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還有沒有別的辦法?那房子……那房子一時半會兒真的賣不出去啊!”
女人的哭聲在重癥監護室外的走廊里回蕩,像是鈍刀子割在人心頭。
病床上,男人費力地睜開眼,氧氣面罩上全是霧氣,他想抬手卻動彈不得。
在這絕望的當口,沒人注意到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滿身塵土的年輕人。
他提著一只骯臟的蛇皮袋,
眼神卻亮得嚇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當年的那場大雨里。
01
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大巴山的雨水特別多。
那是一種讓人心里發慌的悶熱,知了在樹上叫得撕心裂肺。
顧清河站在村小學的操場上,看著遠處的山脊,心里五味雜陳。
他要走了。
為期一年的支教生活,明天就要畫上句號。
行李箱敞開著放在宿舍的水泥地上,里面裝著幾件洗得發白的襯衫,還有孩子們送的鵝卵石。
顧清河是個讀書人,身上帶著股溫潤的書卷氣。
這一年,他把心都掏給了這里的孩子。
特別是那個叫秦野的學生。
秦野這孩子,像頭獨狼。
十二歲的年紀,瘦得皮包骨頭,一雙眼睛卻深不見底,帶著超越年齡的警惕和倔強。
他父親早幾年礦難沒了,母親改嫁去了外省,再也沒回來過。
家里就剩個瞎眼的奶奶,祖孫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
那天下午,顧清河正在收拾最后的細軟。
他特意去了一趟鎮上的信用社,取了兩千塊錢現金。
那是他省吃儉用攢下的,準備臨走前悄悄留給校長,以此作為秦野他們幾個貧困生的書本費。
在這個窮鄉僻壤,兩千塊錢,能頂一戶人家半年的口糧。
顧清河把錢塞進了一個深褐色的皮夾里。
皮夾順手放在了講臺那個總是關不嚴實的抽屜里。
最后一堂課,是告別課。
教室里彌漫著一股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窗外的雨嘩啦啦地下著,打得瓦片啪啪作響。
孩子們都很沉默,有的女娃娃眼睛已經紅了。
顧清河強忍著心里的酸楚,在黑板上寫下最后一行字:“走出大山,去看大海。”
寫完粉筆字,他忽然想起來教案本落在辦公室了。
“大家先自習,老師去拿個東西。”
顧清河轉身走出了教室。
從教室到辦公室,不過十幾米的距離。
雨水打濕了他的肩膀,他也沒在意。
拿了教案回來,前后不過五分鐘。
當他再次站在講臺上,拉開那個抽屜準備拿紅筆時,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個深褐色的皮夾,不見了。
顧清河愣住了。
他的手在抽屜里摸索了幾下,空空如也。
那一瞬間,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兩千塊錢啊,丟了也就丟了,可這教室里只有這三十幾個孩子。
顧清河猛地抬起頭,目光掃視全班。
教室里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孩子們似乎察覺到了老師的異樣,一個個大眼瞪小眼。
班長是個機靈的胖墩,站起來大聲問:“顧老師,咋了?”
顧清河張了張嘴,嗓子有些發干。
“老師的錢包……剛才放在這抽屜里,現在找不到了。”
這句話一出,教室里頓時炸開了鍋。
“誰拿了?快交出來!”
“剛才誰上講臺了?”
幾個調皮的男生互相推搡,有人甚至提議要搜身。
“不能讓老師帶著遺憾走!搜!肯定在誰兜里!”班長義憤填膺。
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口,顧清河的目光落在了教室角落。
那里坐著秦野。
秦野今天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大人舊外套,袖口卷了好幾道。
他低著頭,死死地盯著滿是泥巴的課桌。
他的右手,緊緊地攥著衣角,指節泛白。
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
顧清河是個敏銳的人,他看到了秦野褲子口袋那里,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棱角。
那是皮夾的形狀。
那一刻,顧清河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是秦野。
班里成績最好、最傲氣、也是最窮的秦野。
如果現在讓班長去搜身,只要手往秦野口袋里一伸,人贓并獲。
然后呢?
