他有個屁的分寸!他要是有分寸,就不會一周都不給家里打個電話!他要是有分寸,就不會把自己的降壓藥扔在家里!媽,您是不是知道點什么?”
婆婆終于抬起了頭,眼神里帶著一絲警告的寒意,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那團紅色的毛線球安靜地躺在她的膝蓋上,像一團凝固的血。
“晶晶,你在胡說什么?我能知道什么?我跟你一樣,在家里等著他回來。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不跟你計較,但別亂說話。”她的語氣比平時更加冰冷,仿佛在刻意劃清界限。
就在我們對峙的時候,護士進來了。“家屬,現在要準備灌腸了。過程可能會有些痛苦,請您配合。病人,準備跟我們去處置室。”
丈夫被推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婆婆。空氣凝滯,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媽,”我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破綻,“那鍋肉……您到底是從哪里弄來的?”
婆婆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毛線球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她彎腰去撿,動作有些遲緩。“老家親戚送的,怎么了?”
“什么親戚?”我步步緊逼,“我怎么沒聽過?為什么偏偏是公公失蹤以后才送來?而且,為什么您要把肉燉得那么爛,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樣子,還堅持不讓我們吃一點米飯?”
我的聲音低沉而顫抖,恐懼已經攫住了我的心臟,我感到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婆婆直起腰,緊緊捏著手里的毛線,表情恢復了先前的平靜,但那平靜之下,藏著一股我從未見過的僵硬。
“大補!當然要燉得爛!你胡思亂想什么?趕緊把毛線團撿起來。”
我沒有動。
五分鐘,十分鐘。處置室的門突然“砰”一聲被推開,一個年輕的護士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她看到我們,愣了一下,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和……惡心。
“家屬……病人家屬!”護士的聲音都在顫抖,顯然被她所見到的情景驚嚇到了,“你們……你們跟我來一下。”
04
我和婆婆被帶到了處置室隔壁的一個小房間。丈夫小川已經躺在了病床上,他剛剛經歷了痛苦的灌洗,臉色比剛才好了一些,但依然虛弱不堪,眼神渙散。
醫生和剛才那個護士站在一邊,表情凝重。醫生手里拿著一個不銹鋼的托盤,上面蓋著白布。
“病人……排出來了。”醫生的聲音帶著專業性的克制,但眼底的驚愕清晰可見,“是這個東西,卡住了腸道。”
他猛地揭開了白布。
我渾身一震,看向托盤。那不是一塊未消化的骨頭,也不是常見的異物。
它很白,帶著人工的光澤,上面有著牙齦狀的粉色塑料。
“這是什么?”我捂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婆婆的身體晃了一下,她猛地向前一步,眼睛死死地盯著托盤上的東西,原本從容的表情徹底瓦解,露出了巨大的、純粹的恐慌。
醫生戴著手套,用鑷子夾起那東西,展示給我們看。
“這是一副假牙。非常完整的上頜全口假牙。上面還刻著字,‘S-K-牙科’,應該是定制的標記。它卡在了病人的小腸末端,引起了完全梗阻。我們清理得很費勁。”
假牙!公公!
S-K牙科!那就是公公配牙的地方!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腦海里有什么東西炸裂開來。這形狀、這大小,這該死的標記,跟我公公平時佩戴的那副假牙一模一樣!公公有嚴重的牙周病,裝了這副假牙后,從不離身,除非清洗。
“這…這怎么可能?假牙怎么會跑到我兒子的肚子里?!”婆婆的聲音尖銳而破碎,像被撕裂的布帛。她試圖去抓那托盤,被醫生迅速避開。
我退后一步,目光從托盤上的假牙,轉移到婆婆那張煞白的臉上,再轉移到她身后那個被她扔在地上的、血紅色的毛線團。
失蹤的公公。 一周的燉肉,沒有米飯,沒有青菜,只有那鍋黑糊糊、燉爛了的肉。 現在,從丈夫肚子里灌出來的,是公公的假牙。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一個冰冷而可怕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的推測,像毒蛇一樣鉆進了我的大腦。
燉肉……假牙……失蹤……
我猛地想起了第一天聞到那鍋肉時,胃里反酸的感覺。那不是油膩,那是一種……一種本能的抗拒。
我的胃開始劇烈地痙攣。
“嘔——”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沖到墻角的垃圾桶旁,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我什么都吐不出來,因為我這幾天根本沒吃多少東西,可那種惡心,那種從靈魂深處泛上來的、要撕裂我的惡心,讓我幾乎要把膽汁都吐出來!
“晶晶!”小川虛弱地喊了我一聲。
他顯然也想到了。他躺在床上,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托盤上的假牙,然后,他開始用手,瘋狂地、歇斯底里地摳自己的喉嚨!
“不……不……吐……我要吐出來!”
“小川!你干什么!”護士尖叫著沖過去按住他的手。
“我吃了什么?!我吃了什么?!”小川像瘋了一樣在病床上掙扎,他那張蒼白的臉因為恐懼和惡心而漲得通紅,“媽!媽!你告訴我!我吃了什么?!”
我直起身子,擦掉嘴角的酸水,轉過身,用盡全身的力氣,指向那個已經癱軟在地的婆婆。
我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嘶啞,幾乎不成調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媽!爸他…他是不是根本就沒出遠門?!”
我緊緊盯著她,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寒意。
“那鍋肉!那一周的肉!!”
婆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只有驚恐和絕望,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往后退,撞在了墻上,像被雷擊中了一樣。
我往前一步,直逼到她面前,聲音低得像地獄里的私語,但帶著絕對的肯定:
“那肉里燉的是什么?!這假牙,為什么會在小川的肚子里?!他從哪里吃了這副……”
我沒有說出那個詞,但我們都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媽,你告訴我,你把爸……”
我的喉嚨里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最后的那個詞,我已經無法說出口。
“他活該......”婆婆的防線徹底崩潰了,她癱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