這個孩子的自尊心會被當眾踩得粉碎。
他會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這十里八鄉永遠抬不起頭。
他可能會退學,可能會自暴自棄,這輩子可能就毀了。
班長已經離開座位,咋咋呼呼地要開始檢查每個人的書包。
“都站起來!把兜翻出來!”
眼看班長就要走到后排,就要走到秦野面前。
秦野的臉慘白如紙,像是等待判決的死囚。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慢著!”
顧清河突然大喝一聲。
這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班長停下了腳步,回頭不解地看著老師。
顧清河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強行擠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哎呀,你們看我這腦子!”
“真是老糊涂了,備課備傻了。”
“錢包不在抽屜里,早上打包行李的時候,我怕路上丟,特意塞進行李箱最底層了。”
“就在那幾件冬天的棉衣底下壓著呢。”
“對不住啊,同學們,老師冤枉大家了,別找了,都坐下。”
教室里緊繃的氣氛瞬間松弛下來。
“嗨,老師你也太粗心了!”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咱們班出賊了呢。”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坐回原位。
只有角落里的秦野,猛地抬起頭。
那雙像狼一樣的眼睛里,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看著顧清河,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硬是被他憋了回去。
顧清河沒有看秦野,他不想給這個孩子造成哪怕一絲一毫的壓力。
他轉身繼續在黑板上寫字,粉筆折斷了一截。
那一刻,顧清河心里清楚,那兩千塊錢,他帶不走了。
下課鈴響了,雨還在下。
顧清河宣布放學,讓大家趕緊回家。
秦野是最后一個走的。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背起書包就沖進雨里。
他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動作僵硬。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轉過身。
顧清河正在講臺整理教案,感受到目光,抬起頭笑了笑。
“快回去吧,秦野,雨大,路滑。”
秦野深深地看了一眼顧清河,那個眼神復雜極了。
有愧疚,有感激,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決絕。
他沒有說話,轉身沖進了茫茫雨幕中。
顧清河透過窗戶,看見那個瘦小的身影在操場邊摔了一跤。
滿身泥濘,卻沒有爬起來拍打,而是直接跪在泥水里。
對著教學樓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顧清河轉過身,背靠著窗臺,眼眶濕潤了。
他知道,這孩子遇上難處了,天大的難處。
如果不是被逼到絕路,依秦野的性子,絕不會伸這只手。
第二天,顧清河走了。
村支書借了輛拖拉機送他去鎮上坐車。
全班同學都來送行,他們在村口排成一排,手里拿著煮雞蛋、野花、山核桃。
只有秦野沒來。
顧清河坐在顛簸的拖拉機上,頻頻回頭張望。
直到車子翻過山梁,那個熟悉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顧清河嘆了口氣,把手伸進上衣口袋。
那里空蕩蕩的,沒有錢包。
但他覺得心里沉甸甸的,裝滿了這大山的牽掛。
他想,希望那兩千塊錢,能幫那個孩子渡過眼前的鬼門關。
希望他以后,能挺直腰桿做人。
這一別,就是十年。
山水萬重,音信渺茫。
生活像一條奔騰的大河,推著所有人身不由己地向前走。
02
十年,對于一座大山來說,不過是一次草木榮枯的瞬間。
但對于一個人來說,足以磨平所有的棱角。
顧清河回城后,生活像上了發條的鐘擺,按部就班。
考編、入職一所重點中學、相親、結婚、生子。
那個叫蘇婉的女人,走進了他的生活。
蘇婉是個好女人,賢惠、堅韌,典型的賢妻良母。
兩人的日子過得平淡而溫馨,雖然不富裕,但也算得上小康。
起初的一兩年,顧清河還偶爾會想起大山里的那些孩子。
他還嘗試給學校寫過信,寄過書。
但后來聽說搞撤點并校,那個村小合并到了鎮中心校。
原來的老校長退休了,孩子們散了。
聯系就這樣慢慢斷了。
那個關于錢包的秘密,顧清河爛在了肚子里。
他從沒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妻子蘇婉。
那是他和秦野之間的一份默契,一份關于男人尊嚴的契約。
他以為,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見到那個有著狼一樣眼神的孩子了。
直到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人到中年,最怕的不是平庸,而是突如其來的崩塌。
那是深秋的一個晚上,顧清河剛批改完試卷。
他突然覺得腹部一陣劇痛,像是有人把手伸進肚子里生拽腸子。
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背,他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直接倒在了地板上。
送到醫院時,人已經休克了。
診斷書下來,像判決書一樣冰冷——重癥急性胰腺炎,并發多臟器衰竭,尤其是腎臟功能幾近停擺。
這種病,來勢洶洶,兇險萬分。
用醫生的話說,這就是在和死神搶人,晚送來半小時人就沒了。
緊接著,就是漫長的ICU搶救。
重癥監護室,那是用錢鋪出來的路。
每天的費用清單像雪花一樣飄到蘇婉手里。
一萬、兩萬、三萬……
那是真金白銀的流水,是吞噬家庭的黑洞。
短短半個月,顧清河家那點微薄的積蓄就見底了。
蘇婉是個要強的女人,但這次她是真的怕了。
她看著躺在病床上插滿管子、面無人色的丈夫,感覺天都要塌了。
家里那輛開了五年的大眾車賣了。
能借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
甚至連那套唯一的兩居室,也掛到了中介急售,還抵押了出去。
可這依然是個無底洞。
后續的手術費、透析費、抗感染的進口藥費……
醫生那天把蘇婉叫到辦公室,面色凝重。
“顧老師的情況不容樂觀。”
“腎衰竭的指標一直在惡化,現在必須盡快進行二次手術清理壞死組織,還得準備長期透析。”
“如果沒有三十萬的預備金,后續治療很難跟上。”
“一旦停藥或者中斷透析,前面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三十萬。
對于現在的顧家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個數字,這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
蘇婉走出醫生辦公室,靠著冰冷的墻壁,順著墻根滑坐到地上。
她手里攥著那張薄薄的催款單,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她想哭,可是眼淚好像已經流干了。
顧清河清醒的時候,看著日漸憔悴的妻子,心里比刀割還難受。
他雖然躺著不能動,但他心里跟明鏡似的。
他知道家里已經山窮水盡了。
那天夜里,趁著護士換藥,他用微弱的聲音對蘇婉說:“婉兒,別治了。”
“帶我回家吧。”
“這病是個無底洞,我不想走了還給你和孩子留一屁股債。”
蘇婉一聽這話,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她撲在床邊,捂住顧清河的嘴:“你胡說什么!”
“只要有人在,家就在。”
“就算是去討飯,我也要救你!”
話雖這么說,可現實是殘酷的。
第二天,醫院又下了最后通牒。
如果不補齊欠款并繳納后續費用,很多維持生命的藥就得停。
蘇婉拿著手機,翻遍了通訊錄。
那一個個曾經熟悉的名字,現在都變得那么陌生和沉重。
有的電話打過去沒人接。
有的接通了,聽到是借錢,支支吾吾幾句就掛了。
世態炎涼,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大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救急不救窮,更何況是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的重癥病人。
那天下午,天空陰沉得可怕。
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不知道哪里傳來的壓抑哭聲。
蘇婉站在走廊的窗前,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城市。
她手里攥著那張已經被揉皺的繳費單,那是顧清河的命。
最后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剛剛,中介打來電話,說因為房子是急售,買家把價格壓得很低,而且過戶手續繁瑣,錢最早也要半個月才能到賬。
半個月?
顧清河連三天都等不了。
蘇婉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
她真的撐不住了。
她想到了死,想到了如果不成功就跟著丈夫一起去。
可家里還有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啊。
絕望像潮水一樣,沒過頭頂。
她轉過身,看著ICU那扇緊閉的大門。
那扇門里,躺著她深愛的男人,那個曾經在講臺上神采飛揚的顧老師。
如今,他像一片枯葉,隨時可能被風吹走。
顧清河躺在床上,意識模糊。
高燒讓他產生了幻覺。
他又夢見了十年前的大山。
夢見了那場大雨。
夢見了那個跪在泥水里的瘦小身影。
他在夢里喊:“秦野,快起來,別跪著,地上涼。”
可是那個孩子聽不見,只是不停地磕頭。
顧清河猛地驚醒,監護儀發出急促的滴滴聲。
護士跑進來查看情況。
走廊外,蘇婉頹然地靠在長椅上,手機滑落在地。
她已經盡力了。
真的盡力了。
此時此刻,醫院的大門口。
一個身影正急匆匆地穿過人群。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迷彩工裝,腳上是一雙沾滿泥灰的解放鞋。
因為走得太急,他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穿著西裝的人,被人狠狠瞪了一眼:“瞎啊!這地方也是你們要飯的來的?”
年輕人沒理會那人的辱罵。
他只是緊緊地抱著懷里的東西,那樣子就像是一頭護食的野獸。
他抬頭看了看住院部的大樓,目光鎖定在那個窗口。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奔赴戰場。
電梯里人擠人,各種香水味、汗味混雜在一起。
大家都不自覺地離這個臟兮兮的民工遠一點。
年輕人縮在角落里,眼神卻異常堅定。
電梯每上一層,他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終于,到了那個樓層。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
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重新咬合。
十年的光陰,隔著山海,隔著生死。
終于要在這一刻,碰撞出回響。
03
走廊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婉木然地坐在長椅上,眼神空洞地盯著地磚上的花紋。
周圍的喧囂似乎都與她無關,整個世界只剩下絕望的灰白色。
這時候,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種死寂。
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一般的皮鞋,而是某種厚重的膠底鞋摩擦地面的聲音。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尖上。
蘇婉下意識地抬起頭。
走廊盡頭,走來一個年輕人。
他看起來太特別了,和這個充滿了白色大褂和精致便裝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大概二十出頭,皮膚是那種常年在烈日下暴曬的古銅色,粗糙且黝黑。
身上那套迷彩工裝雖然洗得干凈,但上面斑斑點點的油漆和水泥印子怎么也洗不掉。
他的頭發有些亂,沾著工地的灰塵,像是剛從廢墟里鉆出來一樣。
他的手里,提著一個碩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編織袋。
那袋子看著就很沉,勒得他青筋暴起的手掌有些充血。
![]()
路過的護士皺了皺眉,想要上前阻攔。
“哎,那個同志,你走錯地方了吧?這是重癥監護區,不能推銷東西。”
年輕人沒說話,甚至沒看護士一眼。
他的目光像是有導航一樣,死死地鎖定了顧清河的病房號。
他繞過護士,徑直朝著蘇婉這邊走來。
那種氣勢,雖然樸實粗糙,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蘇婉有些發愣。
她看著這個陌生的民工走到自己面前,站定。
年輕人喘著粗氣,顯然是一路狂奔過來的。
近距離看,蘇婉發現這人雖然穿得破舊,但五官長得極其端正。
尤其是那雙眼睛,亮得嚇人,透著一股狠勁兒和焦急。
“你……你找誰?”蘇婉站起身,聲音有些顫抖。
年輕人盯著蘇婉看了一秒,似乎在確認身份。
然后,他的目光越過蘇婉,看向了病房里面。
透過玻璃窗,他看到了病床上那個身上插滿管子的人。
那個曾經溫潤如玉,給他講大海、講理想的顧老師,現在瘦得像一把干柴。
年輕人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
眼眶瞬間就紅了。
就在蘇婉不知所措,想要再次詢問的時候。
年輕人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震驚的舉動。
“噗通”一聲。
沒有任何預兆,他重重地跪在了堅硬冰冷的地磚上。
那一跪,結結實實,聽得人都覺得膝蓋疼。
周圍的人都停下了腳步,驚愕地看著這一幕。
年輕人沒有在意周圍的目光。
他用那雙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大手,把那個沉重的蛇皮袋放在地上。
然后,他顫抖著手,從懷里最貼身的那層衣服里,掏出了一個用紅色塑料袋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著的小包。
他把那個紅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蛇皮袋上。
緊接著,他一把拉開了蛇皮袋的拉鏈。
“嘩啦”一聲輕響。
袋口敞開。
在那一瞬間,蘇婉捂住了嘴巴,周圍發出了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袋子里裝的不是行李,不是土特產。
是錢。
一捆一捆的鈔票。